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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王突然駕臨,院子里無論惡人善人,都被唬得驟然變色，伏跪一地。
    鴉雀無聲。
    石促面如土色，顫抖不止。
    楚王卻只盯著眼前的那個(gè)女子,面無表情,棱角緊繃。
    未幾，他的目光轉(zhuǎn)向伍舉。
    “卿也在。”他冷冷道。
    伍舉向楚王再禮：“臣聞知此間有人生事，故而領(lǐng)衛(wèi)士前來?！?br/>     “市井斗毆,亦驚動(dòng)大夫？”楚王冷冷道，卻徑自走到阡陌的面前，“起來。”
    阡陌聽得這話，才抬起頭，手臂卻倏而被握住,被楚王強(qiáng)行拉起。她被摜得踉蹌兩下，楚王卻不停步，拉著著她，大步朝門外走去。
    眾人被這般情況攪得懵然，偷眼瞅著，面面相覷。
    只有伍舉立在原地，看著他們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黯。
    *****
    逆旅地處鬧市，出到去的時(shí)候，已經(jīng)圍過來了許多人。
    眾目睽睽，阡陌滿面通紅，楚王卻似不管不顧，拽著她一路上了車。
    “大王……”阡陌的手被他車得生疼，楚王卻不松開，緊緊箍著。
    “小臣符！”在車上坐好之后，他喝一聲，“將這屋宅主人，鬧事者，全數(shù)帶入王宮，寡人親自審問！”
    小臣符忙應(yīng)下。
    阡陌只覺腦子里“嗡”一聲響，忙道，看向楚王怒氣騰騰的臉，只覺想說的話堵在喉嚨里，身上發(fā)寒。
    很快，一切都顯露出來。這場鬧事的來龍去脈，在楚王的審問之下清晰無遺。石促仗勢(shì)欺人，公然行兇，觸犯了律法，楚王直接交給了司敗處置。而其余無辜之人，亦得了王宮使者的安撫，放回家去。
    此事看似解決，卻還未了卻。
    高陽宮中，氣氛凝重，猶如烏云壓頂。
    阡陌獨(dú)自坐在偏殿里，聽到楚王的腳步聲，抬起頭。
    “啪”，幾份木牘擲在她面前，阡陌看去，是她交易房屋、囹人的契書，向伍舉借債的契書也在里面。
    心一沉，她卻毫不意外。以楚王的精明，發(fā)現(xiàn)這些是遲早的事。
    “你向伍舉借債，買逆旅、囹人?！背跎钗跉?，面色沉沉，“為何？”
    “不為何?！壁淠氨M量壓住心中的翻滾，道，“莢一家為惡人所欺，我想幫他，也想自己經(jīng)營這逆旅。但是缺少錢財(cái)，故而向伍大夫舉債?！?br/>     “你無錢財(cái)，就向伍舉求助是么?！背鯕鈽O反笑，“林阡陌，你背著寡人……”
    “我不曾背著大王！”阡陌皺眉，望著他，“大王，我不過想自己做些事，都是我的事，與人無害，何錯(cuò)之有？”
    話才說完，突然，“砰”一聲，她面前的案臺(tái)被踢翻，東西散了一地。
    阡陌嚇一跳。
    “你向伍舉借債便是錯(cuò)！”楚王怒氣騰騰，面色鐵青，“林阡陌！你有難處不會(huì)來尋寡人么？寡人的用處連伍舉也比不上么？你將寡人置于何地!”
    阡陌只覺不可理喻，亦是怒起：“我為何不可找伍大夫？我與大王說，大王可會(huì)答應(yīng)？”
    “你要拿逆旅做甚！”楚王暴跳，“林阡陌，你要屋宅，寡人給不了么？你要錢財(cái)，寡人給不了么？！”
    “大王就是這般想法我才不敢找大王！我說過不想依靠大王，我要自食其力！”
    “砰！”
    又是一聲摔東西的聲音，似乎是個(gè)銅器。
    殿外的寺人一陣心驚。
    未幾，楚王的怒吼傳出來，“林阡陌！你自食什么其力！寡人已經(jīng)讓你去了官署，你還想如何？！”
    寺人們面面相覷，大氣不敢出。
    “大王會(huì)殺了她么？”一人小聲問。
    “別胡說！”寺人渠瞪他一眼，那人忙噤聲。
    寺人渠再瞅向那透著光的殿門，心里卻也緊張得快要跳出來，急得幾乎要哭，莫要再頂撞了，莫要再吵了！
    楚王吼完之后，阡陌沒有再說話。
    她望著他，驚恐的雙目里滿是水光。
    楚王額角還跳著，瞪著她，過了會(huì)，咬牙道，“我問你，今日若我不曾在遇到，你便會(huì)對(duì)我瞞下去，是么？”
    阡陌想反駁些什么，眼淚卻不爭氣地涌了出來。她倔強(qiáng)地擦擦眼淚，轉(zhuǎn)開頭。
    “也不知中了你哪般邪術(shù)！”楚王恨恨地罵了一句，轉(zhuǎn)身沖沖走了出去。
    “砰！”又是一聲，殿門被用力摔上，彈回來，吱呀招搖。
    阡陌望著那邊，又氣又委屈。
    她再抹了一把眼淚，卻無法止住，少頃，把頭埋下，無助地痛哭起來。
    *****
    秋風(fēng)夾著雨，一夜之間掃蕩了整個(gè)郢都，雷聲隆隆，著實(shí)嚇人。
    這一次，高陽宮的風(fēng)波鬧得有點(diǎn)大。
    眾目睽睽，楚王從鬧市中帶著一個(gè)女子回宮，流言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這么說，那位女史，觸怒了大王？”延年宮里，穆夫人問。
    寺人錄道：“正是。大王將她關(guān)到了宵宮之中，不許她外出一步?！?br/>     “宵宮？”穆夫人訝然。宵宮是高陽宮附近的一處小宮室，乃穆王時(shí)所建，多年無人居住。
    “正是?！彼氯虽浀溃八坪跽l(fā)落?！?br/>     穆夫人微微頷首。
    一位來拜見穆夫人的貴婦道：“一個(gè)工妾，大王許她入官署，已是厚愛，卻偏偏到市井去惹是生非，也不知所圖何事?！?br/>     鄭姬在旁邊，剛剛切好一盤梨，為穆夫人呈上。
    穆夫人取一塊嘗了嘗，只覺沁涼合意。
    她看看鄭姬，笑了笑，道，“正是，女子還是溫柔恭順些，方為正道?！?br/>     鄭姬一怔，忙低下頭，赧然微笑。
    *****
    楚王接連幾日都?xì)馍缓茫瑹o論上朝下朝，皆是冷面示人。
    大臣們都或多或少聽到了些傳聞，心照不宣。
    下朝的時(shí)候，蘇從聽到有人叫他，回頭，卻見是子貝。
    “伯予?！弊迂愖哌^來，一臉擔(dān)憂，“大王這是怎么了？”
    蘇從道：“你常陪伴大王，該問你才是。”
    子貝看看周圍，壓低聲音，“我聽聞，此事與仲擎有關(guān)？這么多天也不見他，是不是……”
    “仲擎在家，我昨日還見過他?！碧K從想到伍舉那副郁郁寡歡的模樣，苦笑搖頭，“其余我也不知。”
    子貝嘆口氣：“伯予，你可覺得，大王近來甚是脾氣不定？吃塊小食也會(huì)發(fā)怒……”
    “嗯？”蘇從不解。
    子貝卻道：“你不是能諫么？大王聽你的，你勸兩句。”
    蘇從哂然，想想這幾人，自己都頗感頭痛。
    “勸不得?！彼麌@口氣，緩緩道，“我只勸得國事，若于心事，無能為力?！闭f罷，拍拍一臉的愣怔子貝肩頭，自顧而去。
    楚王散朝之后，沒有留人議事，徑自回宮。
    登車前，寺人渠走過來，向楚王行禮。
    楚王看他一眼：“如何？”
    寺人渠道：“宵宮方才來人告知，那邊安好。”
    楚王“嗯”一聲，徑自登車。
    侍從腳步齊整，車輪軋?jiān)趯m道上，轔轔作響。
    楚王坐在車輿上，目光瞅向車蓋之外。被雨洗過的天空，太陽愈加熱烈，讓人氣躁。
    不管他如何不愿意想起，那日的爭吵仍然會(huì)被勾起。
    “……我不過想自己做些事，都是我的事，與人無害，何錯(cuò)之有？”
    “……大王就是這般想法我才不敢找大王！”
    手在車廂上捶了一下。
    御士驚了驚，忙回頭，“大王……”
    “駕車?！背趵淅涞?。
    安好，安好。
    再想起寺人渠的話，火氣又在心中燒著，楚王忿忿，他每日吃不好睡不好，她倒是安好。
    沒良心的！
    楚王一路窩著火，車馬走過一處路口時(shí)，他卻忍不住朝岔道望去。
    高墻深深，屋檐參差層疊，雖然努力想忽視，他的目光還是留在宵宮的方向上。
    “去宵宮。”他忽而道。
    御士沒有聽清楚，詫異地回頭。
    “司會(huì)府?！背蹩此谎?，頗有些不耐煩。
    御士答應(yīng)著，連忙調(diào)轉(zhuǎn)方向。
    宵宮地處偏僻，這般時(shí)辰，道路很空，只偶爾有寺人路過，見到楚王的車駕，先是愕然，隨即行禮。楚王目不斜視，只望著前方。可將要到宵宮之前的時(shí)候，一輛馬車忽而從前方的岔道中馳出，御士忙緩下來。
    楚王看去，卻見那車上的人，正是伍舉，面色不由地一變。
    那馬車在王前停下，他下車來，立在楚王面前，向他一禮，“拜見大王?！?br/>     楚王目光復(fù)雜，坐在車上看著他，按捺著心中的不快，扶軾還禮。
    伍舉道，“臣方才見大王一路往此處，只得追趕，以致沖擾王駕，還請(qǐng)大王恕罪?！?br/>     楚王淡淡道：“何事?！?br/>     伍舉望著他：“大王若見女史，臣有一言?！?br/>     楚王額角跳了一下，冷著臉，沒答話。
    伍舉緩緩道，“大王所怒，乃女史求助于臣，此事，臣與女史皆是無愧。”
    楚王心中冷哼，轉(zhuǎn)開頭。
    “大王對(duì)女史確恩寵有加，但大王可能想過，若大王只想要人，女史早已入了后宮，可大王并未強(qiáng)留?！蔽榕e看著楚王，“大王所求著，是女史真心所向。如此，大王又可曾想過，她心中所求為何？”
    楚王的心似被觸了一下，目光微動(dòng)。
    “……你有萬乘之尊，陪伴你身邊，死后與你同穴的，與你名留史冊(cè)的，是你的夫人……”
    “……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大王可還記得當(dāng)初，女史為工妾時(shí)，大王曾有意將女史賜予臣？”伍舉最后道，字字清晰，“若大王做不到，還請(qǐng)大王踐行當(dāng)初之言，臣得女史，必予其所求，無論其出身，待以正室，使其無后顧之憂。”
    楚王愣住，登時(shí)怒氣沖頂，指著他，“伍舉！你莫以為寡人不敢殺你！”
    伍舉卻毫無畏懼之色，目光明亮，“臣生死皆由大王，悉聽發(fā)落。”說罷，端正一禮，轉(zhuǎn)身而去。
    馭者揚(yáng)鞭，伍舉乘著車，未幾，消失在宮道的那頭，只余微塵。
    “大王……”從人見楚王定定不動(dòng)，出聲提醒。
    少頃，楚王轉(zhuǎn)回頭來，目光沉得嚇人。
    *****
    楚王最終沒有進(jìn)宵宮。
    太陽曬在高陽宮巨大的屋頂上，楚王走下了車，推開過來服侍的小臣符，一言不發(fā)地走進(jìn)宮門。
    小臣符錯(cuò)愕不已，看向寺人渠。
    寺人渠沒說話，對(duì)他搖搖頭。
    楚王登階上殿，忽而聽到些敲敲打打的聲音，望去，只見幾個(gè)仆隸模樣的人正負(fù)著筐往偏殿那邊去，還有些人正在修理偏殿的門。
    見他駐步，小臣符忙道，“大王，偏殿門上銅轄折損，剛剛鑄好，正好屋頂也有些漏，一并修葺……”
    楚王想起來，那正是前兩日關(guān)著阡陌的地方，門是被他摔壞的。
    “修什么！吵死人?！背鮼G下這句話，穿過回廊，走進(jìn)寢殿里。
    寺人們被唬得愈加小心，跟隨他進(jìn)去。楚王嫌棄更衣的寺人笨手笨腳，不耐煩地推開，自己扯了衣帶，將外袍扔在案上。
    心浮氣躁，他拿起一杯水，仰頭灌下。
    “……臣得女史，必予其所求，無論其出身，待以正室，使其無后顧之憂……”
    心像被什么狠狠戳中，楚王突然將水杯摔在地上。
    旁邊的寺人連忙伏跪在地。
    楚王沒好氣，將他們都趕走。那股火氣仍然在心里沖撞，無論如何發(fā)不出去，楚王一個(gè)人在殿中，把案臺(tái)器物都砸了一遍，覺得疲憊又氣惱，最后，倚在幾上，閉起眼睛。
    都?xì)⒘撕昧?！心里恨恨地想?br/>     但隨即，浮起了阡陌那張臉，望著他，害怕又失望。
    心里卡著一根刺，又硬又尖，讓他的心在疼，摸不到，卻讓他備受煎熬。
    他躺了一會(huì)，寺人忽而來稟報(bào)，說穆夫人來了。
    楚王詫異地睜開眼，整了整心情，起身穿了衣。還未出門，穆夫人卻已經(jīng)來到。
    她看到殿內(nèi)的狼藉，皺起眉頭。
    “一個(gè)工妾，何至于此？”她氣惱道，“大王是一國之君，身系社稷，豈可輕易為他人擾亂心智，言行無狀！若說大王停宴罷樂，是為奮起圖治，如今這般又是為何？竟昏聵至此！”
    楚王聽著穆夫人的訓(xùn)斥，并不反駁。
    穆夫人讓寺人收拾了宮室，在上首坐下，看著楚王。
    她讓鄭姬把帶來的羹湯呈上，道，“聽聞大王近日憂心，我早有意與大王談一談，只是大王繁忙，未得空閑。今日宮中新制了去燥的羹湯，我便帶過來看看大王，未想遇得此事?！?br/>     楚王謝過，接了羹湯，低頭食用。
    鄭姬坐在一旁，看著他，神色溫柔。
    穆夫人看著楚王吃完，面色稍緩。
    她嘆口氣，道，“大王，你我二人許久不曾好好說話，如今既來了，我亦說清方罷。昨日，我到先王冢拜謁，不過三年，冢上已是草木蔥郁。先夫人墓早已陪伴在旁，老婦之墓仍在修筑，見得這些，老婦心想，此生之念，亦不過被人送入其中時(shí)，可瞑目安穩(wěn)。當(dāng)年我想著大王繼位便可安穩(wěn)，可大王繼位了，又想著穩(wěn)固了社稷方可安穩(wěn)。如今大王社稷在握，我又想著大王后嗣之事仍無著落。大王，母親常自稱老婦，如今是真老了，卻仍有操不完的心?！?br/>     她一番話，語氣哀傷，說罷，擦擦眼角。鄭姬見狀，忙過去輕聲安慰。
    楚王沒有答話。
    看到穆夫人駕臨的時(shí)候，他就有了預(yù)感，必然離不得娶婦的事。
    他雖然曾下令穆夫人不得插手，但穆夫人畢竟是他的母親，過問婚事的進(jìn)展，天經(jīng)地義。自從上次爭執(zhí)，楚王雖也常去延年宮看望，但都是些尋常的話題，對(duì)于此事，母子二人皆閉口不談。而此時(shí)此刻，穆夫人這般提起，聲情并動(dòng)，便是決意要得個(gè)交代。
    “母親為兒憂愁，是兒不孝。”少頃，楚王端坐，向穆夫人一禮，“如今之事，愿聞母親之意?！?br/>     穆夫人聽得此言，轉(zhuǎn)悲為喜。她握住他的手，語重心長，“母親別無他想，只盼大王早日迎立夫人，成家立室。”
    楚王頷首：“便如母親之意，云夢(mèng)祭告之后，寡人當(dāng)宣立夫人，踐行六禮?！?br/>     穆夫人大喜，容光煥發(fā)，即刻令人去請(qǐng)宗伯和太宰，議定儀禮之事。
    楚王看著他們忙碌，神色沉靜，并不多言。
    穆夫人離開之后，他仍坐在榻上，少頃，拿起酒杯，將里面的酒一飲而盡，疲憊地躺下去。
    室中安靜，再無他人。
    酒勁慢慢上來，楚王覺得頭腦漸漸混沌，好像塞了絲綿，那些讓人心煩的事，好像也暫且變得模糊，讓他覺得有一絲的解脫。
    身上，忽而被什么動(dòng)了動(dòng)，好像有人在為他蓋上薄褥。
    楚王眼皮動(dòng)了動(dòng)，睜眼。
    卻見鄭姬坐在榻旁，低頭給他掖著衣角，黑發(fā)下，面容溫婉，潔白如瑩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