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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了寺人渠的話，阡陌懵然。
    她盯著他,想在那張臉上找出些“我逗你玩”的意思。但是完全沒有,寺人渠一貫認真又揶揄地看著她，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楚王……昨晚上明明發(fā)了那么大的火,還差點對她用強,然后她也說了很絕的話，然后他被氣走了……
    這怎么看,也不是殺頭就是絕交的節(jié)奏啊。
    可楚王沒有殺她,沒有責(zé)罰她,也沒有一腳把她踹回奴隸行當(dāng)里去，而是照著她的信息，讓她去了司會。
    并且還讓她住到了一個屋檐下。
    阡陌咽了咽口水，不明白的人,會不會以為他們倆昨夜發(fā)生了什么很愉快的事……
    她坐在榻上，有些愣神。寺人渠卻不讓她再耽擱，嘴里嚷著送了她去司會，還要來幫她收拾物什去高陽宮，趕著她上路了。
    *****
    論身份，阡陌是楚王的侍從，在宮內(nèi)不能乘車。可是出到外面，卻有一輛牛車等著她，而趕車的少年，正是莢。
    阡陌喜出望外，莢也高興得不得了，眼睛都笑得瞇了起來，“工妾陌！”
    話才出口，被寺人渠磕一個爆栗。
    “如今她是司衣了，不是工妾。”他糾正道，“快將司衣陌送過去，遲了那邊可要啰嗦。”
    莢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卻仍笑得高興，忙請阡陌上牛車，趕著去司會府。
    路上，阡陌好奇地問他怎么來了王宮。她記得莢說過，他的父母欠了貴人家的債，把他送去了抵債，那可是半個奴隸。
    “大王贖我出來的。”莢笑嘻嘻地說，“那時楚師剛剛歸郢，大王就把我贖了，可整整花了三張羊皮！”
    阡陌訕然。三張羊皮，對于一個奴隸來說，楚王出手已經(jīng)很大方了。秦穆公贖賢臣百里奚，也不過是用了五張黑公羊皮。
    不過莢的確是一個十分機靈的人，為人講義氣，從他巧計救自己和寺人渠就能看出來，楚王這三張羊皮花得一點也不冤。
    “先前大王讓我去了林苑里管鹿，今早晨寺人渠來尋我，說將來你去司會府，都由我來駕車，我高興死了！”莢開心地說，“司衣陌，我們?nèi)蘸笥帜茉谝黄鹆耍　?br/>     他話說得大聲，惹得附近路過的人紛紛側(cè)目。
    寺人渠恨不得堵住他的嘴：“說了多少次，言語低聲！”
    莢忙閉嘴。
    阡陌也笑，可聽到他說以后自己都能乘車，臉上的笑容又黯了黯。
    高陽宮到司會府有些距離，能乘車當(dāng)然是好事。但阡陌知道，這個好處是楚王單獨給她開的，用意便更不用說了。
    這種境況，她實在不知道說什么好。
    她一直很想對楚王說，你可以不用對我這么好，你救我，不殺我，還能給我一份工作，我已經(jīng)很感激了。
    但同時，她也知道，楚王要的，并不是這些感激的話。她無論當(dāng)工妾，還是當(dāng)司衣，一直都很盡責(zé)，楚王吩咐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為的其實也就是讓自己看起來知恩圖報一點。但是，這顯然不夠。她的目的和楚王的目的，根本就不在一條線上……想到今天回去就要面對他，阡陌既心虛又無計可施。
    其實從山上下來的時候，阡陌已經(jīng)做好了思想準備，楚王提出任何要求，她都沒有什么拒絕的資格。但是因為心里那點不甘，她嘗試著另尋它路，而楚王竟一直在滿足她，讓她心存希望。直到昨晚……楚王的耐心似乎已經(jīng)用盡，而如今讓她去司會府，又讓她住到高陽宮，說明他仍然沒有放棄。
    那么，自己也該認命了么……
    莢發(fā)現(xiàn)阡陌不說話，詫異地回頭，“司衣陌？”
    阡陌回神，笑笑，“是啊，我們將來又在一起，太好了。”
    *****
    “那是何人？”越姬與鄭姬一道乘車去見穆夫人，聽到嘈雜的聲音，望去，卻見一個少年趕著牛車，嗓門鴨子似的，車上坐著一個女子。
    越姬皺眉，“那女子是誰，不似姬妾也不似貴婦，怎可在宮中乘車？”
    鄭姬才看到那女子的時候，已經(jīng)認出了她是誰，目光亦停住。
    “那是司衣陌。”鄭姬緩緩道。
    越姬怔了一下，忙再看去，那牛車卻已經(jīng)走遠了些，只能看到那女子的背影，烏發(fā)綰起，衣裳素淡。
    楚王回來的時候，越姬就已經(jīng)聽說過司衣陌的名字。但傳言終究是傳言，等了幾日，越姬也沒有看到后宮這邊有添人的動靜，便稍稍放下心來。如今看到了真人在宮中乘車而過，那疑心又被提起。
    越姬看那方向，并不是高陽宮，也不是苑囿里，不禁問，“她去何處？”說著，忽而心中起了一計，吩咐馭者，“改道，趕到那牛車之前，堵住她。”
    鄭姬訝然：“妹妹要做什么？”
    越姬揚眉淺笑：“姊姊稍后便知。”
    牛車走得并不快，莢一邊趕著車，一邊跟寺人渠和阡陌二人說著他家里當(dāng)初欠債的原因。他祖父原本手上有些薄田，見北方往楚國的道路繁忙，便在郢郊北方五十里之處，用自家的良田跟別人換了地，建了屋宅做行人留宿的逆旅。開始還不錯，可他祖父去世之后，莢的父親不擅經(jīng)營，不但未得多少錢，還欠了債。又兼春時發(fā)了大水，家里的田地被淹了，逆旅失修，屋舍倒塌。多重打擊之下，莢的父親只好把莢抵押給了債主。
    阡陌第一次聽說這種事，很感興趣，正想再多問些，忽然，一陣車馬之聲傳來。只見前方一處岔道口處，一輛裝飾精致的馬車轔轔馳出，宮道并不寬闊，莢唯恐沖撞，連忙停住。
    那輛馬車也停住，阡陌看去，只見那馬車跟著從人，車上坐著兩個女子，一望即知貴氣十足。
    其中一個，阡陌見過，正是那天楚王帶她去穆夫人宮里時，那位伺候的鄭姬。
    “何人在前？”一個寺人模樣的人看著阡陌和莢，走出來，皺著眉，“險些沖撞了二姬。”
    那氣勢十足的模樣，莢被唬得不知所措。
    阡陌再笨，也早能猜出這兩位能在王宮乘車的貌美女子是什么身份，從車上下來。正想著該如何應(yīng)對，寺人渠已經(jīng)上前，笑瞇瞇地行禮，“原來是二姬，恕罪恕罪！”
    越姬看著他，讓車前的寺人退下，微笑道，“原來是寺人渠。我等急著去見穆夫人，這馭者駕車太快，方才停得突然，將我二人都嚇了一跳。”
    寺人渠在高陽宮服侍，對楚王的這些姬妾早已練就了一身圓滑的本事，忙道，“是小人之失，二姬莫怪。”
    越姬卻不搭腔，看向阡陌。
    阡陌本能地覺察到那目光里的打量，帶著些傲氣和疑惑。她不欲惹事，忙像寺人渠一樣，向她們行禮。
    “不必多禮。”這時，鄭姬溫聲道，看著阡陌，“未知司衣往何處？”
    “往司會府。”阡陌和氣地答道。
    “司會府？”二姬皆訝然。
    “正是。”寺人渠代為回答，“司衣陌擅算，大王命其助司會。”
    鄭姬與越姬對視一眼。
    “原來如此。”片刻，鄭姬微笑，“既是大王吩咐，還是快快去吧。”
    說罷，吩咐馭者繼續(xù)前行，從阡陌等人面前經(jīng)過，帶起一陣揚塵。
    “呼……真嚇人！”待她們走遠，莢拍拍胸口，卻眼睛放光，“那二姬，都是大王的寵姬么？”
    “是有如何。”寺人渠催促他，“莫看了，快趕車。”
    阡陌也望著那邊，好一會，才將目光收回。
    “寺人渠，”她說，“你稱她們?yōu)槎В齻兌夹占矗坎恢獊碜院蔚兀俊?br/>     “姬？”寺人渠看她一眼，“若真是姓姬，那該是大王成婚了才能到這宮里。”
    阡陌訝然。
    寺人渠素知這女子該懂的不懂，不該懂的懂一堆，耐心道，“姬姓女子，皆出身尊貴，或嫁或隨媵，才會入宮，怎會當(dāng)這無名無分的女侍？鄭姬和越姬，是大王繼位時，鄭國和越國送來的舞人。出身低微，本無姓無氏，受大王恩寵，方入后宮，以國為氏，尊為姬，故而稱鄭姬、越姬。”
    阡陌明白過來。寺人渠曾經(jīng)說過，楚王還沒有結(jié)婚，后宮中的姬妾，其實跟他們一樣，都不過是楚王的奴婢，工種不同罷了。
    她輕輕咬唇，過了會，問出了一個她一直沒問過的問題，“寺人渠，大王后宮中有多少姬妾？”
    寺人渠一愣，道，“這我倒未確切算過，我算算……”說罷，掰起手指，嘴里念著名字。等到他掰完十個指頭，正待接著往下，阡陌的嘴角抽動一下，“算了，不知道也罷。”
    *****
    馬車走遠，越姬回頭看看那牛車上的人，片刻，轉(zhuǎn)回頭來，臉上帶著不以為然的笑。
    “去司會府算數(shù)？”她嗤笑，“我還以為多了不得。外面?zhèn)鞯盟骑L(fēng)似雨的，依我所見，也不過是個能干些的宮人罷了。”
    鄭姬看看她，心中嘆氣。
    越姬與她先后入宮，所得恩寵不相上下。鄭姬溫婉體貼，而越姬的性情則張揚一些，得寵之后，更是有些不落人后的傲氣。包括穆夫人在內(nèi)，宮中好些人不太喜歡她，但楚王似乎并不厭惡，仍然厚待有加。從前，鄭姬和越姬并不怎么對付，楚王突然停樂罷宴之后，二人忽然被冷落，同病相憐，反而親密起來，以姊妹相稱。鄭姬常去侍奉穆夫人，越姬因為不得穆夫人喜歡，則很少踏足。近日，她聽說鄭姬曾在那里見過楚王幾次，便也跟著去。可惜昨日楚王跟穆夫人鬧翻，此愿看來是要落空了。
    鄭姬雖隨和，卻知曉不該說的話不多說，微微皺眉，“可就算如此，大王亦不愿往后宮。”
    她意味深長：“妹妹，你我當(dāng)初何以受寵，莫非不記得了？”
    越姬愣了愣，再想起昨夜楚王到她宮中的事，面色亦是一黯，心中卻愈發(fā)不甘。
    “他總會去的。”越姬定定神，忿忿道，“我不信大王的心真如石頭一般。”
    *****
    司會府比三錢府更遠一些，莢的牛車慢慢悠悠，一路聊著，走了許久才到。
    司會早已經(jīng)知道了阡陌會過來的事，看到牛車停在門前，便出來迎接。司會和司衣，雖然都帶個司字，實際卻不是同一個等次的。司衣隸屬宗伯，司會隸屬令尹，后者無論官職還是重要程度，都遠在司衣之上。所以論理，應(yīng)該是阡陌進去拜見，而司會來迎接她，自然是看在了楚王的面子上。
    阡陌反正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欠了他多少人情，不再多想，微笑地向司會行禮。
    司會是個留著小胡子的中年人，體型和面容，都看得出是長期久坐以及用腦過度的人，臉卻是圓圓的，笑起來一副財神爺?shù)臉幼印?br/>     他早已經(jīng)聽說了這位司衣的來歷，也聽說了她三個時辰算出三天數(shù)的能力，好奇不已。
    “司會府與別處相較，十分單一，每日所事，不過算計。”他領(lǐng)著阡陌到官署內(nèi)，一邊走一邊說，“不過也比別處繁忙，國中倉府眾多，大王近來欲清查各處倉府進出之?dāng)?shù)，我等更是無一日得閑。”
    阡陌聽著他說，走過一處處屋舍，只見里面都坐著好些人，案上擺著算籌，埋頭苦干。她態(tài)度謙虛，“我學(xué)過算數(shù)，大王派我來，亦是為司會分擔(dān)。”
    司會早已經(jīng)得了提點，忙笑道，“司衣能來，敝府之幸。”
    事務(wù)忙碌，司會并沒有把太多時間花在客套上，領(lǐng)著阡陌入內(nèi)，與別處幾人一間屋子不同，這是一間小室，有案有榻，窗外有庭院風(fēng)景，旁邊還有香爐。
    阡陌再看向案上，一摞牘片在上面，整整齊齊的，比昨天計官給的少多了。
    心中訕然，她知道這是因為什么。
    “此乃高府上月秬黍出入之?dāng)?shù)，府宰交與我等，令整理合計，如今，便麻煩司衣。”司會客氣地說。
    阡陌也亦笑笑，感激地向他一禮，“司會哪里話，我盡力而為。”
    司會見阡陌說話和氣，心放下來，又寒暄兩句，轉(zhuǎn)身離開。
    高府是楚國的中央糧倉，今年以來，楚國一直在遭受饑荒的困擾，高府的糧食流通數(shù)量也大，基本只有出，沒有進。秬黍是一種黑色的黍米，阡陌上次來郢都的時候就吃過，味道很特別。高府中的糧食種類繁多，秬黍不是主食，量也并不大。阡陌一看就知道，司會這是挑著輕活給自己干。
    她靜下心來，把牘片一塊一塊擺好，整理計算。這些牘片叫日成，顧名思義，就是每日記錄的數(shù)字。不知道是不是當(dāng)初算的人粗心，阡陌自己列出出入賬目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些日成上加減出來的數(shù)錯了，導(dǎo)致接下來的數(shù)也不對。阡陌將寫錯的牘片做了記號，完成賬目之后，一并拿去給司會。
    雖然已經(jīng)聽說過阡陌的本事，但當(dāng)司會看到阡陌這么快就把結(jié)果交來，很是不可置信。仔細檢查一下，只見賬目上的數(shù)，一列一列都與日成上的實料相應(yīng)，寫得清晰明白，毫無紕漏，則更是驚訝。
    阡陌笑瞇瞇的，問他還有沒有更多的能讓自己做。
    司會見她態(tài)度誠懇，自己這里也的確忙，也不再客氣，讓計官將更多的高府賬目交給她。
    *****
    太陽從中天漸漸西移，楚王下了朝，覺得渾身骨頭都坐硬了，步行回高陽宮。
    子貝是楚王的堂弟，素與楚王相善。他跟著楚王一起走，又興致勃勃地說起云夢行獵的事來，滔滔不絕地說起他最近去云夢，看到那邊叢林水澤里，野獸有多么肥壯。
    楚王卻似心不在焉，望向頭頂，夕陽霞光萬丈，將云彩染得彤紅。
    他忽然又想起那時的船上，也是這般彩霞漫天，那個女子給他做好了滑翔機，擲出去給他看。滑翔機在天上打著轉(zhuǎn)，她的笑容燦爛，風(fēng)吹起她的長發(fā)，美得好像傳說中的帝子……
    “……還有犀兕，大王不是一直想自己獵一頭來做戰(zhàn)甲么？臣看那些犀兕壯得很，什么刀都砍不入……大王？”子貝發(fā)現(xiàn)楚王似乎沒在聽，瞅著他，小心地問一聲。
    “嗯？”楚王回神，看看他，“犀兕，而后呢？”
    子貝笑嘻嘻：“大王已經(jīng)快整年不曾行獵，如今可開禁了。”
    楚王卻不回答，望著天空，長嘆口氣。
    未幾，只聽他幽幽道，“子貝，你真心喜歡過哪位女子么？”
    子貝愣了一下：“什么？”
    “女子。”楚王重復(fù)道，“你可曾十分喜歡過哪位女子，親自追求？”
    “呃……”子貝臉色精彩，幾乎懷疑自己聽錯，眼珠子都快掉了下來。
    楚王看他一眼，不高興地撇撇嘴，“算了。”
    他立刻恢復(fù)正色，“行獵之事，寡人還是過兩月再去。”說罷，拍拍他的肩頭，揚長而去，留下子貝目瞪口呆站在原地。
    *****
    楚王不開心。
    這是寫在臉上的事，高陽宮里的人都伺候得小心翼翼。
    小臣符見天色暗了，走到殿內(nèi)，問，“大王，大食之時已到，用膳吧。”
    “不用。”楚王看著手里的簡冊，片刻，卻問，“寺人渠回來不曾？”
    小臣符窘然，心里知道，他這哪里問的是寺人渠……
    “還不曾。”他說。
    楚王沒出聲，繼續(xù)看簡牘。
    小臣符見他如此，知道再多說他就要發(fā)火，正要退下，外面有寺人來報，說司衣陌回來了。
    楚王眉間一動，剛動身要起來，少頃，卻又坐回去。
    “寡人餓死了。”他拉著臉，嚷道，“怎還無人來給寡人更衣用膳？”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挺多的，根據(jù)人品守恒定律，下一章可以少一點吧，明天又是工作日啊……（腆臉笑）
    再次強推明月別枝大大的文，很肥了，可以跳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