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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阡陌詫異十分。
    她望著他,那雙眸映著燦燦的暉光,灼灼的,似乎含著某種熱切。
    心被什么觸了一下,阡陌的耳根忽而發(fā)熱。
    楚王看著她低下頭,心中隱隱期待，只覺那念想似乎就要成真……
    “大王，我要回去。”過了一會(huì)，只聽她輕聲道。
    楚王愣了愣。
    “大王好意，我心領(lǐng)。”阡陌抬頭望著他的眼睛，真誠(chéng)而懇切，“可我并非楚人，此處亦非我家。”
    心中的熱切，像大火遇到傾盆之水,倏而澆滅冷卻。
    楚王看著她，表情凝固在臉上。天上的霞光依舊燦爛，將他的臉映出刀削斧劈般的線條，那雙眼睛中的光芒卻已經(jīng)黯下。
    “是么?！背醯馈?br/>     他點(diǎn)頭，深吸了口氣，將眼睛朝別處望了望，聲音無波，“好?！闭f罷，沒再看她，轉(zhuǎn)身走去。
    “咚”一聲，短劍的劍鞘將他絆了一下，被他踢得飛出老遠(yuǎn)，把旁人都嚇了一跳。
    阡陌怔怔立在后面，見眾人都看過來，尷尬地抿抿唇。
    少頃，她重新坐下，繼續(xù)修著那架滑翔機(jī)，動(dòng)作卻慢了許多。夕陽的最后一抹光落在劍刃上，靠近劍把的地方，三個(gè)鳥蟲體的小字格外顯眼。
    阡陌的手頓了頓，未幾，把劍反過一面，繼續(xù)修整。
    *****
    船隊(duì)并不趕著回郢，夜幕降下，靠岸歇息。士卒們停穩(wěn)了船，在岸上又是扎營(yíng)又是生火，忙得不亦樂乎。
    楚王也下了船，進(jìn)了王帳里，就一直沒有出來。
    也沒有叫阡陌進(jìn)去服侍。
    阡陌把滑翔機(jī)的瑕疵修改掉，手指也已經(jīng)又痛又紅。莢走過來，好奇地看，將自己的滑翔機(jī)對(duì)比了一下，委婉地問阡陌，能不能交換。
    “這是大王的，你去問大王要。”寺人渠走過來，敲敲他的腦門。
    莢摸摸敲痛的腦袋，紅著臉吐吐舌頭，轉(zhuǎn)身跑開。
    阡陌笑起來，卻見寺人渠盯著她，神色古怪。
    “怎么了？”她問。
    “工妾陌，”寺人渠意味深長(zhǎng)，“你家在何處？”
    阡陌訝然。這個(gè)問題，她記得自己回答過很多次了。
    “南方?！?br/>     “南方何處？”
    “就是南方?！?br/>     寺人渠白了個(gè)眼。
    “我換一問，”他沒好氣，“工妾陌，你要大王送你回舒，你到了舒，如何回家？”
    阡陌結(jié)巴了一下，道，“也許……嗯，走回去?！?br/>     “工妾陌！”寺人渠有些生氣，“你我也算共生死一回，實(shí)話也不愿說？舒那地方我也去過，高山連綿，水深浪急，走？你要走去何處？”
    “我不曾騙你，如何回家是我的事，不必你操心。”阡陌也惱起來，“寺人渠，你沒有家么？你若哪一天離家走了很遠(yuǎn)，舉目無親，還時(shí)時(shí)要以身試險(xiǎn)，你不曾害怕不曾想家么？我在爾等眼中是個(gè)工妾，可我亦有父母親友，我想再見到他們何錯(cuò)之有，為何爾等一個(gè)個(gè)都如此不近人情，連我要回家也來質(zhì)問？！”
    她越說越激動(dòng)，眼睛發(fā)紅，最后，聲音已經(jīng)有幾分哽咽。
    “呃……”寺人渠沒想到會(huì)把她惹哭，當(dāng)下愣住，忙軟下來，“工妾陌，你別哭……你別哭啊?！?br/>     他不勸還好，一勸，阡陌覺得自己當(dāng)真委屈，眼淚立刻掉了下來，用袖子擦眼睛。
    寺人渠手足無措：“哎，工妾陌……”
    “讓開。”后面一個(gè)沉沉的聲音傳來，寺人渠一驚，回頭，卻見正是楚王。
    他剛從帳中出來，身上披著外衣。
    阡陌驚了一下，忙把眼淚擦干凈，望著他走來。
    楚王注視著她的臉，篝火光中，臉頰上還帶著水痕。
    “工妾陌。”過了會(huì)，他開口，聲音沉靜，“寡人已分出一艘船，明日，爾等便可回舒?！?br/>     阡陌有些愣怔。明天？這么快……心中不知道是高興還是緊張，怦怦的跳，看著他收回目光轉(zhuǎn)身，阡陌才反應(yīng)過來該謝恩。
    “多謝大王……”阡陌話沒說完，楚王已經(jīng)徑自離開，只留下一個(gè)昂首筆直的背影。
    *****
    阡陌要走的消息傳開，許多人都感到詫異。
    這些天來，阡陌與楚王身邊的士卒和寺人都相處得不錯(cuò)，聽到這個(gè)消息，他們紛紛走來看她。莢尤其不舍，一再追問她的家在哪里，還回不回來。
    阡陌苦笑，只能含糊地安慰他，等將來若還來楚國(guó)，一定去郢看他。
    “工妾陌要走？”小臣符聽聞了，也詫異不已，忍不住問寺人渠，“大王不是對(duì)她……嗯？”
    寺人渠苦笑：“小人也不知?！?br/>     小臣符若有所思，未幾，展眉道：“要我說，大王對(duì)著工妾陌也并無多歡喜，要不然，怎會(huì)就讓她走了？”
    寺人渠愣了愣，忙陪著笑：“是，是……”說著，瞥瞥阡陌那邊，再看看楚王的帳篷，心底嘆了口氣。
    *****
    廣袤的湖澤之上，夜空深邃，星月穿行。
    楚人的篝火燒了一夜，晨曦降臨之時(shí)，霧氣帶著殘火煙氣的味道，營(yíng)地上復(fù)又熱鬧起來，士卒們收拾物什，登上船去。
    按照楚王的吩咐，阡陌和舒人被分到了一艘小一些的船上。舒人們很高興，嘰嘰喳喳說個(gè)不停，阡陌朝那艘船走去，卻不住回頭。
    遠(yuǎn)處，士卒們正將楚王的行帳搬到船上，楚王大概已經(jīng)在上面了，并不見人影。
    阡陌思索著，過了會(huì)，咬咬唇，讓舟人等一等，朝楚王的船跑過去。
    太陽慢慢升起，陽光照入晨霧之中，透著淺金的色澤。
    士卒們正準(zhǔn)備收船板，聽到有人在喊，看去，卻見是阡陌。
    “大王可在船上？”她問。
    “在！”一名士卒道。
    阡陌將手中的滑翔機(jī)和短劍遞給他，“煩替我交與大王。”
    那士卒露出詫異之色，應(yīng)一聲，接過來。
    阡陌謝了一聲，再望望船上，覺得沒什么好交代了，抿抿唇，轉(zhuǎn)身走開。
    可還沒走幾步，她忽而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回頭，卻見楚王踏著船板下來，步伐穩(wěn)健。
    她站住。
    四目相對(duì)，楚王看著她，許是方才奔跑的緣故，神色不定。少頃，他將手中的短劍遞給她。
    阡陌詫異，忙道，“大王，我要走了?！?br/>     “便是你要走了才給你?！背醯?，聲音不疾不徐，“你日后若還想來楚國(guó)，帶上此劍，到任何一處官署，他們都會(huì)將你送到郢?！彼Ａ送?，片刻，道，“你亦可將你祖父祖母帶來。”
    阡陌怔住。
    他……這是在邀請(qǐng)自己再回來旅游么？
    心中訕訕，阡陌小聲道，“多謝大王，我祖父和祖母已經(jīng)故去?！?br/>     楚王愣住，目光微亮，“那么你那邊只剩下了你父母？”
    阡陌想了想，點(diǎn)頭，“是?！?br/>     楚王注視著她的神色，上面并沒有要改變的意思。
    “就算如此，你也想回去？”他緩緩道，“你說過你不喜歡與他們住一起?！?br/>     “我自己住?！壁淠暗?，露出一絲苦笑，“大王，我離開太久，總歸要回去?！?br/>     楚王默然，少頃，點(diǎn)點(diǎn)頭。
    *****
    霧氣被陽光沖淡，大船慢慢開動(dòng)，駛離水岸。
    楚人的船足有數(shù)十艘，航行起來，連綿成列，一眼望去，分不清哪一艘在哪里。
    “……工妾陌，你當(dāng)真不知大王是何心思？”
    昨夜，寺人渠對(duì)她說的話浮上心頭。
    篝火邊，阡陌看著他，只見那臉上滿是疑惑。
    她沒有回答，想了想，卻道，“寺人渠，你覺得我如何？”
    寺人渠不解：“什么如何？”
    “相貌，本事，諸如此類?！壁淠坝霉髯恿昧肆皿艋穑捌┤?，我長(zhǎng)得甚是好看，把大王迷住了，對(duì)么？”
    “豈得這般自夸！”寺人渠笑罵。
    阡陌也笑笑，道，“寺人渠，大王的心思，我知曉不知曉，與我走不走，并無干系?！?br/>     寺人渠詫異地看著她。
    “你是說，你不喜歡大王？”他有些恨鐵不成鋼，神色認(rèn)真，“工妾陌，我以為此慮欠周。你看那些貴胄之家，就算中原諸姬，誰家女子嫁人憑著喜歡二字？聽我一言，你想家，我知曉，可你回了家又如何？你還未成婚是么，你總要成婚?？纯粗T國(guó)，加之百越、百濮諸部，王族貴胄，國(guó)君士卿，大王在其中乃是翹楚。你不知有多少國(guó)君想著把女兒配與大王，跟你父親說，他必也巴不得你留下。”說罷，他瞥瞥四周，臉色神秘，“我看大王待你不一般，你若留下，說不定他將來會(huì)讓你做個(gè)庶夫人！”
    阡陌哭笑不得。
    寺人渠好口才，她那么入楚王的眼，楚王待她不一般，原來連正室都做不到，只能做庶夫人。
    她瞥瞥寺人渠：“庶夫人么，果然不錯(cuò)，不知王后是誰?！?br/>     “大王還未婚娶，哪來王后?！彼氯饲肓讼耄掳?，“太后倒是有意讓大王娶蔡姬，不過大王總不回應(yīng)，此番巴國(guó)與秦國(guó)來援，說不定會(huì)娶巴姬或秦嬴……”
    選擇倒真是多。
    阡陌聽著囧然，先前的那點(diǎn)不好意思也煙消云散。
    寺人渠看她不出聲，以為她心動(dòng)了，笑瞇瞇，“如何？留下吧，莫回去了?！?br/>     阡陌搖頭，堅(jiān)決道，“我要回家。”
    寺人渠氣結(jié)。
    ……
    阡陌回憶著，唇邊卻不禁浮起微笑。
    她看看手中，楚王的劍套在鞘中，劍柄的花紋精致锃亮。先前種種，此時(shí)在腦海中如夢(mèng)似幻，唯有看到它，方才有些許實(shí)感。
    楚王的船早已望不到，沒多久，河流匯入大澤，往舒的路與往郢的路不一樣，小船與船隊(duì)分道揚(yáng)鑣，駛向大澤的另一邊。
    有人在唱歌，緩慢而悠揚(yáng)，似乎是哪位舟人在懷念他的心上人。水面上還有些淡淡的霧氣，阡陌看著那些船只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小，若隱若現(xiàn)，離她遠(yuǎn)去。
    如同一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