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想念滋味
    “北塔飛渡,孤槳月影幾重恨。”
    “南風(fēng)還春,陌海碧濤試英魂。”
    周家爺爺坐在陽臺的藤椅上,戴著老花鏡,捧著報紙,語速很慢地念,末了點評道:“文采欠佳,字倒寫得是真好,少說也有十年工夫在里頭。”
    “爺爺,您在說什么呢?”周常棣從陽臺上森森的花木里面冒出頭來。
    爺爺年紀(jì)大了,腿腳已經(jīng)不太方便,以前他喜歡在家里搗鼓一些花鳥魚蟲,現(xiàn)在體力活兒都被周常棣攬下了。
    周爺爺把報紙翻了個面給他看,本地新聞的頭版上赫然印著十八歲大學(xué)生見義勇為的壯舉。
    爺爺剛才念的,就是一張新聞?wù)掌系耐炻?lián)。
    “嗯,這事兒我知道。”周常棣說,“學(xué)校群里剛才通知,要拿這個例子來做學(xué)生的暑假防溺水安全教育。”
    周爺爺遺憾地感嘆道:“年輕人意氣方遒是好事,但意氣用事也是難免。救人之前總得先掂量著自己的安全是不是?夫子也說,這共事的人吶……”
    周常棣一笑,明白爺爺是想引經(jīng)據(jù)典了,張口就接道:“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
    “嗯……”周爺爺滿意地閉上眼睛,一頭雪白的銀絲在和風(fēng)里微微晃蕩。
    周常棣把《論語》這一章老老實實地背完:“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譯文:赤手空拳打虎,不乘船卻徒步涉水的人,我是不會跟他共事的。一定要找遇事能謹(jǐn)慎小心處理,事前詳細(xì)謀劃,有成功把握的人。)
    誰料他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夫子說的對,但我不覺得可以在這件事情上引用。”
    “哦?”周爺爺半撩起眼皮看他。
    周常棣款款而談:“我想,那個青年在看到小女孩落水的時候,首先想到的不可能是自己的安危。他會有一個很簡單的考量:如果他立刻跳下去救,小女孩還有一線生機;如果他無所作為,那么小女孩必死無疑。”
    “北塔灣在夏季奪走過不計其數(shù)的生命,他對危險并非一無所知,但他還是選擇了救人。這絕不是逞暴虎馮河的匹夫之勇,而是憑了他在那時那刻的良心。”
    周常棣的睫毛顫了顫,目光垂落下來,又移到報紙上:“您看這幅挽聯(lián):陌海碧濤試英魂,為什么要用‘試’字?”
    “北塔灣的水就像是一場考驗,考驗人的良知良能,試出來的定當(dāng)是大勇者,英雄也。”周常棣微笑著露出幾顆糯糯的白牙,“我想,這位筆者應(yīng)該和我抱有一樣的想法吧。”
    周爺爺突然舉起旁邊的蒲扇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子,笑罵:“過度解讀了啊,天真得沒救!”
    周常棣幽怨地瞥了爺爺一眼,見他的茶喝完,又給他續(xù)上一杯,才慢慢地退出陽臺。
    在那之前他可沒有忘記順走爺爺?shù)臒熁腋住锩孢€盛著幾支熱乎的煙屁股。
    老煙槍周爺爺眨巴眨巴眼睛,放下手里的蒲扇,把煙盒往口袋深處塞了一點。
    周常棣出去的時候,陽臺伸縮門的動靜惹得鳥籠里那只漆黑的八哥兒吱哇亂叫,周爺爺就隨口吹出幾支輕快的曲調(diào)來安撫它。
    上午七點三十分,周常棣到達(dá)了市一中,本市最好的重點高中。他在一個高二班級實習(xí),已經(jīng)帶了他們一個多學(xué)期,離期末考試只有半個月了。
    語文課是上午第一節(jié),八點開始,他一般都會提早進(jìn)教室,照看學(xué)生們早自習(xí)。
    早自習(xí)的內(nèi)容是全班站立朗讀,一天讀語文,一天讀英語。周常棣私心覺得這規(guī)矩很不科學(xué),瞧學(xué)生們都是一臉?biāo)卟蛔愕哪I虛樣兒,讀書的聲音走了調(diào),變成含糊不清的咕噥。
    周常棣咳嗽了一聲,走上講臺:“小伙伴們,昨天的文言文小測卷子我連夜改了,送你們四個字。”
    學(xué)生們安靜下來,一片朦朧的睡眼打不起精神,凝望著他。
    “才,子,佳,人。”周常棣伸出手指隔空點了幾下。
    不知道是哪個笑點低的,笑出了咯咯咯的老母雞聲。
    周常棣:“短短幾個字的翻譯,諸位就讓我看到了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
    他的普通話非常標(biāo)準(zhǔn),嗓音清越溫柔,仿佛是為古文而生:“‘臣生當(dāng)隕首,死當(dāng)結(jié)草。’”
    戰(zhàn)術(shù)性停頓之后,字正腔圓地接道:“臣活著就要砍頭,死了就應(yīng)該捆草。”
    就像突然往雞群里扔了一個臭雞蛋,教室里咯咯咯咯的爆笑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徐孺下陳蕃之榻’:徐孺把陳蕃踢下了床榻。”
    底下又是一陣爆笑。
    周常棣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半晌才道:“各位才子,這卷子要是讓班主任看見,你們就該挨打了。”
    坐在第一排的刺頭兒搶著喊道:“老王才管不著我們呢!”
    “小子,不要以為王老師不在你就能上天了。”周常棣的目光掃向刺頭兒,“來,給大家說說你是怎么翻譯的。”
    “報告小周老師,你剛才念的就是我的答案!”男生沒皮沒臉地大聲說。
    同學(xué)們又笑,教室里充滿了歡樂的空氣。
    周常棣撿了個粉筆頭,準(zhǔn)確地扔在他桌上:“合著你還挺驕傲唄?罰你上來把正確翻譯抄在黑板上,其他人都清醒了吧?繼續(xù)早讀。”
    窗外綠蔭盎然,掩映著早晨清澈的日光,星星點點地灑進(jìn)教室內(nèi),落在堆成小山的書海之上。
    高中二年級,再迷惘也知奮斗的年紀(jì),少年人的讀書聲再次響起,野草一般,比之前多了一股蓬勃的勁頭。
    期末考試將近,不僅學(xué)生緊張,老師也緊張。這次期末是省內(nèi)九校聯(lián)考,就是把各校的教學(xué)成果放在同一水平線上來比較,對高二來說,別的科目不一定,但語文試卷絕對是按高考水準(zhǔn)出的。
    一中整個語文組的壓力都非常大,不巧的是周常棣所在班的班主任王老師前幾天查出了腎結(jié)石,入院治療,他的工作任務(wù)基本都落到了周常棣的頭上。帶完兩個班的語文課,周常棣又參與了模擬卷的出題,一直忙到下午。
    晚飯鈴一響,學(xué)生們鋪天蓋地呼啦啦的向食堂跑去,校服是白色的,像極了一群剛出籠的鴿子。語文辦公室里,除了晚自習(xí)上課的兩三個老師,也基本上走空了。
    周常棣摘下眼鏡,揉了揉睛明穴來緩解眼睛的酸痛。“工作忙起來也好,”他想,“忙到太陽落山就直接回家,免得我管不住自己的腳跑到殯儀館去找人。”
    都說小孩五六歲開始記事,但周常棣覺得自己比一般的小孩早一點。
    他始終記得川川哥哥是單眼皮,大長腿;還記得有一回他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下來,痛得眼淚直掉,是川川哥哥立馬跑過來抱他哄他。
    他始終記得那一天,他怎么也敲不開對面鄰居家的門、怎么也找不到川川哥哥,于是坐在樓道里哭得死去活來。
    那時他還不懂離別的苦,呆呆地把所有的希望押在了“重逢”。
    周常棣曾經(jīng)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與容川重逢的方式:小學(xué)的畢業(yè)儀式上想,川川哥哥會不會突然來到現(xiàn)場,親手給我戴上胸花;奶奶去世后全家搬到了另一個城市,他又想,川川哥哥會不會也在這里,會不會正好又是我們家的鄰居;上了大學(xué)他還在想,川川哥哥會不會是我的校友,他要是保研留校了,說不定我們還能在校園里來一場偶遇。
    可是這個世界太大太大了,他或許還是欠了一點運氣。
    十多年過去,他的設(shè)想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落空。容川這個人就像春天里怎么也抓不著的柳絮,悄無聲息。
    后來就漸漸魔怔了:坐在公交車上會期待下一個上來的人是他,敲門聲響起會期待即將進(jìn)來的人是他,走在路上聽見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過頭的那一瞬會期待看到他。
    這種期待總是來的沒頭沒尾、莫名其妙,哪怕落空了也不會帶來多大的悲傷,就像一滴涼雨突然滴在了心上,“啪嗒”一下。
    過一會兒,“啪嗒”又一下。
    周常棣今年二十四歲,遇見過很多人,也經(jīng)歷了很多的離別,自然知道想念的滋味。
    只是他沒有經(jīng)歷過哪一種想念和對容川的一樣,如此綿密又悠長,像一條沒有盡頭的雨巷。
    周常棣做夢也想不到,時隔十八年再次聽到容川的消息,對方的身份竟然是姐姐的相親對象。
    聽到的那一剎那是雀躍的,可當(dāng)他開始假設(shè)容川以“姐夫”的身份重新進(jìn)入他的生活,又覺得無法接受。
    為什么?
    ——因為川川哥哥是我的川川哥哥,不是姐姐的。
    ——不行,這么幼稚的心態(tài)怎么能行啊。
    周常棣知道了容川的特殊職業(yè),也知道他婉拒了姐姐加微信的請求,他其實不想與自己見面。
    說不傷心肯定是假的,但周常棣覺得完全可以理解:闊別十八年,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可能比陌生人還要尷尬一點。更何況,容川職業(yè)的特殊性,直接決定了他不可能擁有正常的社交。
    “如果他走不了一步,那我就走九十九步加一步好了。”周常棣對此表示樂觀,市內(nèi)的殯儀館只有一家,只要去了,大概率就能找到人。
    但畢竟近鄉(xiāng)情更怯,他就是有點邁不動步子。
    手機突然響了。
    來電顯示是“爸爸”。
    周常棣只當(dāng)是催他回家吃飯,接了起來:“喂?”
    “乖乖,馬上來二醫(yī)院,爺爺突發(fā)腦溢血,進(jìn)搶救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