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下)
拉美西斯扯著艾薇的右臂,快速地向中宮走去。年輕的君主步伐平穩(wěn)而闊大,讓身體嬌小的艾薇跟起來十分吃力。但他卻絲毫沒有放緩的意思,只是武斷地錮著她,一言不發(fā)地快速走著。
“到底什么事情……?”艾薇勇敢地發(fā)問了。看他的臉色,貌似沒有過分陰沉,那應該不是太糟糕的情況吧。就算他剛才嚴肅地警告了所有參與派系對立的人,這件事也應該和她無關。就算她剛才頂撞了他的命令,但是舞蹈也跳得差強人意,沒有給王室丟臉,而且他最后畢竟上前扶住了她,不管如何也應該沒有生很大的氣。那現(xiàn)在唱得到底是哪一出,她的臉皺了起來,如此一言不發(fā),真教人猜不透,這樣快地走起路來真的很辛苦厄……
“那個……啊!”再一次發(fā)問還未成功,她一下子被他打橫抱在了懷中。結(jié)實的雙臂緊緊地位固住她瘦小的身體。他腳步如常迅速,并沒有因為多抱了一個人而有所變化。縮在他的胸口,可以聽到他的心臟有力而略發(fā)急速地跳動。但是,他的側(cè)面依然如常般沒有任何表情。這樣一句話都不說,在如此深黑的夜里,還真是令人有點害怕。艾薇不由輕輕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小聲的嘟囔,“說句話好不好,不然我還以為我是在古墓里迷了路。”
“艾薇。”他猛地停下了腳步,也嚇了她一跳,連連辯解,“我說的古墓不是那個古墓,是說……”說了一半,她覺得他的注意力并沒有放在這里,才小心地放棄了這個話題,沉默地打量起了四周。
四周一片寂靜,郁郁蔥蔥的樹木包圍著他們。看不到明亮的燈火,只有淡金色的月光透過樹隙散落下來,柔和地照射在他們的身上。這顯然是宮里一處相當隱蔽且私密的地方,如果艾薇沒記錯,便是法老的書房附近了。而再不遠處,應該就是之前她曾經(jīng)掉落過的蔚藍荷花池。顯然,這附近,除了法老的禁衛(wèi)兵和禮塔赫、孟圖斯這樣的親信,其它人一概不許靠近。有什么話,需要特意走到這里來說?莫非是什么需要避人耳目的事情……艾薇不解地看向他。
他的雙手依然緊緊地抱住她,看著前面,視線卻在有意地回避著她。
“你……為什么不向我要求其他東西?”他慢慢地說著,言語間好像在竭力隱藏著什么,想了一下,他又補充了一句,“除了你之前向我要求過的東西。”
“我?可是我現(xiàn)在就需要荷魯斯之眼——”艾薇無奈地說。難得他如此大方地開口想要有所饋贈,但是除了荷魯斯之眼,她還能要什么呢?要他想起根本就不存在的記憶嗎?或者要他承諾根本不能實現(xiàn)的愛情嗎?既然知道不可以,還是不要傻傻地開口比較好。
他緩緩地搖頭,“我已知道荷魯斯之眼的秘密。”
聞言,艾薇心里一驚。這句似有玄機的話,莫非是暗指她其實并不是艾薇公主的事情,還是他有其它想法?一時間腦海混沌,悲喜一并涌上心頭,緊張地竟不知道做何反應才好。
月光落在法老王棱角分明的臉上,沿著俊挺的鼻梁繪下一抹濃濃的暗影,令他的面孔染上了一種難以明喻的哀傷意味。沉默了半響,他淡淡地說,“先不談這個,你若不想去古實,便不要去了。”
“那荷魯斯之眼——”艾薇小急,話說了一半,他用手指擋住了她的嘴。
“我知道,你想要荷魯斯之眼。”濃密而好看的眉緊緊地鎖著,琥珀色的眼里流轉(zhuǎn)著復雜的光芒,“但我卻不想給你。”
“不想給我?”艾薇能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是扭曲的?這是什么意思。荷魯斯之眼,是連接古代與現(xiàn)代的唯一樞紐。他不愿給她,言下之意許是拿到了那珍貴的秘寶卻不愿給她。難道是要她一輩子當他的妹妹,任其差遣,直到老去?腦里一亂,她不由輕輕掙扎,想要從他的懷里脫出身來。
拉美西斯垂首,看著她一臉驚慌的神情。
心里突地一跳,就好像被碎石碾過了一般不是滋味。
“你怕什么,我不會殺你。”他輕輕地說著,隨即順著她的力量降低身體,讓她的腳恰好可以舒服地落到地面。
雙腳一接觸地面。艾薇不由下意識地退后了兩步,她雙手尷尬地放在身體兩側(cè),不由稍稍用力地抓住自己的裙擺。疑問的話語就在口邊,卻不知如何能夠問出來。
他皺眉看著她失措的樣子,有意地將視線移開,淡淡地問,“在卡爾納克神廟,你提到過,那個叫你‘薇’的人。”
艾薇為這突然轉(zhuǎn)換的話題愣了一下。
拉美西斯見她沒有回答,便又補充了一句,“你想要和他在一起?”
眼前彌漫起一陣濕潤的霧氣,他俊挺的面孔變得模糊。因為看不清楚吧,在他如霜的臉龐上似乎可以看到一絲久未見過的溫柔。如果這是夢,請不要醒,請繼續(xù)下去。
她重重點頭,“想,非常……想。”
想到不遠千年,不遠萬里!就算這個人早已忘記了她……將她從他的生命里全盤抹殺,不留一點痕跡。但至少,她相信,還有百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好久的沉默,然后他又說,“那個人,在哪里?”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關心她的事情,關心她在想的人!狂喜幾乎要彌漫過頂,心里溫暖得好像要破開最外層的硬殼,開出絢爛的花朵。
就在這里,就在眼前!
“他——”
“算了,”他卻突然打斷,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滿了厭惡的神情。“那是你的事情,王兄不該多問。”
就在這里。
自己愛的人,自己用全部熱情、全部生命去愛的人,就在這里,就在眼前!
為什么
世界卻好像轟隆一聲。碎了。
×
究竟怎樣才能讓一個人徹底的死心?
明明是一個人,卻偏偏存留著兩個人的記憶,就好像明明是雙人舞,卻只有她一個人跳一般。
但卻這樣堅持,但卻這樣努力。
不惜一切代價,用自己最真摯的心,鑄成世上最剔透的水晶罩,拼命保護那若隱若現(xiàn)、或許是根本就沒有存在過的希望。
就算疼也不離開。
就算疼也不離開。
她強迫自己笑了,心中的苦澀逐漸暈開,沁入每一個細胞,苦得她的靈魂恨不得就此飄離身體。為什么他還要這樣地刺傷她呢,既然他要刺傷她,為什么還要留給她希望呢?
“那么,你會叫誰的名字呢?”
“什么?”拉美西斯皺起眉頭,好似不能理解她的問題。
人到痛苦的時候,就會微笑吧。越是平淡的微笑,就越代表自己要走去崩潰的邊緣。然后,在邊緣勉強維持著一觸即碎的平衡,等待著最后一刻,然后掉入無底的深淵。
“薇,永遠不要離開我。”
“薇,你要記得,我愛你——”
“你深愛的人,是誰呢?”
反而不怕了。
但他的面容竟在這一刻變得更加峻冷。四周好似彌漫起了鋪天蓋地的大霧,他雖然只離開她兩步之遙,但是她卻從來沒有感覺過他們的距離會是這樣地遙遠。
還需要問嗎?
所有人都知道,三千年后。他對她的愛情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那宏大的阿布辛貝勒神廟附廟,那極盡精美的王后陵墓——他與奈菲爾塔利的愛情,才是歷史導向的正軌、才是諸神斷定的命運。就算他們現(xiàn)在看起來還不過相敬如賓,但時光推移,歷史的腳步卻永遠不可阻擋。
她深深垂首,不去看他的表情,只聽到他冷冷地開口,漠然的聲音好似從遙遠的虛無漸漸飄來,“艾薇,這件事情,和你沒有關系。”
眼只是努力地不要流淚,心卻是強忍著不想流血。
但這錐心刺骨的疼痛,讓她如何不能萬念俱灰。
多此一問的她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她嘴角一扯,實在忍不住,淚水漫過視野,眼前一片模糊。她纖細的手指更是用力地抓住潔白的裙擺,指甲透過布料嵌進掌心,微微的疼痛順著血液絲絲沁入心里。
“那……你要和我說什么呢。”
“噢,差點忘記了那件事情,”他的聲音淡漠得好似深邃的海底,
“艾薇,我有了新的計劃。迎娶你為我的偏妃,你覺得如何?”
俊美的青年輕輕地說出這句話,尾音轉(zhuǎn)瞬被吞入了驟起的風里,飄入了沙沙作響的樹葉里。腦海中掀起了巨大的潮汐,尼羅河緩緩流動的聲音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淹沒了所有的空隙。
拉美西斯二世,新王國第十九王朝的第三位法老,塞提一世之子。在他長達92年的一生里,曾經(jīng)有過六名王后、近兩百名妃子與情人,以及超過一百名的兒女。他迎娶的女人,包括眾所周知的“偉大的妻子”奈菲爾塔利,數(shù)名高官和貴族的女兒,他的妹妹甚至他和奈菲爾塔利的女兒。
每一天,每一次,看到這些文字,艾薇的心就會被緊緊地揪住。她曾試過如同瘋了一般將書狠狠地摔倒地上,或者難以置信地搖著頭,將寫有這些記錄的那一頁撕下來,在風里慢慢地、一點一點撕開、散掉。再后來,她便躲著不去看,一邊認真地研究著他的成功,一邊小心地繞開任何有關他感情或婚姻的記載。
而不管再怎樣注意,歷史仿佛在有意捉弄,竟偏偏讓她親臨了這位著名法老對妹妹的求婚——
“計劃……”艾薇站定,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淺灰色的眸子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衣著華貴的統(tǒng)治者,本就蒼白的臉此時更是缺少血色,露出仿佛隨時要死去一般的慘白,婚姻是計劃嗎?是怎樣的計劃呢?“那古實呢?那荷魯斯之眼呢?那你愛的人呢?”
“艾薇,”拉美西斯往前走了一步,健碩的身體離她只有半步之遙,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愛情與婚姻是兩件不相干的事情。”
他始終沒有否認,否認他有一個愛的人呢。
或許迎娶一兩個側(cè)室,在這樣的年代根本就不算什么吧。
“但是,此舉又對你有什么幫助呢?一個側(cè)室所生的公主,長相甚至不是埃及人的樣子。我,既不能帶來土地,也不能鞏固權力,更無法讓眾人信服!”她激動地說著,聲音語調(diào)因為起伏的心情而變得些微顫抖,“……王兄,為何要苦費盡心思做這樣一件對帝國沒有好處的事情……”
“艾薇!”聲音里染上了不悅,但是他卻沒有辦法反駁她的話,“這是命令,你要違抗法老的命令嗎?”
“但是,你忘記我們的約定?我想要的,是荷魯斯之眼。你早已應承我,我也愿意恪守諾言。”
他迷茫地看著她,琥珀色的眸子幾乎不能聚焦。
眼前的女孩,這顆不受控制的棋子,在他平靜的心里激起了一陣漣漪。仔細想想,或許不得不承認,自從她走進了那蔚藍的荷花池,她便不再是他不屑一顧的軟弱的妹妹。她嬌小的身影在那一刻已經(jīng)悄悄進駐了他的心底。而后來,她與夢中少女影像的重迭,更是令他迷茫。究竟是因為艾薇的轉(zhuǎn)變令他心動?還是僅僅因為光線的流轉(zhuǎn),使得他數(shù)次將她誤認為金發(fā)的奈菲爾塔利。
他不愿去想,他心底的這份迷茫是什么。
他不敢去想,他心底的這份膽怯是什么。
月光落在她的身上,潔白的她籠罩著一片銀色的光芒,覆過她深邃的眼睛,她挺立的鼻子,她精致的嘴。她好似一副虛幻的畫,或許一碰,就要碎掉,飄進風里了。
要如何,才能讓她不要輕易消失呢。
留下她,留下這名銀色的少女!不管何種手段,不管面對什么。
眼神一緊,“我改變主意,古實可以讓其它人去,你要留在我這里。”
“那荷魯斯之眼呢?”脆脆的聲音里帶有了絲絲哭意,她就那么想要荷魯斯之眼嗎?
“艾薇,我告訴你,”琥珀色的眼睛蒙上一層白霜,在月色的映襯下顯得尤為冷漠,“我不可能容許你,第三次和我談條件。”
他是埃及的法老。從他年幼的時候,他便堅信自己將是這隸屬太陽王國的統(tǒng)治者,是神與人之間唯一的中保,是這片富饒土地上所有生命、及非生命體的主宰者。自他踏上這至高無上的王座,再也沒有任何人能逃離他的控制。何況,這枚一直被他牢牢掌控的渺小棋子。
“難道你寧愿死在酷熱暴旱的古實,也不愿留在富饒美麗的埃及?”
“我不在乎去哪里,我只要荷魯斯之眼。”艾薇一口咬定,仿佛溺水的人死死拽住這顆救命稻草。
“艾薇!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猛地說到,肅厲的話語穿破寂靜的黑夜,艾薇愣住,呆呆地看著他,硬是說不出話來。一絲風都沒有,月亮被濃云重重擋住,四周瞬時就像沉入了漆黑的深海,明明是炙熱的沙漠氣候,卻驟然冰冷得令人窒息。
“陛下,祭司院一直保有著這個秘密——真正的荷魯斯之眼,力量異常強大,所有得到它的人,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以比思想更快的速度去往任何時間、去往任何地方。”
“因為這顛覆時空的秘密,從很久之前,秘寶即被封存,四大神廟分持秘寶之鑰。而時空流轉(zhuǎn),如今我可以提供給您的,就只有這三把鑰,第四把……”
禮塔赫的話在腦海里一次次地響起,他好像聽不懂。到最后,他只得出一個顯而易見的結(jié)論,她不過是想離開他,不管去哪里,她都可以拿著荷魯斯之眼,遠遠地、永遠地離開這他——去那個她喜歡的人身邊。荷魯斯之眼,荷魯斯之眼。她不停地重復著這個該死的東西,她不停地強調(diào)著她那樣迫切地、想要逃離他的心情。
她不是金發(fā)少女,她不是他所迷戀的那位奈菲爾塔利。
但是他不想讓她離開,他希望每天都可以見到她,見到她的勇敢、她的聰慧、她的出乎意料。
他堅信這不是愛情,但是他卻愿意毫不吝惜地施舍婚姻。這樣的殊榮,為何血統(tǒng)下賤的她還要作勢抗拒。
“秘寶之鑰只余三枚,你永遠都別想得到荷魯斯之眼。”他帶著憎惡地說著,故意忽略她因絕望而蒼白如紙的神情,挑選著最嚴厲的話語,竭力隱藏著心底的迷茫和不安,
“我會在十天之后迎娶你,不許你,再和我提半句關于荷魯斯之眼的事情!”
啪——
她狠狠抬手,重重地落在他的面頰上。
她捂住心臟,灰色的大眼睛里滿是淚水。
烏云被吹開,月光灑在她贏弱的身體上。
“我絕不,嫁作你的偏妃。”
誰都好,偏偏不愿意是他……
請不要再撕毀、踐踏、蹂躪那份只有她記得的愛情了。
她的心已經(jīng)要碎了。
——
她的心臟在疼嗎,所以連話都說得這樣鋒利。那為什么他也在疼呢,難道他也得了同樣的毛病嗎?
嘴角漸漸浮起一絲冰冷的笑,
不識抬舉的女人,她真以為她很特別嗎!
難道一定要他毀了她,她才知道自己的份量嗎。
他眉頭緊鎖,居高臨下。
他看著她,琥珀色的眸子里看不出半分表情。
高大的蕨類植物在驟起的狂風下沙沙作響。
“很好、很好。那你后天,就立刻啟程去古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