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下
“法老駕到——
艾薇公主駕到——”
門口的衛(wèi)兵精神奕奕地報出晚宴姍姍來遲的最后兩名貴客的名字。話音一落,廳里的皇室、臣子、樂手、藝人全部不約而同地停止了正在做的事情,齊刷刷地站了起來,沖著法老的方向,深深地躬下身去,極盡恭敬地拜了一禮。拉美西斯走了進來,步伐如常般不緊不慢,他走到前面,在奈菲爾塔利與卡蜜羅塔中間的位置,穩(wěn)穩(wěn)坐下。修長的手指微微指了指廳下皇室的末位,立刻就有侍者快速地端著椅子跑上前來,恭敬地對艾薇做出了一個“請入席”的手勢。
廳里的人們全部衣著光鮮,為了皇家盛宴而極盡奢華。艾薇只穿著普通的白色單衣,身上甚至連件象樣的珠寶都沒有。她快速地環(huán)顧四周,人們表面上恭敬的面容下,不僅都暗暗對她投來幾分不屑與鄙夷。她不去理會那些帶著評判的眼神,只是抬眼向拉美西斯的方向望去。皇座,與皇室末位的座席。二者之間的距離是如此遙遠,而奈菲爾塔利和卡蜜羅塔與他卻是如此鄰近。她能感到奈菲爾塔利見到自己時的驚訝和不滿及難以抑制地發(fā)自內心的憎惡與傷痛。
艾薇咬了咬唇,最終坐在了拉美西斯指給她的位置上。她看到坐在皇族席首的一名女子,偏過頭來,隔著中間數人,對自己微微笑了一下。那人也有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在輝煌的燈火下顯得格外深邃而美麗。
她剛剛坐穩(wěn),不及向那名女子抱以回復的微笑,拉美西斯便已輕輕頷首,語調淡漠,措辭客套地說道,“各位請就落座,今次的晚宴,是為了哈托兒女神而設,延續(xù)下午獵鴨活動的輕松氣氛。邀請的諸位,都是對我埃及至關重要的子民,是獲得阿蒙神信賴與依仗的人。大家大可盡量放松,沒有必要過分拘束。”
語畢,他舉起眼前的杯子,徑自先喝了一口。
眾臣連連謝過,紛紛隨著飲了口酒。但話雖如此,廳內暗涌的緊張氣氛,并未因為法老剛才的一席致辭而緩解。哈托兒女神也好、阿蒙神也罷,不管何種名目,不過是給這場皇家盛宴安上一個冠冕堂皇的由頭。誰都不知道此時就坐于正席的年輕統(tǒng)治者,會在這場宴會上做出如何反應。
只是一場單純的試探,抑或他心里早下狠斷,將此次夜宴權作是數年前鴻門之宴的重現?
若是后者,今日就地正法的,會是哪邊?
西曼?還是奧姆洪德?
事關生死,誰敢就此真的放松下來。法老沉默不語,雙目注視內廳。樂隊又開始了演奏,大廳中央的舞女適時地又跳起了熱情四溢的舞蹈。眾人再次將視線聚集到了廳中,但是各人的心思,卻依然在揣測著法老的想法。西曼微微捋著自己的山羊小胡,奧姆洪德用巾帕擦拭自己的額頭,卡蜜羅塔不停地用指甲彈觸著旁邊盤子里的葡萄,而奈菲爾塔利則將雙手扣在一起,手指用力斑駁,弄得一塊紅一塊白。
艾薇就算是呆子,也能感到這擁擠中廳里潛伏的緊張情緒。雖然夸下海口說要幫拉美西斯,但其實她對即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也是沒有一絲概念,當然,也不清楚,究竟拉美西斯是否將她放到了自己的運籌當中。她不由微微苦笑,強迫自己的視線繞開拉美西斯。
“艾薇。”慈和的女聲在耳邊響起,來得突兀,讓沉浸在自己思緒里的艾薇幾乎要從自己的凳子上跳起來。她連忙調整自己的表情,轉頭過去。來人正是剛才看向自己的女人。她約莫三十左右,身材高挑,舉止優(yōu)雅,臉上帶著溫和而恬靜的笑容。
她還沒有反應過來,旁邊的幾人已經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對著來人行了一禮,“提雅公主殿下。”
提雅公主?那便是拉美西斯的姐姐了,她找自己有什么事情,這具身體與她又可曾有過什么交惡。艾薇慌忙站起身來,也隨著行了一禮,“公主殿下。”
提雅輕輕一揮手,示意各人落座,自己則站在艾薇前面,“怎么如此稱呼我,這樣生疏。你一直不是叫我王姐的嗎?”
艾薇愣了下,連忙笑著改口道,“抱歉,王姐,一時胡涂了。”
提雅點點頭,隨即從自己的手腕上取下一副沉甸甸的鏤空鑲翠金石的黃金鐲子來,不由分說地拉過艾薇的手,就這樣套了上去。“這次夜宴這樣重要,怎么都不記得穿著得整齊點,再怎樣講你也是坐在王室列席里的人,不要讓人家看了笑話。”
艾薇下意識地看了看廳里的其它人,連忙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這時真希望冬就在自己身邊,她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但是又不敢貿然發(fā)問。
提雅微微頷首,輕輕地對艾薇說,“最近聽說了一些你的事情,王弟愿意承認你的地位,是件好事,不要隨意地反抗他的意思,否則你所珍惜的一切都會化為尼羅河水面的泡影……你明白我說的話嗎?他畢竟是大埃及的法老。”
話說至此,提雅公主的臉上劃倏地過一絲陰霾,雖然只是轉瞬即逝,但仍被艾薇眼尖地注意到了。還未等她理清思緒,提雅已扔回給了她一個微笑,一邊說著“我多話了”,一邊徑自轉身向自己的位置走了過去,裊裊的身影落坐在了皇族的首位。遺留在現世的各種記載都說拉美西斯與王姐提雅及生母圖雅太后之間的關系最好,也對此二者最為信任,那么剛剛提雅公主臉上展露的愁容,又是因何而生,其言語中難以察覺的幾分哀怨又是從何而來,真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無意識間轉頭看向拉美西斯,卡蜜羅塔正在親手剝開一粒葡萄,帶著嫵媚的笑容遞向年輕的法老。琥珀色雙眸的青年沒有表情地接了過來,自然地放入口中。雖然二者并沒有做什么過分親密的事情,但很明顯拉美西斯很習慣卡蜜羅塔的剛才的舉動。想到這里,心里忽地一疼,呼吸又有些不順暢了起來。
“各位——”這時,拉美西斯突然開口了,淡淡的聲音緩緩地流淌而出,廳內恢復了先前他入場時的寂靜,年輕的法老緩緩起身,慢慢地對在場的眾人說道,“大家似乎覺得這場宴會少了些興致,我也知道各位心中似乎都有些話想說。”
他停頓約有十秒鐘的時間,淺色的眸子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才又繼續(xù),“不如我們來一場游戲,贏的人,可以得到來自我的任一承諾。不管是黃金、寶石、權力、美女、寶馬,或者是某個奴隸或者侍者的性命之類,我都可以無條件地滿足他。”
場內一片嘩然,某個奴隸或者侍者之類,法老在暗示的不就是引發(fā)這樣爭執(zhí)的牢獄里的舍普特的性命嗎?奈菲爾塔利與奧姆洪德快速地交換了下眼神,再不約而同地看向西曼,雙方對視著,在暗地里較上了勁。
法老的手指向奈菲爾塔利,“王后,就由你來決定賭什么。”
話音剛落,奧姆洪德臉上便浮現了一絲得意的笑容,而這樣的得意還來不及持續(xù),下一秒,拉美西斯卻又轉向了卡蜜羅塔,“卡蜜羅塔,你來決定,由誰來參加賭局,二人互先。你們是規(guī)則的制定者,雖然可以自由選擇參加游戲的人與自己的比較,但是即使你們二人其中一位贏了,也不能算是勝利。王后,就由你開始吧。”
這時,艾薇明白了,或許法老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給出答案,他也根本不在乎舍普特的死活,他只是想將這件事,在不偏袒兩大集團任何一方的情況下迅速解決。兩大集團的對立,對他來說,并非壞事,偏袒任何一方,都會對他的統(tǒng)治不利,這樣的事情,他又何苦去做?采取這樣荒謬而出乎意料的解決方式,或許即是要說明,自己的毫不在意吧。
但是,就這樣講舍普特的性命交由一場愚蠢的游戲嗎?想到那總是甜甜笑著、在身邊打轉的小侍女,艾薇只覺得心中一澀。到底應該怎么辦呢?
還沒有想出個所以然,奈菲爾塔利已經站了起來,深綠色眼影下的雙眼露出幾分不快,她眉頭微皺,“不如就與我比場賽尼特棋吧,若贏過了我,就算勝出。”
場中一片小小喧嘩,塞尼特棋是古埃及很流行的一種棋盤游戲,圖坦卡蒙王的墓中有多達六組的棋盤游戲,其中就包括了塞尼特棋。這種棋的玩法主要是利用四根長條狀的棒子依正反面執(zhí)出點數,然后在三十格的棋盤上按規(guī)則移動棋子,最先到達終點的人,就獲得勝利。
早有記載,奈菲爾塔利王后非常熱衷此棋,即使在她的墓里,依然可以看到她下棋的壁畫。既然敢在不知道誰人會上前挑戰(zhàn)的前提下說出此項目,必然是成竹在胸所致。
這時,卡蜜羅塔站了起來,甜美的嗓子里帶著幾分慵懶,更顯出獨特的女性魅力,她環(huán)顧四周,最后,從坐在西曼那一列的人里選擇了一個。“就由你開始吧,吞忽。”
吞忽是建筑院的人,建筑大臣梅的下屬。梅本身對西曼或是奧姆洪德兩派之爭并沒有明顯的偏向,因此對建筑院的人員也沒有過多地考慮過出身等問題。吞忽是下級貴族的長子,祖祖輩輩為建筑院服務,同時,他也是出了名的博學多聞,精于各種演算術與棋術,是梅的得意門生。但眾人也知道卡蜜羅塔選擇他的原因,西曼是三朝老臣,早在拉美西斯一世期間,就于吞忽的父親有恩,吞忽一直心存感激,此時此刻,他必然是站在西曼這一邊的。倘若獲勝,吞忽必然會要求取了舍普特的性命,從而在氣勢上壓過老貴族那一派。
雖然盛傳王后的棋術非常了得,但是畢竟吞忽未曾與她交過手,卡蜜羅塔既然叫他上場,想必還是有一定的勝算的。
卡蜜羅塔坐下了,滿意地看著吞忽走上前來。侍者麻利地擺好了賽尼特棋盤及四根擲數用的骨棒。二人落座,有了法老的授意,旁邊立著一名文官,負責將每一步都大聲唱出來給廳里的所有人聽。
雖然艾薇對賽尼特棋完全不懂,應該說遠在三千年后的今天,這種古老棋術的具體規(guī)則全部早已失傳,并沒有人真正了解它在盛傳時期的具體玩法究竟是怎樣。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艾薇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那便是奈菲爾塔利一定會輕易勝出,不留一點懸念。
她抬頭看了一眼拉美西斯,年輕的君主正微微瞇起修長的眼,隨性地靠在舒適的座椅上,似是注意,卻又好似漠不關心地看著這一盤棋局。這時,禮塔赫走了上去,側身附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了些什么,突然,他的神色一凝,俊挺的眉緊緊地扣起,淡琥珀色的眸子倏而犀利地看向她的方向。她慌忙垂首,讓自己的發(fā)絲擋住自己的表情,朦朧中,她似乎看到他好像從懷中拿出什么遞給了禮塔赫,緊接著,黑發(fā)的祭司非常小心地將法老遞給他的東西收了起來,點點頭,隨即轉身向大門走去。
此時的拉美西斯臉上已經染上了十分的不快。他本是一個很會隱藏自己情感的人,或者說,他本身并沒有很強烈的喜怒哀樂,而此時他的情緒,他的怒意,仿佛帶有了難以壓抑的意味,硬是透過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顯示了出來。
不知道是怎樣的事情觸到了他的神經,艾薇心底暗暗地想著,并祈禱那件事與自己毫無關聯。
又過了不久的那么一段時間,文官大聲地宣布,“王后陛下,勝出——”
艾薇坐的位置離棋盤尚遠,看不清具體那棋子是怎樣擺放,但吞忽的表情也足夠明顯地說明,奈菲爾塔利的勝利輕而易舉,不給他留有半分翻盤的機會。
西曼一臉挫敗的神情,看著滿是慚愧的吞忽灰突突地走回自己的座位。還未等奈菲爾塔利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定,卡蜜羅塔忽地站了起來,原本帶著慵懶的聲音里平添幾分激進的尖銳,“下一局該是我先選人吧。”
奈菲爾塔利的棋藝眾人皆知,西曼的下屬里顯然是不會再有人能夠戰(zhàn)勝她。不管卡蜜羅塔開口說選什么人,只要奈菲爾塔利對最終賭局有選擇權,那么最多就變成大家在這里陪她下一晚上棋,誰也無法占到什么便宜。想到這里,艾薇輕輕地呼了口氣,但突然,她感到什么視線落在了自己這里,剛要下意識地抬頭迎上去,卻只聽到卡蜜羅塔說,“下一個人,我選艾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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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自己名字的時候,艾薇的腦里“嗡”的一聲不知如何是好。
第一個反應是竊喜,因為自己就這樣輸給奈菲爾塔利,到頭來還是可以保全舍普特的生命。第二個反應是疑惑,為什么卡蜜羅塔放著西曼團隊里的各人不選,偏偏挑中了自己。
她迷茫地抬起頭,看到了奈菲爾塔利一副滿是顧及的面孔,以及眾人期待的表情。
心里一下子有了些計較。莫非,這名銀發(fā)的公主,是個賽尼特棋的高手?這也不意外,身體贏弱,不善交際,她每天呆在深宮,會喜歡下棋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為什么選中自己,難道卡蜜羅塔就這樣有把握她會要了舍普特的性命……又一轉念,舍普特在這個世界里確實是非常厭惡自己,甚至口出惡言相諷。宮中多閑話,加上之前奈菲爾塔利的小公主的事情幾乎要了艾薇的性命,在眾人心中,就算她不屬于西曼那一派,對奈菲爾塔利會有不滿也實屬理所當然吧。
奈菲爾塔利的猶豫,或許就是怕選出一個艾薇偏偏擅長的項目,讓她不小心勝出,從而對自己或舍普特出手報復。想通了這里,艾薇不由輕輕嘆氣。自己本無意傷害舍普特或者奈菲爾塔利,卻被所有人當作了最有可能對她們不利的人。
話又說回來,如果奈菲爾塔利選擇了賽尼特棋,她可是一點都不會下,屆時又該如何蒙混過關呢?
灰色的眸子又落回了奈菲爾塔利身上,高貴的王后靜靜地思忖了一下,略帶緊張的臉又展現了如常的笑容。她如釋重負地看向艾薇,輕輕地說,“那么,艾薇公主就請到場中隨意跳一段舞蹈吧,如果陛下說好,那么就是過關了。”
四周臣子一片竊竊私語,眾人的眼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了呆坐在自己位置上的艾薇身上。她分明地看到奧姆洪德眼神里流露出了必勝信心。這也難怪,奈菲爾塔利的選擇,其實是一項規(guī)則,三重保險。
首先,身體贏弱的艾薇公主,不太可能會跳舞;其次,就算勉強跳了出來,依法老對艾薇素來的態(tài)度,想從他的口里得到贊許,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最后,就算法老出于某種目的想要有意讓艾薇過關,在場的眾人都看著,法老身為帝王,以他的性格,無論如何也不會顛倒黑白,輕易說好。
奈菲爾塔利,果然不愧是從眾多美女中脫穎而出,穩(wěn)穩(wěn)坐住后位的女人。
“陛下,您看如何呢?”見拉美西斯遲遲沒有表態(tài),奈菲爾塔利轉而微笑地又問過了一次。
拉美西斯舉杯輕啜一口美酒,淡淡開口道,“艾薇身體不好,這次的游戲將她排除吧——”
這是本場晚宴里,法老唯一一次有偏袒傾向的話語。對在場的絕大部分人來說,這句話分明是著意維護了奈菲爾塔利那一邊。話音一出,卡蜜羅塔的臉立刻就沉了下來,人是她選的,法老有意排除艾薇這個對奈菲爾塔利相應棘手的人選,就是暗地里傾向了另一側。她與自己的父親西曼對視了一眼,然后又十分不滿地看回年輕的法老。但拉美西斯卻不打算進一步解釋,也不看誰,只是微微垂眼,自顧自地飲著酒,眉間微微地扣著,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
奈菲爾塔利臉上止不住地露出釋懷的微笑,連忙轉身對艾薇說道,“陛下都這樣說了,你若沒有意見,就請卡蜜羅塔再選一位……”
“沒關系。”清脆的聲音打斷了王后的話語,眾人的視線再一次聚回了那名嬌小的公主身上。拉美西斯停止了飲酒,琥珀色的眸子冷漠地看向她。但她卻只是靜靜地站著,精致的唇畔掀起一絲完美的弧度,不去顧及四周不住傳來的驚訝,她只是平穩(wěn)地說著,
“沒關系,我愿意接受這個規(guī)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