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下)
法老的書房足足有三個艾薇的寢宮那么大,金黃色的基調,精心砌成的墻面上暗刻著象征王權的王家紋章。燈火充滿活力地燃燒在房間四周,使得沒有電力支撐照明的房屋內部依然光線充足,明亮非常。莎草紙為載體的文書、信件被整齊地置于一排排神色的木質書架上,金色的裝飾被燈照反射出華麗的光亮。寬大的桌子后面擺放著一張國王沙發(fā),椅背上雕刻著展翅即飛的禿鷹。
那是這間偌大房子里唯一的椅子。在這個房間里,即使是作為非正式的議事場所,依然只有法老可以就坐。
拉美西斯端坐在國王沙發(fā)之上,安靜地閱讀著手邊的莎草紙。他身著白色的長衣,棕色的長發(fā)隨意地落在肩上。房間里還飄著淡淡的蓮花香氣,手邊還放著一杯冒著熱氣的紅色飲品。大廳里面?zhèn)鱽砹伺说哪_步聲,鞋底輕輕地落在青花石的地板上,發(fā)出規(guī)律的踢踏聲。他微微踅眉,并不停下手中文書的閱讀,只是淡淡地甩出一句,“不是叫你回去嗎?我說過晚上會去你那里。”
腳步聲嘎然而止,房間里驟然安靜地宛若連呼吸的聲音都消失殆盡。
他不抬眼,亦絲毫不介意是誰人站在自己面前。
只過了數秒功夫,一個清脆而明快的聲音打破了寂靜,“陛下,我是艾薇。”
他一頓,隨即抬起頭來,視線里驟然出現了一名嬌小的少女。
她依然是一身樸素的白衣,不帶任何首飾、不著任何胭脂,就好象在荷花池那日見到的一模一樣。灰色的眸子里面閃著幾分靈動的光芒,絲毫不避諱地看回他,讓他不由一時難以移開視線。
她在面前數米站定,微微抿起嘴唇,奇妙的氣氛瞬時帶有幾分僵硬。
他的視線劃過她的身影,在她的臉頰上慢慢凝結,琥珀色的眸子細細地打量著她的面孔——蒼白的面孔、深邃的眼窩、挺立的鼻子、精致的嘴唇,最后落在了她戴著金色頭紗的銀發(fā)上。
“摘下。”
他冷冷地拋出了那么一句。
“什么?”艾薇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穿著打扮,并沒有任何特別的首飾,那么究竟是讓她摘下什么?
他快速地走到她的面前,修長的手指不帶任何憐惜地拉住她頭上金色的薄紗,停了一秒,緊接著便用力地扯了下去,連那枚簪子都被拽落,摔到青花石的地面上,發(fā)出冷冷的聲音。
他瞇起眼睛,帶著幾分專注地看著她銀色的長發(fā)散落了下來。
因他莫名的舉動,艾薇幾乎呆住,張著嘴,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在她尚未讓聲音回到自己的掌控時,他已經轉身坐回自己的椅子,又一次拿起了莎草紙文書,“念在你答應為埃及遠行的份上,我不追究你擅自進入我的書房,有什么事情,你說吧。”
她一頓,看似渙散的雙眼驟然匯聚出銳利的光芒,清脆的聲音淡淡地答道,“我是來和你——談判!”
談判?她剛才說的兩個字是談判嗎?他眉毛一揚,放下了手中的文書,幾近透明的眸子緊緊地鎖住眼前的少女,他的妹妹!雖不出聲,但是詢問已經透過他的眼神表達,
質疑、嘲諷?
不去深究他眼里可能的任何信息,艾薇輕輕地撫了撫自己銀色的長發(fā),嘴角掀起了一絲苦笑。“以我,一個足夠誘人的餌的身份,來向你,一個迫切想要征服努比亞的人,談判。”
她不停頓,只是快速地說了下去。
“努比亞不似埃及土地豐饒,不如赫梯武器先進,不像敘利亞地理位置重要,不過是與埃及南疆相連。若如那些老臣所說的、以聯姻穩(wěn)固努比亞,從而沒有后顧之憂,進一步攻打赫梯的說法太過牽強。最近數年來,埃及一直從努比亞征收雇傭兵,自塞提一世以來二者關系毋庸置疑,我國根本不用特意嫁一位公主過去維持關系,與其做這件事情,不如依靠聯姻鞏固與正在慢慢崛起的亞述之間關系,作為赫梯的鄰國,亞述的意義更加重要。”
“你,若是對努比亞動了心,動的必然是吞并它的心。”
“你要快,以最快的方式、最小的損失將努比亞徹底收復,為將要來臨的與赫梯間的對抗,做好萬全的準備。”
“你假借我遠嫁努比亞的名義,不過是想利用我,達到某種軍事目的。只有我,才是埃及名義上皇室唯一一個可以出嫁的公主,”艾薇自我調侃地說著。
他不語。
“只有足夠大的餌,才能讓對方放松警惕。而所謂足夠大的餌之中,只有我的生死,埃及是毫不在意的!”王室里只有她的生死,是他毫不在意的啊!艾薇的眼里掠過了一絲自嘲的哀傷,但緊接著,這份軟弱的神情就又化為了硬朗的堅強。
“所以,我要和你談判。”
“你的愿望,我來替你完成,我的愿望,則要你來替我完成。”
“你自然可以強迫送我去努比亞,但是沒有我的配合,我堅信你的計劃不會成功。”
寬闊的法老書房里,只有兩個人。薇清脆的聲音堅定地拋出這句話,如同一片透明的水晶,投入無形的池水,激起數層波紋,然后,寬闊的空間又漸漸變回如死般寂靜。
年輕的法老坐在桌前,左手輕輕地持著莎草紙制成的文書,透徹的琥珀色眸子微微垂低,久久沒有言語;然后他猛地抬眼,細長的瞳仁倏地鎖住了眼前嬌小的銀發(fā)公主。
艾薇并不躲避年輕的法老銳利的眼神,勇敢地與他對視、四目相接。
她知道
他正在心里評價自己
她不會退縮,亦不會示弱……
但是那眼神的交匯,是多么令人心碎。
如今才知道,愛情這種事情,原來是這樣地轉瞬即逝。
過了許久,拉美西斯緩緩地站了起來,琥珀色的眸子始終沒有離開艾薇,他開口,淡淡的聲音聽不出一絲波瀾,“你要……什么?”
深深地閉眼,感受著痛苦慢慢爬過心臟的每一寸角落。
她……要什么。
他的無情?他的殘忍?他的毫不在意……?
那一刻,她總算明白了。不、她早就明白——
她要
她要他平安地、偉大地活下去
要他快樂。
就如她最開始想的那樣,作為一個旁觀者。就這樣安靜地看著他,看著他在屬于他的時代里,在屬于這個光明之子的時代里,變成偉大、 變成傳奇。
而她……
“我有三個條件。”
她看他的眼里出現了一絲迷茫。
“三個,”忍住宛若潮水一般鋪天蓋地襲來的悶痛,她平穩(wěn)著自己的嗓音,輕輕地又重復了一遍,“對于快速征服一個國家的可能來說,不過是些細小的要求。”
“你講。”
“第一,你要答應讓朵安全、榮華地安度晚年。”
朵保護著她,但朵也忠于法老,善待朵,不會是錯事。
“可以。”他不假思索。
“第二,我可以不要祭司職,但是你要追封回我母親高級祭司的位置。”
謝謝她生下了這具身體,不然她怎會有機會回到這里,再次見到他。
“我之前答應過你保證你王室公主的血統,這自然可以。”
她微微頷首,灰色的眸子漸漸失去了原有的光芒。
她想讓他快樂,她想讓他幸福。這種心情是這樣的強烈,強烈到即使自己會因為哀傷而化為一片陽光下輕輕飛舞的塵埃,她也在所不惜……
而她終于發(fā)現,如果自己可以帶著這具身體,按照他所想的,遠遠地離開他的視線,協助他完成那精心策劃的政治布局,就是目前的她,可以在這個時空里,在不妨礙歷史進程的情況下,帶給他最大的快樂。
但是……
“第三呢?我洗耳恭聽。”他雙手抱在胸前,繞過桌子,向她走近了幾步。
遲疑了一下,她抬起頭來,灰色的眸子如同水一般平靜,看向他,但是卻好像無法聚焦。
“第三呢?我滿足你!”聲音里染上了幾分急躁,輕輕地在空闊的大廳里回響。
難道連這點時間都不愿意給她嗎……
她自以為生離死別的愛情,原來在時間和空間的蹂躪面前是可以這樣地脆弱不堪?
艾薇輕輕地笑了。
既然如此,那么,也允許她保留一點小小的私心吧。至少,在完成去古實的任務后,她可以……回到屬于自己的那個時空。在確認他的一切都好之后,讓兩條劃錯了角度的直線越過交點,各自向前,從此二人再無瓜葛。
就這樣吧!
曾經迷離的視線,在那一刻匯集成一束銳利的光芒,她終于開口,“我聽說,在埃及有一個神秘的護身符。”
他一愣,她繼續(xù)說了下去。
“它的名字,叫作荷魯斯之眼。”
他揚眉,看向趕到門口恭敬待命的冬,感受到君王的視線,冬連忙點點頭,“確實有這樣的傳說,真正的荷魯斯之眼,是獨一無二的秘寶。”
他看向她,她便也看回他
真正的荷魯斯之眼……是真實的存在,緹茜并沒有騙她。
艾薇輕輕地呼氣,“就是它,我要的就是‘荷魯斯之眼’。”
×
如果不想扭曲未來,就不要碰觸過去。
“我相信,你會將‘荷魯斯之眼’帶給我的……這是你的宿命,你一定會回來的。”
與現代離別時,緹茜說的話,又一次在耳邊響起。那時候,艾薇心中充滿了各種的不屑,她只是抱著百萬分之一的希望喝下那瓶藥水,藉著沖破死亡的危險,去獲取一瞬的心滿意足。直到剛才,她才真正地開始緹茜的話。
“我聽說,在埃及有一個神秘的護身符,叫做荷魯斯之眼。”
那一刻,她終于清楚自己的想法。她的理智、她的驕傲在說出那句話的時候突然跳了出來,將她凌亂的心情瞬時梳理清楚。她已經決定,決不再碰觸歷史,多余的奢求只能使得她的冒險變得本末倒置。她的愛情,在他獲得他真正想要的一切的時候,就會劃以終結,然后被永遠地埋葬在她心里。
不去理他會愛誰娶誰在意誰。
不去想剛才在他屋里發(fā)生了什么,
不去管究竟誰可以踏入那美麗的荷花池,
不去看他的眼神究竟會在碰觸到誰的那一刻變得溫柔。
哀傷不會消失,但卻不會再蒙蔽她的雙眼。她的下一步,是無論如何,她應當找到荷魯斯之眼,她相信荷魯斯之眼可以解釋一些問題。比如為什么在古代埃及會有一個和自己同名的少女,為什么與自己的面貌有幾分神似,為什么自己會一次次如此幸運卻略帶殘酷地回到“他”的身邊。
愛她的他
憎她的他
那一瞬間,腦海閃過了太多的思緒。她抬起頭來,灰色的眸子格外地清澈,黑色的瞳孔犀利地鎖在眼前英俊的法老身上。
“就是它,我要的就是‘荷魯斯之眼’。”
去尋找“荷魯斯之眼”,她借此便有了在這個世代再停留片刻的意義和理由。
找到“荷魯斯之眼”,她至少可以在這場令人心痛的游戲里占據主動。她愿意前往努比亞,替他完成他的心愿,但那之后……她可以選擇永遠地離開這個傷心的時代。
“滿足我這三個條件,我愿意前往努比亞,盡全力滿足你的愿望。”
她咬住嘴唇,略帶緊張地看向他。
說不清楚心中到底是希望他點頭,或者是冷酷地拒絕。從未覺得自己是如此無助,因為看不透另一個人的心情,而感到無所適從。
直到——
“依你。拿到荷魯斯之眼,你就速速出發(fā)吧!”
直到冷漠的聲音不假思索地打碎她心底殘留的一絲猶豫。
她重重閉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睜開眼,他已毫不留戀地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重新拿起了方才放下的紙莎草書。
他原來是這樣地厭惡她……
她看著他微微垂下的棕色發(fā)絲,看著他淡淡的琥珀雙眸,看著他修長結實的手指。
就好象這樣看著他,看了三千年。
好了,她最初回來的目的達到了,她看過他了。他依舊平安、偉大地活著。
多么好。
很久很久,她終于微微地屈膝,如同最初一般,優(yōu)雅地行了一個禮。聲音一如剛進來時那般清脆而平靜。
“陛下,謝謝。請記住你答應我的事情。”
他沒有抬頭,她微微嘆氣,深深地閉上眼,轉身走出了房門。
他聽到她腳步聲漸漸遠去,驟然抬起頭來,看到冬在門口略帶遲疑地看向自己。他輕輕地頷首,冬連忙轉身向艾薇遠行的地方跟去。
在厚重房門關上的那一剎,透過那即將闔上的夾縫,他專注地看著她瘦小的身影,在燈火忽明忽暗的小路上,漸漸地變得模糊不清。
木門重重關上,廳內一片寂靜。
仿佛這屋里,從頭到尾,都只有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