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韓家進
初冬的淮上,寒風(fēng)蕭瑟,岸邊的水草隨風(fēng)拂動,一只水鳥在淺灘上行走覓食,不時抬起頭來警惕的看著四周,看看有無天敵出現(xiàn)。荒灘孤鳥,衰草寒波,遠處淮河兩岸高大的硤石山仿佛一座巨大的屏風(fēng),映在青灰色的天幕上,遠遠望去便讓人心生寒意。
那水鳥突然抬起頭來,側(cè)耳傾聽,突然展翅飛翔了起來。這時,遠處傳來一陣號子聲,在不遠處的一個江灣中,成群結(jié)隊的漢子正在淺水中忙碌著,將一根根粗木樁敲入水底,然后用鐵鏈連接起來,形成一個半封閉的水寨。在岸上,無數(shù)的人頭就好像螞蟻一樣在移動著,在他們的努力下,數(shù)條巨大的壕溝和土壘正在緩慢的成型。
高地上,中軍正向霍彥威報告著營壘修筑的進展:“將軍,在晚飯前,壕溝和土壘都可以修好,大軍可以在壕溝和土壘的保護下的營地里休息?!闭f到這里,那名軍官停頓了一下,看了看霍彥威的臉色,才小心的繼續(xù)道:“不過,修筑營壘木材還差的很遠,采伐木材的進度很慢,土壘上沒有木墻,水寨的進展也很慢!”
“嗯!”霍彥威應(yīng)了一聲,目光掠過眼前廣袤的淮北大地,無垠的平原上一片蒼茫,可視線所及之處,卻沒有什么人煙。良久之后,霍彥威的臉上浮起一絲苦笑:“這下蔡城地處要津,南北交兵,皆集于此。城外林木自然早就砍伐的一干二凈,免得留給敵軍打造攻具之用,就算有也肯定留在城中,吳賊破城之后,連人都全部遷走,如何還會留下木材?!?br/>
那軍官看了看左右,咬了咬牙,對霍彥威沉聲道:“吳賊焚其積聚,盡驅(qū)百姓,我軍于此地難立營柵,守?zé)o所據(jù),糧秣民夫皆須由數(shù)百里外轉(zhuǎn)運而來,所耗甚多。以末將所見,不如由肥口濟淮,直驅(qū)壽州,舉大眾以圍城,縱輕騎以略野,焚彼積聚,掠其百姓,使淮上蕭然,兵黍皆了,足令吳兒俯仰回惶,神爽飛越!”
霍彥威聞言默然,并沒有立即回答。原來那軍官口中所說的“肥口”便是淝水入淮之口,位于壽州東北,淮水南岸,由于可以憑借淝水用船只運送糧秣軍資,自南北朝以來,由北路進攻壽州的軍隊,多由此地渡淮,那軍官的建議就是既然吳軍在淮北堅壁清野,那干脆梁軍便直接渡河,先用大軍包圍壽州,然后利用己方的騎兵優(yōu)勢,仿吳軍故伎,抄掠富庶的淮南之地,不但可以利用這些民力物力來支援自己的圍城之戰(zhàn),還可以削弱壽州乃至淮南地區(qū)的軍政潛力。這種作戰(zhàn)方式在南北朝時是北方游牧民族政權(quán)經(jīng)常采用的策略。但依照這種方略,粱吳之間的戰(zhàn)事必然陷入長期化和消耗戰(zhàn)的局面,畢竟經(jīng)過多年的苦心經(jīng)營,壽州的城防十分堅固,只通過長圍和抄掠外圍,并不能獲得決定性的勝利,而且壽州外圍,淮河上的多個要戍例如硤石城、馬頭戍、潘城、粱城、黃城等多半還在吳軍控制之下,一旦粱軍不顧這些要點長驅(qū)直入,其補給線很容易陷入由廣陵方向逆淮水而上的吳軍援兵的攻擊,可如果分兵戍守現(xiàn)有兵力又不足以完成這個目的。一句話,那名軍官的所在高度決定了他無法看到這一事實——梁國的主要敵人在北方這一現(xiàn)實決定了霍彥威無法采用這個會導(dǎo)致戰(zhàn)爭擴大化和長期化的方略,但霍彥威明白這一點:在失去迅速奪取下蔡新舊城,迅速獲得一個有力的進攻壽州基地的機會之后,他這次經(jīng)略淮西的計劃實際上已經(jīng)失敗了。
正當(dāng)那軍官正焦慮不安的期盼著霍彥威的回答的時候,從高地下跑上來一名氣喘吁吁的親兵,趕到霍彥威面前跪拜道:“稟告將軍,南岸來了一條船,船上人自稱是吳壽州團練使派來的使者,說要拜見將軍!”說到這里,那親兵頓了一下,才繼續(xù)道:“那廝說是來勞軍的?!?br/>
“勞軍?”吳軍使者來意讓霍彥威感覺到一陣訝異。他不禁好奇的睜大了那只獨眼。
“正是,那廝正是這般說的,不過他船中倒的確裝了十幾口豬,一頭牛,還有幾壇酒?!?br/>
霍彥威皺了皺眉頭,對方使者的怪異行動讓他一下子感覺到心里沒了底,這種感覺讓他非常不舒服,他做了個讓部下將人帶來的手勢,開始考慮如何應(yīng)對這個還沒有謀面的敵手。
韓家進跳上岸來,目光掃過不遠處的修筑中的粱軍營地,數(shù)萬大軍的營地十分龐雜,但他卻能將其中要點一一記入腦中。作為吳國政權(quán)中的后起之秀,韓家進自然是其中的翹楚。能夠被呂方選派到愛子呂潤性身邊,擔(dān)任其幕府中的參軍記室一職,就能夠說明他有多么出色。畢竟能夠成為儲君的班底,對于他來說未來的政治前途就是一片光明,樞密使、仆射、中書下平章事等高官顯貴之位都在向他招手。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讓韓家進十分滿意,顯然主公的冒險行動沒有白費,作為一支遠道而來的大軍,梁軍主帥不得不把寶貴的時間和士卒體力花在修筑營壘上,而這些對于戰(zhàn)爭的勝負(fù)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想到這里,他對自己此行的成功又多了幾分信心。
押送韓家進的粱軍軍官并沒有浪費多少韓家進的時間,很快他就被帶到了霍彥威的面前?;魪┩屑毜拇蛄苛艘幌聛砣说耐饷玻呵嗌耐馀?,修長勻稱的身軀,頷下三濾長須,清雅的容貌,一雙眼睛目光清亮,顯然這不是個好對付的家伙。霍彥威打消了給對方一個下馬威的打算,笑道:“不知這位先生上下如何稱呼?”
韓家進行禮如儀,昂然答道:“某家乃是壽州團練使呂相公麾下參軍韓家進,我家府君昨日聽說將軍領(lǐng)大軍行獵于淮北,師旅甚盛。想起數(shù)日前曾經(jīng)遣兵掃平叛賊劉安,兵鋒所及,百姓流離,淮北已為白地,只恐將軍軍旅供應(yīng)有乏,失禮于諸君,便讓小人攜微物前來,以振困乏,往將軍笑納!”
“哦!呂府君倒是有心了!來人,取一百匹絹布來!”霍彥威笑道:“些許小物,不成敬意,請韓先生帶回,權(quán)當(dāng)回禮,萬勿推卻?!?br/>
“不敢!“韓家進趕緊下拜遜謝,兩邊行禮如儀,言笑晏晏,全然一副友邦模樣,骨子里卻滿是機鋒。幾個來回下來,霍彥威畢竟是武人出身,城府雖深,但言語便給卻是遠遠不如韓家進。一旁的侍奉軍官見了,便尋個機會插口道:“我家將軍以數(shù)萬虎賁南下,以討不臣,汝吳越之眾,如何抗得中國之師。若大開城門,奉還版籍,解甲歸降,尚不失封侯之賞,若是頑冥不化,雷霆之怒既至,玉石俱焚,那時只怕后悔莫及了!”
韓家進聽的那軍官的威脅話語,笑容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峻的表情:“吾嘗聞天下本無主,有德有能者居之。若徒以武力,不行仁義,秦、隋皆為前車之鑒。粱軍雖眾,吾以淮水為池,諸軍為城,又何懼之有?彼若不信,大可傾國而來,當(dāng)年清口之役吾王亦曾與之,朱瑾、王茂章宿將猶在,汝國可敢一試?”
韓家進這一番話說下來,圍觀的梁軍將佐都變了顏色,此人的話里意思很明白:當(dāng)年清口一戰(zhàn),朱溫覆軍殺將,損失慘重,自此不敢復(fù)問淮上之事。而清口之戰(zhàn)中淮南一方最重要的人物朱瑾現(xiàn)在正在吳國呂方手下,而梁國此時良將多死,北方的形勢更是遠不如當(dāng)年,河?xùn)|與粱國的勢力對比已經(jīng)是此消彼長,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再來一次清口之戰(zhàn),那恐怕就不是粱軍南下,而是吳軍北上,與沙陀兒回師河上,平分天下了。
正在此時,霍彥威突然高聲笑道:“韓先生說笑了,叛兵叛將,何家所無,當(dāng)共擊之。某此番領(lǐng)兵而來,呂相公遣使犒賞,足見盛情,這等兵戈之事,再也休提。來人,準(zhǔn)備酒宴,今日我要與韓先生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