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水至清
元日當夜。
整個宮城,都黑沉沉、靜悄悄的,各宮都掛著預備晚宴的燈籠,在這暗沉的黑夜里,不僅沒有增添喜氣,反顯得有些詭異。
各宮都處在緊張的興奮之中,賢妃這段時日,本就出盡了風頭,惹得許多人眼熱,而此時,在這元日,又搞了一出進諫,使和帝龍顏大怒,連家宴都罷了,怎能不讓這是非窩里的眾人抓耳撓腮、蠢蠢欲動?
只是賢妃此次,雖觸了和帝龍顏,話題卻是光明正大,諫言廢止征菊,打的是為黎民蒼生免負許多徭役的旗號不說,便是那由頭,也找的自己家人,整個舉動,竟然是溜光滑圓,于理,挑不出任何毛病來。但她一個好好的寵妃,現(xiàn)下又正無比矚目,光鮮無比,為何還要做這等事體?
后頭幾日,有人說她是為了趁勢更進一步,有人認為正好相反,她是拿自己家人做筏,避避近日太盛的風頭,以免觸了誰的楣頭,還有人深以為她此舉坦蕩,不負賢名。待到冊封詔書下來,各人更是有酸有羨,有譏有忌,載入史書時,更只是一派堂皇之語。
只是列位,這官面上的說法,和實際發(fā)生了什么,本就貌合神離,如一面反向的哈哈鏡,將原本扭曲的事體映出正常的影來,照給世人來看,只是,隨著時間的徜徉流淌,這等秘事,聯(lián)系著前因后果,終會有還原的時候的。
且再回到天禧十六年元日當夜。
賢妃也并不好過,心捶如鼓,四肢軟顫,跪在臥室的佛案前,案上的翡翠觀音正靜靜的、無比悲憫得看著她,賢妃閉上眼睛,甚至都不知自己該禱告什么。
宋姑姑心疼,只這時,卻不能再多說,陪站在臥室門口,默默守候她服侍了一生、并且還將用一生守護下去的小姐。
寢殿偏門忽然開了,邱得意匆匆進殿,“皇上宣賢妃晉見。”宋姑姑急忙入內通傳,賢妃一聽,倏得站起,片刻間卻軟倒了腿。
和帝仍在下午的暖房內,賢妃進去時,他正背對著門站在一排花架子前,彎腰侍弄一盆菊花。
“你來了。”和帝聽到聲響,把手中枝子修剪完,方轉過身,平靜得把手中小剪放下,搓凈手中枝泥,坐到椅上。
賢妃眼中含淚,已跪在地上。
“起來吧。”和帝的語氣很平靜,賢妃低頭應是,晃顫著起身,要是往常,早走上前去,但此刻,眼前的和帝,卻有些許陌生,一時不知是否該上前。
和帝也不見怪,他抬起面龐,神色若有所待,“妙飛,你看朕這間屋子,如何?”
賢妃一愣,不知該如何作答,環(huán)顧四周,一盆盆綠牡丹、綠云、墨荷(都是菊花名)……,皆是名種,且以顏色碧綠如玉的居多,賢妃心中漫過一陣苦澀,幽幽道,“皇上這一年以來,確收集了好多名種。”見和帝不語,還是平靜悠然的看著她,把心一橫,繼續(xù)道,“只是上有所好,下必附焉,各地為搜羅這些名花,勞民傷財,頗有民怨,”語氣加快,“所以臣妾才斗膽犯上勸諫……”
和帝忽然打斷她,“你以為,朕這樣,全是因為她嗎?”
賢妃怔怔的,半晌,垂下眼眸,語音苦澀,“皇上自去冬以來,專愛畫菊,記事局收檔了無數(shù)篇,難道,不是?”說罷抬頭,形容酸楚。
和帝眼中閃過一絲惘然,平緩笑道,“妙飛,朕記得你剛進宮時,也只十五歲吧?”緩緩起身,因著回憶而放緩了聲調,“朕還記得,你第一次侍寢時,嚇得哭了,朕哄了你半日方好。可是不長時間,人前人后,你卻是最會變著花樣討朕喜歡的,這些,朕都記得。”
賢妃聽他說的柔情,心內也泛過一陣激動,“皇上……”
“妙飛,”和帝卻繼續(xù),指著那一盆盆菊花,“這里面也有你的影子啊!不僅你,朕把那些曾經(jīng)美好的,朕喜歡的,都留在了這里。”說著長嘆,“只是妙飛,從什么時候起,你也學會了用這些個臣子手段來對朕了呢?”說罷凝神看向賢妃。
賢妃以手捂臉,雙淚長流,“我真后悔,你見到那丫頭。”
和帝微一抬頭,“妙飛啊,以往你使的那些個花招,你想弄她,你把她送走,我都不怪你,可這一次……”
賢妃忽然抬頭,淚流滿面,激動道,“這一次怎樣?皇上難道想說,您讓她來,只是想見一見嗎?您就能肯定,見到了她您就不會再重復舊轍?”
兩人兩兩相望,和帝一時無語,神色有一瞬迷茫,終于閉目長嘆道,“我也不知道。”
賢妃此時心中,所有苦楚終于如洪水般傾瀉,她哽咽著,卻昂起了頭,無比苦澀,“這么說,臣妾還是做對了。”
兩人沉默了一陣,賢妃從懷中掏出那塊琥珀,雙手奉上,“這是她托我轉交的。”
和帝接過,對著燭火一看,是一塊上好琥珀,晶瑩剔透,里面一只凝住的小蟲,栩栩如生。和帝霎時明白了那意思,摩挲著它不語。
賢妃見他面上那抹柔情,心如刀割,沖口而出,“皇上以為,您那冰玉般的美人,當真是什么單純女子么?”
和帝看向她,眼中閃過一絲憐憫,“妙飛,朕知道,若她也如你一般出身,十年之后,或是另一個徐妙飛。但,她畢竟不是,畢竟不是!”
說罷重新回座,看著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徐氏聽旨!”
賢妃連忙拜倒,聽他一字一句道,“賢妃徐氏進諫有功,賢靜貞敏,擢為貴妃。”
賢妃大驚,搖頭道,“皇上!”膝行上前,抱住和帝一腿,“臣妾不要做什么貴妃,臣妾不要,臣妾起誓,臣妾絕不是為了提高妃位才……”
“呵,”和帝保持著坐正的姿勢,霎時回到了朝堂上那個君威難測的帝王,“你當然不會是為了提位,只是,你既然做了,想要的,不想要的,便都得承受!”
賢妃往后坐倒了身子,臉色慘白,看和帝繼續(xù)沉靜道,“你既用了臣子的方法對朕,就莫要怪朕用對臣子的方法對你!”
賢妃聞言,木然跪拜,知道今晚這樣推心置腹的說話再不會有,從此兩人,便是君臣。
賢妃出去已經(jīng)一段時間,邱得意進屋,輕喚,“皇上……”和帝正歪著身子,若有所思,半晌才道,“再一會,再讓朕,坐一會。”
昏黃的燭光下,和帝又拿出那塊琥珀,里面的小蟲,清晰的能看到肌理。和帝會心一笑,多么剔透的女子啊,樹脂滴下,凝粘住飛蟲,經(jīng)了百千年,方成一琥珀,美麗以生命成就,而對她,若再不割舍,這帝王的愛,便會化作這團奪命的樹脂了吧?
和帝抬頭,環(huán)顧四周,從小,就被教以帝王之道,父皇說,喜愛萬物都不能過分,可父皇畢竟有了淑妃,師傅說,任何事都要克制,可他們畢竟不曾站在這最高。賢妃做的對,她不過是重復了以往的訓誨,告訴他要遠離過分的喜愛,她做的對,可她別有所圖。
和帝苦笑,這一生,便是被剝奪的一生,所有喜愛的、美好的,都在這權貴的極致里,被一點點從生命中剝離,半點也不能留,半點也不能留!
用手撫上胸口,他感到真切而鮮活的疼痛,腦中閃過一幅幅影像,從成祖對淑妃青廷的溫柔微笑,到母后不時垂淚命他爭氣,到賢妃、到皇后、到太子……痛的久了,漸漸麻木,不知怎的,定格在今夏隨德避暑莊子里,那日二人游湖賞荷,小人兒身子嬌軟得倚坐在自己懷中,自己把那半掌大的紫蓮,斜插到她鬢邊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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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王府后院暖閣。
青廷躺在漆木搖椅上,這竹椅是成祖在世時就喜歡坐的,青廷還記得,幼時,成祖下朝來到母妃的夏粹宮,經(jīng)常散解了襟口,把自己抱在膝上,搖晃著坐倒,一句一句教他背詩,背他年輕時馬背上打天下的豪言壯語,高興了,會猛得站起,大笑著將他拋向半空,“呵呵,朕的兒子,朕的兒子!”
想到這里,青廷唇邊滑過一聲輕嘆,睜開眼,用手摩挲著已經(jīng)光滑的看不出漆色的扶手,父皇,兒子要做的事,您在九泉之下,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呢?
門開了,青廷仍維持著閉目仰躺的姿勢,聽一陣衣物蟋嗦,來人走到他面前站定,方微抬眼道,“你來了。”
來人正是子鈺,她見青廷神色平淡,隱還有倦意,便止了腳步,站在那里,輕應了一聲。
“坐吧,”青廷并沒有像以前一樣,聲調中反透出些微冷淡,子鈺是多么敏感的人,輕輕便感覺到了,不由蹙起了眉,到一邊坐下。
“會彈琴么?”青廷起身,緩緩走到屋中間北側的一架古琴邊,坐下,也不抬頭,問道。
“不會。”子鈺輕答,心中泛過一絲羞慚。
青廷不以為意,他撩起衣袖,右手反手撫過琴弦,古琴發(fā)出“得~”的一聲低吟,厚而不重,繞繞而出,“不妨,孤為你彈一首。”
琴音錚錚而出,子鈺雖不會彈,但在宮中待了一兩年,也略有熟悉,聽這琴音悠長棉絕,每個音符都繞著上個的余音,已知不是凡品,而更貴在高音平滑而上,舉重若輕,脆而不利,低聲鏗鏗而出,滯而不澀,厚實地像砸在心底,便知不僅這琴好,這彈琴的人,更非一般技藝。
再聽這曲目,卻是一首《并蒂花》,子鈺不禁心奇。這《并蒂花》一般為女子所彈,有兩種含義,或是訴說姊妹情誼,或是抒發(fā)愿與夫君永結同心的心愿。但被青廷彈來,卻一掃女子吱啾軟語的柔媚氣息,反變得空靈干脆,不管怎樣,子鈺心中漸漸歡喜,身上的拘謹也放下許多。
青廷一曲撫罷,兩人之間靜了兩秒,子鈺抬起頭,面上微微的紅暈更襯得她眼光清亮,小聲道,“王爺……”
青廷卻忽然問道,“貴妃是不是給了你什么物事?”
子鈺不妨他提到這個,愣了一下,方回答道,“有,您要看嗎?妾身這就讓杜蘭拿去。”
“不必了,你只告訴我是何物。”
“哦,”子鈺已經(jīng)站起,“是一個,九連環(huán)。”
青廷看著她,眸光漸深,“今年給各宮的年禮,貴妃那邊,便是你去。”
子鈺一驚,沉默不語。聽他又三三兩兩的撫動琴弦,心中煩亂,抬頭道,“妾身不愿。”
“哦?”青廷并未驚奇,微一挑眉,頭卻不抬,壓下琴弦,只一瞬,“錚錚錚”琴聲拔地又起,此回卻是一首十面埋伏,那琴聲便如破竹的千軍萬馬,一浪疊過一浪,以萬鈞之勢,鋪天蓋地得壓來。子鈺不知,一架小小的瑤琴,竟然能造出這么大的聲勢,滿屋都充斥著那迫人的聲氣,直逼喉頭。
子鈺只覺自己血液上沖,心煩意亂,抬起頭來,滿屋的震蕩氣流中,他卻還端坐其上,閑適無比,子鈺忽然感到可怕,他制造了這一派壯亂,他卻信若閑庭。輕輕一個寒戰(zhàn),什么天下第一富貴閑人,什么閑散王爺,這哪里是一個心智閑散、安于閑貴人能奏出的聲氣?
“錚”最后一筆,如破空之劍,抖發(fā)而出,又被青廷以指按下,止住余音,看向子鈺,“為何不去?”
子鈺被他琴聲擾得煩亂無比,沖口道,“妾身不愿。”
青廷眼神幽黑,“你是怕皇兄?”
子鈺頓時臉若燒紅,那是她心里的一道疤,他知道,他卻還能輕易的撕起,若還是洞房那夜,她還只感到羞慚,而現(xiàn)在,兩人之間已經(jīng)這樣,他卻還能這般,子鈺心中多了苦痛,“妾身不懂,王爺為何要這樣?”見他不語,掙著說出,“貴妃她,害死了妾身的姐姐,逼迫,逼迫我……您都知道,為何還要……”
青廷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但立即隱入,“是貴妃的意思。”
子鈺此時,胸口揪疼,回想著前因后果,他推薦的徐常擔綱北方軍事,她出面幫他解圍,借著廢征菊的名義勸阻皇上寵幸“弟媳”,子鈺忽然覺得想通了,痛的無法呼吸,“原來,原來王爺早就想好了要與貴妃交好了是嗎?”眼淚流出,她恨自己,恨自己此時的眼淚和軟弱,“我還以為……”
“以為什么?”袖子底下,青廷把手握成了拳,面上卻不露。
“以為,”子鈺抬起頭,卻被他冰涼的眼神咽下了下面的話,以為您是為了我才求的賢妃,以為這只是單純你我兩人之間的事,你為您,喜歡我……
雖拼命壓抑,眼淚還是越流越多,還是忍不住問道,“您這次,更多的是為著自己和王府的名聲吧?”
青廷專注地看向她,“你呢?你剛開始,不也想著偷偷的誘惑本王,換得日后的‘一片瓦,半畝園’么?”
子鈺臉孔霎時變白,身子搖搖欲墜。
青廷的聲音,輕的像嘆息,“子鈺,人這一生,即使是對至親至愛,說話行事,恐也難保證不帶任何心思雜質吧?你既是如此,為何要苛求我呢?”
子鈺聽了這話,聯(lián)想著自身,心中掠過迷惘,可轉念又被巨大的失落和被欺騙感籠罩,她挺起了身子,干啞著說道,“您說的,我不懂,可是,我不會去。”說罷就要踉蹌而出。
“等等,”青廷出聲,子鈺扶門站住了身子,聽他說道,“子鈺,水至清,則無魚,人至性,則無余。你好生想過。”
待她走后,淳于郭與邱丹從內屋走出。青廷還有些悵然,淳于郭輕咳了一聲,才回過神,問道,“先生看她如何?”
“尚看不大出,但那靈性是有的,王爺,好玉不好琢啊。”
青廷一笑,邱丹卻有些憤憤的,“若不是為她,青廷哥哪需要理那貴妃的茬?她還委委屈屈的。”看青廷神色漸嚴,嘟囔道,“娘們就是麻煩,什么事都和感情扯到一塊。”
淳于郭大笑,“看來邱統(tǒng)領也遇到麻煩娘子了。”
邱丹紅了面皮,找話道,“青廷哥也真耐得住,哭成那樣,要是我,早哄上一哄了。”
淳于郭猛拍他肩膀,促狹道,“傻小子,若我們在一邊盯著,你也能哄?”
“咳,”青廷面色微微一紅,轉身道,“若不是徐氏非命她去,我還真不想讓她趟這是非。”
邱丹急忙上前,“王爺,你喜她可以,可也不能忘了我那妹子!”
青廷一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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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外話:剛談戀愛時,我以為他對我好,就該純純凈凈,好應當是100%的好,不能有一點雜質和利他的個人心思,后來才發(fā)現(xiàn),愛情不是水晶,也不需要是。大家認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