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帝王命
寧壽宮寢殿。
一夜好眠, 太妃此時醒了,但仍處在朦朧的睡意余韻中。微睜開眼, 窗戶紙仍是黑的,但外頭依稀已傳來嘰喳的鳥鳴, 天,就快要亮了。
昨夜,她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境很清晰,恍惚是回到了自己做貴人時,剛誕下二皇子的時候兒。那也是這樣一個初冬的清晨,自己折騰了一夜, 終于在拂曉之時誕下麟兒, 成祖幾乎是在第一時間沖進來,一把從產(chǎn)婆手中抱過還光著身子、哇哇大哭的皇兒,大笑著,向她展示——
“哈哈哈, 朕的兒子, 真兒,咱們的兒子!”
時間已過去這么久了,四十年了!可真想再回到剛那夢里啊,多一秒也是好的……
太妃吁了口氣,心頭有些悶,外間此時已傳來響動,算算時辰, 榮嬤嬤她們,也該喚自己起身了。
果然,帳幔外傳來衣袂蟋嗦,接著是榮嬤嬤熟悉的輕聲,“娘娘?”
這老鬼!明知道她已醒了。
嗯了一聲,她剛要坐起,卻聽門口處“咣當(dāng)”一聲,像是水盆子掉到了地上,“鑊幣徽笞饗臁
太妃真被嚇了一跳,怒道,“哪個蹄子?”
“娘,娘娘,”那宮女似被嚇得說不出話來。
榮嬤嬤將帷幔拉起,兩人一看,那宮女站在內(nèi)寢門口,也不下跪,也不拾那盆,臉色發(fā)白,大張著嘴,指著外面。
榮嬤嬤剛要責(zé)罵,卻又有兩三個宮女闖了進來,喘著氣跪倒,
“兵,兵,娘娘,咱們殿外頭,全是兵!”
什么?太妃心內(nèi)大跳,青廷與貴妃之間的爭奪,她隱隱也是知道的,暗地里不知為他擔(dān)了多少心,此時一聽,唯恐是兇,摸著鞋就要下地,榮嬤嬤連忙來扶,太妃一甩她手,急指著門,“你還不去看看?!”
一會兒她回來了,太妃剛下床站起,兩個小宮女一手一邊扶著。
“娘娘,娘娘,”榮嬤嬤也大喘著氣,撫手道,“是咱們的人呢!”
“什么?”太妃只怕沒聽清。
榮嬤嬤上來攙住她,“是哥兒派的人來呢!”她做過青廷的保姆,帶他最多,哪怕青廷現(xiàn)今已是不惑之年,在她這里,還時常是個“哥兒”。
太妃一聽,也顧不得自己還只穿著中衣中褲,點著腳就往外走。
大門已開,一隊侍衛(wèi)圍殿而立,打頭的見太妃出來,忙上前單跪了一腿,朗聲問安。原來昨夜邱丹剛攻入宮門,就派了一隊人馬過來將寧壽宮護住。這寧壽宮在宮城深處,離宮門又遠,因此這一夜,外面雖鬧的天翻地覆,這里卻只有外殿幾人驚醒了,太妃等人,竟一概不知。
太妃哪里聽得進去那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都說了什么,茫茫然得看著還黑著的天,還有黑暗中顯出了輪廓的外殿,這樣的早晨,她一輩子在深宮,不知經(jīng)了多少回,但今日,卻是——
沉沉然一夜尋常夢,嘩啦啦門外變了天。
此時的養(yǎng)心齋后廂房內(nèi),卻是靜悄悄的。
青廷推開房門,輕輕走到屋角的床邊,掀開帷帳,就著門口桌案上微弱的燭光,看她母女二人相擁著,睡的正沉。
三更時分,料理了貴妃、太子之后,青廷依照計劃,傳喚文官,內(nèi)閣宋寶金與兩名次輔、六部尚書緊急聽召入朝。輝王青煜,在當(dāng)天下午,被他差使了前往豐臺大營,與邱丹另外一名部將一起,安頓守備京畿的大軍,傳來消息,也是辦妥了的。
青廷通報了貴妃謀反、太子被殺、和帝垂危的現(xiàn)狀,滿屋官員,無不大驚,只不過各有各的驚處,無需贅言。一時間各懷鬼胎,竟無人開口。
青廷知道,以宋寶金為首的親貴妃派,怕還寄望于徐常,存在僥幸心理,當(dāng)下要做的,是盡快亮明立場,逼那些素來觀望的表態(tài),當(dāng)下從椅上站起身,環(huán)顧眾人一圈,淡淡道,“都隨孤去看看皇上吧。”
馬振立時躬身應(yīng)是,馬上跟上,其他幾人,見寧王儼然已是這里半個主人的姿態(tài),再望望外頭凝神佇立的侍衛(wèi),有幾個,相互看了一眼,忙也答應(yīng)著跟上。
議事到幾近天明,大家仍有些細小分歧,但定下了拘押貴妃,待和帝醒轉(zhuǎn)、等候其遺命,青廷知道,大事已近成,此時越不能急,須得做的水到渠成才好,遂命人帶官員們?nèi)ネ獾町?dāng)值的值房內(nèi)休息。
此時也覺得累了。
來到后廂房,看到她帶著女兒,那里沉沉睡著,心中忽感到滿足而踏實。有一種柔軟的東西,慢慢溢過全身,才剛在外的剛硬、興奮和殺氣,在這一霎,被包容著安撫平順。
脫鞋上榻,貼著她后背側(cè)躺下,攬住她腰,抱在懷里。
子鈺有些醒了,她模糊著回過頭,看到他晶亮的眸子。
一下子想到了這是在何時何地。
看了看月華,她累很了,正睡的熟。
“幾時了?”她輕問。
青廷回答了。
子鈺見快要天光,就要起身,卻被他摁住。
“皇……”想問和帝是否又醒了。才剛他醒了一會,但在青廷回來之前,又陷入昏迷。
“噓——”,青廷抱緊了她,將頭貼到她脖頸處,喃喃道,“別說話,什么都別說,陪我躺一會。”
子鈺一愣,瞬間明白了,胸口也涌上柔軟、甜蜜和一點點酸澀,放松了身子,她更靠貼在他懷中,伸出手,將他環(huán)在自己腰間的手更收緊一些,他抱著她,她抱著月華。
青廷背后咕噥了一聲,一時四下里無聲,不多會兒,抱著懷中的娘兒倆,睡著(音zhao)。
十一月十七日(第二日)。
按青廷的吩咐,子鈺一早帶著月華去往寧壽宮。說是早,其實也快正午了,祉n已被接來,母子姐弟相見,又是一翻與往日不同的光景。
接著便是午膳。太妃對子鈺,一向是沒有多話的,或她心里頭,還為子鈺曾經(jīng)服侍過和帝、后被太后硬塞給青廷惱恨。但眼下這是關(guān)鍵的一天,兒子上午來了一趟便匆匆又走,眼前這女子,顯是相伴知情的,再看看環(huán)繞她的一雙兒女,太妃一直亦是個明白聰慧的人兒,只不過子鈺犯到她忌諱,才一直心煩。
當(dāng)下雖還冷淡,面色卻好看許多了。
子鈺也感覺到了,但她與人相處,一向是不講究面上好,所以只還如以往般恭敬,并未多語。況她心中,還放不大下青廷和帝那邊,這席面上,便仍是靜悄悄的。
子鈺是心中放不下,月華卻直接露出來。
用罷午膳,太妃命人哄祉n午睡。子鈺看向月華,“你呢?”
月華騰的站起,搖搖頭,“我不困,”說著向太妃與子鈺行禮,“月兒想去養(yǎng)心齋,探視皇上。”
她在宮內(nèi)住慣了的,以往和帝、貴妃又百般嬌寵,自然而然比公主還有氣派,便是太妃也有些含糊她。此時見她大膽,心內(nèi)有些不樂,頓了一下,道,“你父王他們正在那里忙著,你一個女孩兒,跑那里做甚?”
月華抬起頭,仍看著她二人,“我要去。”
太妃還待再說,子鈺也起身,躬身道,“娘娘,便讓她去吧。”
太妃更是不樂,這個媳婦,就是不能像其他人那樣,嘴巧、順從、會討好,反而母女倆一般的執(zhí)拗性情,臉一歪,“本宮累了。”榮嬤嬤趕緊過來扶她起來,太妃對子鈺二人道,“想怎么樣,便怎樣吧。”
子鈺柔柔一笑,也上來攙住太妃,回頭對月華道,“早些兒回來。”
養(yǎng)心齋內(nèi)卻是與今日凌晨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下午,青廷等接到北疆的加急秘信,原來,徐常在三日前便欲動手,鏟除軍內(nèi)所有異己,并有回朝動向。萬勝俟等人發(fā)覺了,先發(fā)制人,制住了徐常及其同黨,并將其未接皇諭、矯詔擅自班師回朝的罪證公布于大軍,目前軍心普遍穩(wěn)住,但仍有浮動。
眾人一看,又是一驚。徐常的行為,又為徐家謀反添了一樁佐證,雖鏟除異己、矯詔回朝,聽之有些緋聞所思,但罪證昭昭,卻也無可辯駁。更以馬振等寧王派的人帶頭,其他人也紛紛跟上,無不痛斥徐家弒殺太子、倒行逆施的罪惡。
徐家的罪是落實了,眼下就剩下一項最棘手、也最關(guān)鍵的事項——誰,將是皇位繼承人?
太子雖已亡故,但太子幼子尚在,雖還尚在襁褓之中,但畢竟是和帝嫡親的皇孫,血統(tǒng)最正。
而寧王,臣子們偷偷上瞄,從凌晨到現(xiàn)在兩次議事,他對皇位繼承一事只字不提,表現(xiàn)得一派沉靜自然,然而對一個剛剛立下粉碎奪嫡陰謀、鎮(zhèn)壓宮內(nèi)叛亂的人來說,是過于沉靜自然了。他的表現(xiàn),不是一個立功后臣子、王爺?shù)谋憩F(xiàn),那種篤定巋然、沉如泰山之勢,更像是一個——
下面站著坐著的,哪個不是聰明人?哪個沒有一雙好眼睛、一個好鼻子?眾人心里都明白,且等著時辰罷了!況和帝還未醒,有些話,還是從他嘴里說出,更為妥當(dāng)!
眾人且思且議,有宮人卻進來報,月華郡主來了。
臣子們并未怎么驚奇,以往與和帝議事,月華便也常陪伴左右,但也有沒見過的,伸脖一看,一會兒,從門外進來一個小女孩,十來歲模樣,穿一件銀白短孺,豆青裙襖,頭綰簡單雙鬟,面容潔白沉靜,小身子修如直楊,果有幾分貴妃的氣魄。
月華進來,見一屋子的老臣,寧王端坐在最上方的左側(cè)椅上,當(dāng)下不慌不忙給他請安,“月華見過父王。”老臣們,除了那等資格最老的,稍年輕些的也微微躬身向她致意。
青廷看著月華,不知怎的,忽然回想起多年前某日,他與青煜去乾清宮拜見和帝,偶遇子鈺的那天,彼時也是這樣的初冬,她仿佛也是這樣一身銀白的裙子,見到他們,看出了他們知曉她的境遇,羞慚慚得落荒而逃。
她一定不知道,她當(dāng)時微顫著身子、蒼白著臉色、紅著耳朵,那模樣有多…撩人,而他竟也才發(fā)現(xiàn),原來早在那一天,這樣的一個身影,就已印在自己的心田。
心內(nèi)的柔軟帶到面上,漾過一絲笑,他對小女孩招招手,“過來。”
月華一怔,頓了一會,慢慢起身,走上前去。
到他身旁站定,青廷問她,“你自己來的?”
月華點頭,抬起頭,“我想探望皇上。”
她眼睛大而潤涼,像透了子鈺,那樣執(zhí)拗堅持的光,也像她。青廷笑攬過她小小身子,“先陪父王待一會好么?”
月華鬼使般點點頭,父女倆一起面向眾臣。眾人接著議事,馬振偶然間抬頭,寧王正全神貫注聽著,帶些思索的神情,他身邊的小女孩,明顯是走了神,微皺著眉,像在想些什么,兩人的表情神態(tài),別無二致,無比和諧。
華燈又上。
子鈺跪趴在和帝病床前的大條墊上,聽著他越來越急促的聲音,心中又是急、又是苦。
一時他呼吸頓促,胸口處傳來拉風(fēng)箱一般的撕扯聲,臉也憋得青白,子鈺連忙起身,撬開他嘴,回頭急喚道,“快來,快喚太醫(yī)!”
青廷進來時,正瞧見她這般模樣。背對著他,彎腰給和帝擦汗,一時轉(zhuǎn)過身,滿面的焦急,見是他,急道,“王爺快來,皇上像是被痰卡住了!”
太醫(yī)很快便進來了,青廷帶著子鈺避到一旁,太醫(yī)與宮人們緊急為和帝吸痰,子鈺雙手緊張交握,見還不好,靠到青廷懷里,“王爺!”
青廷也急,胸口又有些發(fā)堵,攬著她不說話。
好大功夫,太醫(yī)終于處理好,轉(zhuǎn)身對他二人道,“皇上或快醒了,但,這次醒,或是回光返照,怕熬不過今晚了。”說罷退去。
不多時,和帝果然醒來。
“老二!”使力在枕上歪過頭,他的聲音虛弱。
青廷二人聽他相喚,連忙上來,和帝看著青廷,喘息著道,“朕與你,有話……”
子鈺見他二人情形,帶著屋內(nèi)宮人們出去。
屋內(nèi)只剩下和帝與青廷二人。
青廷跪在床前,他二人良久相視無語,卻什么都明白了。
半晌,和帝艱難問道,“朕的太子……”
青廷垂下眼,不說話。
和帝胸口喉頭一陣酸澀,閉上眼,再睜開,又問,“朕的奎兒?”
青廷抬頭,輕聲道,“他很好,正與太子妃,在太子府中。”
和帝蒼老一笑,點頭道,“還算你,不是那何事做絕的人!”微頓一下,又看向他,目光灼然,“奎兒即位,你愿輔佐么?”
青廷看著他,不再說話。
和帝閉目長嘆,良久方道,“朕不曾想,你要的竟然是這個!”
青廷頓首,“望皇兄成全!”
和帝苦笑,“平心而論,你確實更合適些,你比朕,更知道要什么!早先若按父皇的意思,這位子,怕也是你的……”
青廷動容,“皇兄!”
和帝閉上眼,喃喃道,“朕累啦!朕這一生,從出生到現(xiàn)在,也不知是不是想向誰證明什么,父皇,母后……呵,到今日,真的累了。……父皇于我,不由己,朕于你,亦不由己,呵呵,老二,”忽然睜開眼,現(xiàn)過精光,“你可知為什么么?”
青廷一愣,這些答案,早都是在腦子里的,成祖?zhèn)魑缓偷郏菫槿撼妓龋偷蹅鳛橛谒菫樽约核龋鶓劦模际浅邮帲謩莶环€(wěn)——可為何現(xiàn)下說出來,卻覺得如此沉重?
和帝微點頭,恍然一笑,那笑里透著多少無奈,“這擔(dān)子不輕啊!很快你就會發(fā)現(xiàn),在下面時所用的利器,上來后就成了你的責(zé)任和負擔(dān),”閉上眼喘息,“天下蒼生,萬眾黎民,從此就是你的責(zé)任!從此,你不再是謝青廷,而是一個萬事不由己、不由心的王朝機器,這也是,歷代帝王的宿命……”
你的心是否夠大,包的了那么多?
朕的心不夠大,做的不夠好!
……
青廷怔怔得走出房門,剛剛已經(jīng)從他口中,確認(rèn)馬上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可為何現(xiàn)在心中,卻是無比的沉重。
對上她正候在門口焦急的眼,他撫上,“進去吧,他想見你。”
天禧二十八年十一月十七日晚,和帝大行,手諭詔書,傳位寧親王謝青廷,史稱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