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條獵狗(1)
芭蕉寨老獵人召盤巴在四十余年闖蕩山林的生涯中,前后養(yǎng)過七條獵狗。
第一條獵狗腿長得太短,攆山追不到麂子,被牽到街上賣掉了;第二條獵狗剛滿五歲就胖得像頭豬;第三條獵狗長得笨頭笨腦,第一次狩獵時就被豹子咬死;第四條獵狗是母的,長大后被一條公狗拐走了;第五條獵狗滿身疥瘡;第六條獵狗糊里糊涂踩上了獵人鋪設(shè)的鐵夾子。
一個獵人,得不到一條稱心如意的獵狗,就像騎兵沒有一匹好馬一樣,召盤巴常常為此唉聲嘆氣。
三年前,召盤巴六十大壽時,曼崗哨卡的唐連長送給他一條軍犬生出來的小狗作為賀禮。三年來,召盤巴情愿自己頓頓素菜淡飯,也要讓這餐餐沾著葷腥。
在他的精心撫養(yǎng)下,小狗長大了,背部金黃的毛色間,嵌著兩條對稱的淺黑花紋,身材有小牛犢那么大,腰肢纖細(xì),十分威武漂亮。它不愧是軍犬的后代,攆山快如風(fēng),狩獵猛如虎。有一次,一只禿鷲俯沖到院子里捉雞,它從花叢中猛躥上去,一口咬斷了禿鷲的翅膀。召盤巴給它起了個名字叫“赤利”(傣族傳說中會飛的刀)。
獵人愛好狗。召盤巴把赤利看做是自己掌上的第二顆明珠,第一顆明珠當(dāng)然是他七歲的孫子艾蘇蘇。召盤巴空閑時喜歡帶著赤利串老庚(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朋友),三杯糯米酒下肚,他就會炫耀說:“有了赤利,也不枉我做了一輩子獵手。嘿,你們就是一把珍珠、一籮黃金也休想從我手中換走它。”說著,就用臉頰在狗耳朵上親撫一陣。
可是在傣歷一四三三年(即公元1980年)潑水節(jié)那天清晨,召盤巴不像往年那樣抱著艾蘇蘇帶著赤利到瀾滄江邊去看劃龍船、放高升、跳依拉賀(傣族民間一種隨歌而舞的歡慶形式),而是用一根野山藤,把赤利拴在院內(nèi)的一棵檳榔樹下,旁邊用三塊石頭支成一個灶,燒開滿滿一鍋水,然后,他從柴垛里抽出一根粗木棍,慢慢向赤利走去。
赤利搖著尾巴,伸出舌頭,要來舔召盤巴的褲腿。召盤巴突然舉起木棍,兜頭一擊,赤利敏捷地一閃,木棍在地上砸出個小坑。赤利驚慌地躲到檳榔樹背后,委屈地嗚嗚叫著。
召盤巴紫銅色的臉膛泛出青白,沖上一步,又高高掄起木棍。正在這時,竹樓里奔出一個拖鼻涕的小孩,左手握著一柄小刀,右手攥著一只削了一半的酸多依果,撲到召盤巴懷里,嚷道:“爺爺,您別打赤利,它是我的好朋友。”
召盤巴收起木棍,一雙被細(xì)密魚尾紋包裹住的老眼里淚水在打轉(zhuǎn)。他摩挲著艾蘇蘇柔軟的頭發(fā)說:“孩子,它不是你的朋友,它是孽障,是不吉利的畜生。爺爺要親手打死它,剝皮剔骨,中午給你吃狗肉。”
說著,他把艾蘇蘇抱到竹樓底下的木碓上坐下,返身又舞著木棍逼向赤利……
昨天傍晚,召盤巴背著火藥槍,帶著赤利,鉆進(jìn)寨子后面的大黑山,想逮只竹鼠,或者挖只穿山甲,好在潑水節(jié)改善生活。過一條清涼的小溪,在一片茂密的樹林里,赤利突然興奮地豎起耳朵,咬著他的衣襟往前拖。赤利十分聰明,遇到獵物不像一般草狗那樣狂吠亂叫為自己壯膽、嚇走獵物,它會無聲無息地咬著主人衣襟報警。果然,召盤巴撩開幾片象耳朵葉,瞧見前面十多步遠(yuǎn)那蓬風(fēng)尾竹下,有一頭雄壯的長鬃野豬,起碼有四五百斤重,正用兩柄獠牙掘鮮嫩的竹筍。
按理說,單身獵人碰到猛獸都是盡量避開的,特別是孤豬,十分兇猛,稱為“頭豬、二虎、三熊”。但召盤巴仗著自己四十余年的打獵經(jīng)驗和勇猛無比的赤利,膽子變得斗大,卸下火藥槍,塞好火絨,瞄準(zhǔn)野豬的耳根就是一槍。
“轟”的一聲巨響,一縷輕煙消散后,召盤巴發(fā)現(xiàn),鉛彈并沒有鉆進(jìn)野豬的腦袋,偏了一點,打在它的頭頸里,污黑的血順著野豬的脖子流成一條小河。召盤巴知道不妙,趕緊躲到一棵冬瓜樹背后,從褲腰解下火藥葫蘆,急忙往槍管里填火藥和鉛彈。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頭受傷的野豬抬起頭來,憤怒地嚎叫一聲,發(fā)瘋似的撅著獠牙向召盤巴迅速兇猛地?fù)溥^來。
赤利在后面“汪汪汪”狂吠,召盤巴連叫數(shù)聲:“赤利,上!上!”他想,赤利只要沖上去咬住野豬的后腿,糾纏幾分鐘,自己就可以填好火藥槍,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匕堰@頭該死的野豬送上西天。但他很快失望了,赤利不但沒有沖上去救主人,而且連吠叫聲也停止了,也許夾著尾巴逃進(jìn)草窠了吧。他來不及回頭望赤利,野豬已經(jīng)撲到跟前,一口把碗口粗的冬瓜樹攔腰咬斷。
召盤巴只得丟掉火藥槍,繞著大樹躲開野豬的猛撲。但畢竟年歲不饒人,他腰腿不像年輕時那般利索了,繞到一棵大榕樹前時,一腳踩在光溜溜的青苔上,摔了一跤。等他艱難地爬起來時,那頭橫沖直撞的野豬站在他面前兩步遠(yuǎn)的地方,鉤著頭,雙腿一蹦,脖子上的長鬃毛一根根豎起來,倏地躥上來。召盤巴來不及躲閃,只好一屈膝蓋從斜里撲臥在地。這一招非常危險,就算野豬撲了個空,撞在大榕樹上掉下來,也要把他壓個半死。
只聽見頭上“咔嚓”一聲巨響,他閉上了眼睛。可是,野豬竟沒有壓在他身上。他慢慢睜開眼睛回頭一望,啊嘍,真是老天有眼,保佑他大難不死,原來大榕樹兩根粗壯的氣根間有一條狹窄的縫隙,野豬正好對著這里撲,用力過猛,前半身穿過縫隙,被攔腰卡住,四肢騰空亂舞,嚎叫不絕。獨木成林的大榕樹被震得簌簌發(fā)抖,落下滿地綠葉。召盤巴不敢怠慢,連忙撿起火藥槍,填好火藥,把槍筒塞進(jìn)野豬的嘴巴連補了三槍。野豬垂下獠牙,不動彈了。
召盤巴望著死去的野豬,渾身像喝醉了酒一樣軟綿綿的,直冒虛汗。就在這時,赤利狂叫著,從草窠里鉆出來,向卡在榕樹氣根縫隙里的死豬撲躍著,撕咬著。召盤巴從來沒有感到這樣惡心過,想不到獵狗也有怕死鬼和無賴。要不是火藥葫蘆倒空了,他當(dāng)場就會打得它狗頭開花……
召盤巴舞著木棍逼向赤利,它東躲西閃,流著淚嗚嗚求饒。
艾蘇蘇從三歲起就每天和赤利廝混在一起。赤利會為他在樹林里找到野雉窩,撿到很多蛋,會為他在和小伙伴打狗仗時爭到冠軍,會在他捉迷藏時幫他輕而易舉地找到“敵人”。
有一次,他到瀾滄江里游泳,被一個旋渦卷住,眼看就要沉到江底,他高叫一聲“赤利”,赤利便奮不顧身地從岸上躍入江心,游到他面前,他揪住狗尾巴才游上了岸。爺爺要打死赤利,艾蘇蘇傷心極了,也忍不住嚶嚶哭起來。
召盤巴的怒火燒得更兇,掄起棍子沒頭沒腦地朝赤利砸來。赤利盡管躲閃靈敏,無奈脖子上系著野山藤,只能圍著檳榔樹打轉(zhuǎn)。不一會兒身上便重重挨了兩棍,疼得它齜牙咧嘴怪叫起來。
野山藤纏在檳榔樹上,隨著赤利打轉(zhuǎn)而越纏越短,它終于緊緊貼在檳榔樹干上不能動彈了。召盤巴瞅準(zhǔn)這個機會,一個箭步?jīng)_上來,舉起棍子對準(zhǔn)赤利的鼻梁骨砸去。這時赤利如果縱身一躍,可以一口咬穿召盤巴的手腕,但它沒那樣做,而是一偏腦袋,待木棍擦著耳朵落地時,一口咬住木棍不放。
召盤巴攥住木棍拼命拖,赤利咬緊木棍拼命拉。不一會兒,召盤巴禿頂腦門上布滿了汗珠,累得氣喘吁吁。他一發(fā)狠,丟下木棍罵道:“你這條沒有良心的畜生,我讓你嘗嘗火藥槍的滋味。”說著,他顫巍巍地向竹樓走去。
赤利平時見過寨子里有人殺狗吃,也是把狗拴在樹上,旁邊支一口鐵鍋燒開水,它明白今天大禍臨頭了。它獸性大發(fā),狂蹦亂跳,想掙斷脖子上的野山藤,但野山藤比尼龍繩還堅韌,怎么也掙不斷。它悲哀地呻吟著,求救的眼光投射在艾蘇蘇的身上。
艾蘇蘇蒙眬的淚眼看著爺爺走回竹樓,趕緊飛奔到檳榔樹下,用削酸多依果的那柄小刀,用力割斷野山藤,匆忙間,把左手大拇指削掉了一塊,鮮血滴在赤利厚厚的嘴唇上。
赤利自由了,它搖搖腦袋,溫順地在艾蘇蘇的身上舔著,吻著。艾蘇蘇也摟著赤利的頭頸親著。這時,竹樓木梯“咯吱咯吱”響了,召盤巴提著火藥槍邁出竹樓。艾蘇蘇連忙把赤利一推,高呼一聲:“快逃!”。
赤利后退了兩步,戀戀不舍地望了一眼召盤巴和艾蘇蘇,急遽地一轉(zhuǎn)身,像一匹脫韁的野馬,縱身一躍,躍過兩米高的用葉子筑成的籬笆墻,向大黑山飛奔而去。
姹紫嫣紅的葉子花瓣紛紛揚揚撒落一地。大黑山屬于自然保護(hù)區(qū),上千年的大榕樹吊下許多氣根,宛如一群大象的鼻子;望天樹窄窄的樹冠高聳入云,筆直的樹干就像長頸鹿的脖子。密密的森林里麂子成群,錦雉亂飛,真是野生動物的理想王國。赤利東游西逛,渴了喝口山泉水,餓了逮只樹鼩吃。
它成了一條野狗。一天下午,赤利在瀾滄江邊逮到一頭馬鹿,正吃得高興,草叢里突然一陣響,躥出二十多條棕紅色的豺狗。為首的是兩條公豺狗,其中一條頸上有圈白毛,像戴著珍珠項鏈;另一條長著黑尾巴。這群豺狗望著地上鮮血淋淋的馬鹿,小眼珠里射出貪婪兇殘的綠光,分散開,形成一個扇面向赤利包圍過來。
赤利冷冷地瞧著為首的那兩條公豺狗。豺狗在赤利高大的身軀面前,顯得那么猥瑣、那么瘦弱,肚皮癟得縮進(jìn)腹內(nèi),恐怕已有幾天沒抓到獵物吃了。
豺狗的包圍圈越縮越小,離赤利只有兩三步遠(yuǎn)了,赤利仍然津津有味地啃著馬鹿骨頭。那兩條為首的公豺狗后腿微微彎曲,突然嚎叫一聲,左右夾攻,一齊向赤利撲來。赤利不慌不忙,一扭腰,跳到旁邊一塊礁石上。這塊礁石在江邊沙礫中突兀而立,有兩米來高,四壁陡峭。白項圈公豺狗緊跟在赤利屁股后面也躥上礁石。還沒等它站穩(wěn),赤利就抬起鐵棍似的前腿,一下把它按翻在地,張開尖利的牙齒,霎那間就把它的喉管咬斷了。白項圈公豺狗污黑的血灑了一地,尸體咕隆隆滾下江灘。
黑尾巴公豺狗狂吠一聲,也惡狠狠地躥上礁石。赤利又一口咬斷了它的脖子。
這群豺狗被震懾住了,既不肯散去又不敢躥上礁石,只是圍著礁石呆呆地望著赤利。赤利轉(zhuǎn)著雙眼,像閃電一樣躥下來,撲倒一條公豺狗,迅疾地咬斷它的喉管;還沒等其他豺狗圍攏來,赤利又跳回礁石頂……
太陽西沉?xí)r,這群豺狗中最后一條成年公豺狗也沒逃脫它兄弟們的下場。
豺狗是種群居動物,身強力壯的公豺狗是大家庭中的首領(lǐng),一旦首領(lǐng)死了,其他公豺狗就取而代之。如果一群豺狗中所有的公豺狗都死了,大家庭也便宣告瓦解,母豺狗就帶著自己的小豺狗各自逃散,到其他豺狗群落戶。
此刻,七八條母豺狗悲哀地低嚎了一陣,帶著十來條小豺狗返身欲逃回樹林。
赤利歡快地長吠一聲,跳下礁石尾追上去,用爪子撲倒這條母豺狗,又用腦袋頂翻那條母豺狗。母豺狗們帶著小豺狗驚恐地左躲右逃,赤利飛奔著左截右堵,逼著母豺狗又回到江邊。
銀盤似的月亮升上了天空。漸漸地,赤利兇猛的攻擊變成了親昵的戲弄,并聽任豺狗把大半頭馬鹿吞咽下去。母豺狗不再拼命逃竄了……
赤利成了這群豺狗的首領(lǐng),所有的母豺狗和小豺狗都對它俯首帖耳、恭恭敬敬。赤利帶著這群豺狗在森林里自由自在地生活著。
但赤利并沒有忘記召盤巴,它從不帶著豺狗群到芭蕉寨去,盡管它到現(xiàn)在還沒弄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被攆進(jìn)山林。
赤利遭受召盤巴的毒打,被迫逃進(jìn)山林,那真是冤枉的。那天召盤巴向野豬瞄準(zhǔn)開槍時,腳步一移動,踩在草窠里的三枚蛇蛋上。當(dāng)時召盤巴全神貫注盯著野豬,哪料得草叢里倏地豎起一條黑褐色的眼鏡蛇,它頸部那對白邊黑心的眼鏡狀斑紋迅速膨大,血紅的舌須快速吞吐著,嘴里“呼呼”有聲,從背后盯著召盤巴裸露的臂膀,眼看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