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狼“狽”(2)
黃狼剛剛往下跳第一個臺階,不知是因為黑狽沒做好下陡坎的準備,還是黃狼的屁股翹得太高身體過于垂直,黃狼的前爪剛剛落地,黑狽突然從黃狼的背上滑落下來,摔在石頭上。這一跤摔得不輕,黑狽掙扎了好一會兒才站起來;黃狼在慣性作用下,已經(jīng)跳下第二層臺階了。黃狼站在第二層臺階上,轉(zhuǎn)身朝上面的黑狽“”叫著,是在催促黑狽快快下來。黑狽試探著往陡坎下走,狽的前肢比后肢短了一半,上坡還勉強能保持平衡,下坡就好比走鋼絲繩,才走了一步,就閃了個趔趄,像只皮球似的往下滾,嚇得它扒住一叢蒿草“呦呦”叫喚。黃狼只好又從下面的第二層臺階躥上來,蹲在黑狽面前,讓黑狽爬上自己的背,再往陡坎下跳。
這么來回一折騰,給狗群贏得了時間。當黃狼和黑狽下到陡坎底時,狗群也同時下到了陡坎底,把黃狼和黑狽團團圍了起來。
陡坎底下是一條寬敞的亂石溝,有利于獵狗發(fā)揮群體威力。
好一場精彩的狗、狼、狽大戰(zhàn)。幾條獵狗在正面與黃狼激烈廝咬,一條大白狗繞到黃狼背后,一口咬住黑狽的一條后腿,把黑狽從黃狼的背上拉扯下來。四五條獵狗立刻圍上來,你一口我一口,毫不留情地對黑狽進行攻擊。
黑狽雖然也長著和狼非常相似的一張大嘴一口利牙,但畢竟身體瘦弱,尤其吃虧的是前腿短后腿長,要很費勁地抬起頭來才能和狗在一個水平位置互相噬咬;又寡不敵眾,擋住了前面的狗嘴,防不住來自背后的偷襲,不一會兒,它的唇吻、肩胛、脊背和后胯就被狗牙咬破,渾身都是血。它直起脖子,“呦呦”嗥叫著,向黃狼求救。
黃狼陷在十幾條狗的包圍圈里,但它勇猛善戰(zhàn),咬斷了一條黑狗的喉嚨,還咬斷了一條黃狗的前腿,它自己的一只耳朵也成了大花狗的戰(zhàn)利品。聽到黑狽的呼救,它不顧一切地沖開包圍圈,向黑狽趕來。
狗們像蒼蠅似的粘在它屁股后面,有的咬腿,有的咬屁股,大花狗則一口叼住了那條又粗又長的狼尾巴,拔蘿卜似的拼命拔,堅決不讓黃狼靠近黑狽。狗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很英明,把狼和狽分割包圍,各個殲滅。
黃狼狂嗥一聲,齜牙咧嘴地回轉(zhuǎn)身來。狗們像遭到轟趕的蒼蠅,奔散開去,唯獨波農(nóng)丁養(yǎng)的那條大花狗,仍叼著狼尾巴不放。黃狼左轉(zhuǎn),大花狗也機警地跟著左轉(zhuǎn),黃狼右旋,大花狗也靈活地跟著右旋,始終躲在黃狼的背后,讓黃狼屢屢咬空。
黑狽叫得愈發(fā)凄厲了,黃狼無心戀戰(zhàn),或者說沒興趣再跟大花狗玩捉迷藏,大嗥一聲,強行向黑狽的包圍圈躥去。
我在望遠鏡里看得清清楚楚,黃狼的尾根爆出一團血花,大花狗嘴里銜著一根活蹦亂跳的狼尾巴。黃狼成了禿尾巴狼,但它好像忘了疼,也忘了要找仇敵報斷尾之仇,閃電般地咬翻兩條獵狗,沖到黑狽身邊,趁狗群混亂之際,重新馱起黑狽,向亂石溝左側(cè)一片野砂仁地倉皇逃竄。
這當然是徒勞的,才幾秒鐘工夫,潰散的狗群又聚攏在一起,兇猛地追了上來。黃狼馱著黑狽,逃到離野砂仁地還有二三十米的地方,就又被跑在最前面的大花狗纏住了。
黃狼轉(zhuǎn)身迎戰(zhàn),一蹦,黑狽就從它背上咕咚滾了下來。看來,黑狽負了很重的傷,都沒有力氣騎穩(wěn)在黃狼背上。黃狼用身體擋住大花狗,扭頭朝黑狽叫了兩聲,意思大概是讓黑狽趕快逃命,它在后面掩護。黑狽拱動著身體,歪歪仄仄地向野砂仁地跑去,它的速度實在太慢了,慢得我都可以追上它。沒等黑狽逃進野砂仁地,狗群就像潮水似的擁了上來,兵分兩路,又把黃狼和黑狽分割包圍起來。
這時,黃狼要是撇下黑狽,是完全有可能死里逃生的。我想,它雖然斷了一條尾巴,少了一只耳朵,但并沒受致命傷,精力還很旺盛,而且包圍它的十幾條狗畏懼它的勇猛和野性,不敢靠得太近,包圍圈顯得松松垮垮,很容易沖開缺口。
果然,黃狼瞄準最弱的一只狗猛撲上去,利索地一口咬斷狗脖子。其他狗被震懾住,一瞬間停止了撲咬,造成短暫的“靜場”效果。黃狼迅速突出重圍,飛快向野砂仁地逃去。
我覺得黃狼早就該撇下黑狽獨自逃命了。很明顯,黑狽已成了黃狼的累贅和負擔。黃狼是不可能把黑狽從獵狗的包圍圈里救出來的,再待下去,只能是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成為黑狽的陪葬品。
別說狼了,即使是人,即使是夫妻,在這樣危急的關(guān)頭,恐怕也難免撇下對方自己逃命的。我們老祖宗就留下過這樣的古訓(xùn):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何況它和它不過是狼和狽的關(guān)系。狼狽為奸,奸者,不忠也,也就是說沒必要互相忠貞不貳。我覺得黃狼此刻獨自逃命,不僅情有可原,還不用擔心會受到良心的譴責或者說受到道德法庭的審判。它為黑狽做得已經(jīng)夠多的了,它為它兩次重陷狗的包圍圈,它為它犧牲了自己的尾巴,它已經(jīng)算得上是仁至義盡了。
逃吧,你有權(quán)獨自逃命的;逃吧,逃它個無所顧忌,逃它個無所牽掛。你只要逃進迷宮似的密匝匝的野砂仁地,就像魚回到了大海,就算撿回自己的小命啦!
黑狽那兒,包圍圈越縮越緊,狗們一個接一個跳到黑狽身上,咬得天昏地暗。黑狽躺在地上,已無力朝狗反咬,脖子一抻一抻,“呦———”嘴腔噴出一口血沫,也噴出一聲垂死的哀嗥。
已逃到野砂仁地邊緣的黃狼像觸電似的斂住了腳爪。“呦———呦———”黑狽連續(xù)吐出帶血的呻吟。黃狼“刷”的一聲回轉(zhuǎn)身來。唉,真是一匹糊涂狼!黃狼剛剛轉(zhuǎn)過身來,大花狗已追了上來,眼疾爪快,一爪子抓過去,把黃狼的一只眼睛摳了出來,像玻璃球似的吊在眼眶外。禿尾巴狼又追加成獨眼狼。它慘嗥一聲,仍奮不顧身地朝黑狽所在的位置沖擊。狗們蜂擁而上,像螞蟥似的緊緊叮在它身上,一眨眼,它就滿身掛彩,被咬趴在地上,可它仍拖曳著壓在它身上的七八條狗,頑強地朝黑狽爬去,爬了十幾米,在地上畫出一條長長的血痕……
這時,我們這伙獵人和文質(zhì)彬彬的孫研究員從陡坎上艱難地走了下來,圍著滿身血污的黑狽瞧稀罕。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這畜生還懷著崽呢!”我趕緊把視線移到黑狽的肚子,果然鼓鼓囊囊的,像只打足了氣的籃球,一跳一跳地在抽搐。想來是里頭的小生命還沒死,還在頑強地律動。
“都說世界上沒有狽,瞧瞧,我們不是打死了一只嗎?登在報紙上,準轟動。”村長得意地說。
孫研究員瞟了黑狽一眼,一腳踹在它的大肚子上,不屑地撇撇嘴說:“活見鬼,哪里有什么狽,是狼,是匹黑母狼!它的兩只前爪是讓什么東西咬掉的,所以短了一截。唉,白忙一場。”
我們大吃一驚,急忙仔細觀看。果然,尖尖的嘴,蓬松的尾,豎挺的耳,模樣和狼差不多。再看那兩只短短的前腿,沒有腳爪,茬口露出骨頭,很明顯,這不是一雙天然的短腿,而是一雙殘疾的腿。
我突然想起,三個月前波農(nóng)丁的捕獸鐵夾曾經(jīng)夾住過狼的兩只腳爪,莫非……波農(nóng)丁把兩只狼腳爪風(fēng)干后當做避邪的護身符,外出狩獵都帶在身邊,我讓他拿出來,比試著安在黑母狼的前腿上。毛色一樣,粗細相同,長短合適,原物相配,確鑿無疑。
鬧了半天,所謂的黑狽,原來是匹殘疾的黑母狼!
我清晰地看到這樣的情景:黃公狼和黑母狼住在森林里,它們相親相愛;黑母狼懷孕了,日子過得很甜美;有一天,它們見到一條羊腿掛在一個黑色的框框里,黑母狼肚子餓了,張嘴就去咬,那黑色的框框突然“活”起來,夾住了它兩只前爪;黃公狼幫它一起咬鐵桿,狼牙咬崩了好幾顆,還是無法把黑母狼的腳爪救出來,萬般無奈,只好從膝蓋處把兩條前腿咬斷;黃公狼并沒嫌棄自己殘疾的妻子,它把已無法行走也無法打獵的妻子背在身上,風(fēng)風(fēng)雨雨,跋山涉水,至死不渝……
“沈石溪,”村長把我從幻覺中叫醒,指著躺在地上的黃公狼和黑母狼對我說,“你的母豬被它們咬死了,它們就歸你了,也算是賠償你的損失。趁它們身體還熱乎,快剝皮吧。我們先回去了。”
山野只剩下我和兩匹死狼。我假如剝下兩張狼皮來,再把狼肉挑到集上當狗肉賣,大概能換回一頭母豬來,可我沒這樣做。我挖了個很深的坑,先把黃公狼放下去,再抱起黑母狼,讓它騎在黃公狼的背上,兩只殘廢的前爪緊緊摟著黃公狼的脖子,兩張狼臉親昵地依偎在一起,然后用土把坑填實了。
我覺得黃公狼把黑母狼背起來這個姿勢,無論是生是死,是人是獸,都是很美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