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第九十八回
,玉樓春 !
初念這一夜是醒著到天亮。isennet一閉眼,她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他離去時背影。
那時候,他回頭看了這邊好幾次,仿佛躊躇要不要過來。然而終于還是離去了。他腳步起先有些遲緩,漸漸越走越,身影終于消失了幽闃庭院樹影之中。
這是她第二次目送他離去背影了。第一次,是芷城蘇家那個結(jié)滿秋霜清晨,他和她道別,對她說他一定會娶她時,他笑容輕,腳步堅定,目光里閃爍著一切他掌握之中自信,那種自信無人能及,甚至已經(jīng)到了狂妄地步。而現(xiàn),同樣與她道別,同樣要奔赴戰(zhàn)場,這個男人背影卻只剩下了蕭瑟和沉默。
月影挪到那扇西楹窗腳下,就照到她半邊臉時,她忽然記了起來。有一天他下朝回來,仿佛就是靠這里,抱住她親吻她。
她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倉促地轉(zhuǎn)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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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孕吐終于止住了。看著鏡中自己消瘦身影和微微隆出小腹,不用旁人多勸,一日三餐外加三頓輔食,便是再不想吃,她也必定要吃下去。吃飽了睡,睡醒了,有時候和過來看她青鶯閑坐做針線,有時候和果兒一道去湖心亭散步。她母親王氏也托人送了兩回物件給她。天氣漸暖,草長鶯飛,她終于有些養(yǎng)了回來。有時攬鏡自照,氣色還算不錯。至少比徐若麟剛走那會兒,要好得多了。
轉(zhuǎn)眼,徐若麟離開已經(jīng)大半個月了。他應(yīng)該早到了云南。但似乎并沒急著立刻和顧天雄動手。西南那邊暫時還沒什么消息傳過來。初念日子過得也很平靜,比她自己先前預(yù)想得要平靜得多。
她原本以為,徐若麟一走,向來看自己不慣廖氏多多少少會為難一下,就算明里不做,暗地里,她這個掌家婆婆想要讓自己不好過話,簡直易如反掌了。諸如飲食、起居、或者身邊人,有心話,隨便拎件出來就可以做一篇文章了。但是意外是,她竟一直沒什么動靜,連她身邊那個沈婆子看見她,也是立刻遠(yuǎn)遠(yuǎn)避開,實避不了話,便堆出笑和她招呼,口中稱“大奶奶安”——態(tài)度甚至比從前還要恭敬。
不止初念疑惑,嘉木院里人也有些不解。這天午后,宋氏陪著初念一道做針線。她正做著虎頭鞋。一只剛剛收線。暗紅配明藍(lán),鞋頭黃黑雜色小虎頭憨厚可愛,極其漂亮。喜得一邊果兒搶了過來摸個不停,丫頭們也連聲贊她手巧。
宋氏得意著謙虛了幾句。丫頭素云便扯到了昨天遇到沈婆子時她異樣表現(xiàn),說,“大奶奶,太太身邊沈嬤嬤向來眼高于頂,又苛刻,府里頭便是幾個有臉面管事見了她也不利索。奶奶你人好,她便蹬鼻子上臉,先前見了奶奶時態(tài)度可沒這么恭敬。昨日這是怎么了?大爺一走,她反倒恭恭敬敬了起來?昨日我一邊兒硬是沒看明白。”
宋氏見初念不語,屋里頭也就紫云素云這兩個司家過來丫頭,并無外人,便嗤了下,壓低聲道:“這有什么奇怪?說句不該說,那婆子混到如今這歲數(shù),陰事干得必定不少。咱們大爺那樣人,向來又把大奶奶捧手上。如今大奶奶有了身子,他又要出遠(yuǎn)門了,啥時回還不定。不先敲打下那些會來事,他怎么能放心去?我猜,必定是她什么把柄捏大爺手里了,這才見了大奶奶便如鼠見貓。lanhen要不,怎么如此湊巧?”
邊上人被一語驚醒,紛紛表示贊同。初念也被宋氏這一番話一下觸動了心思,想起廖氏這些天樣子——她見了自己時,眼神里分明是壓也壓不住憎厭,面上卻偏要作出慈笑。模樣初念看來,又別扭又古怪。
原本還有些不解,現(xiàn)卻仿佛忽然被一點而通。她怔了下。
“娘,這兩天都不見四姑姑來。我見她好像不大活。我去叫她,讓她過來一起說話解悶?”
果兒和她四姑姑感情日漸深厚,所以對她也很是上心。
她一提青鶯,屋里說話聲便歇了下去,初念也暗嘆了口氣。
近國公府里,她所這個院子是安靜,但別幾處地方,卻一直沒怎么消停。
先說三爺徐邦瑞。年前廖氏要替他議親時,他百般推脫,又是鬧事又是出家,但這名兒飛傳了出去,原先有意做親那幾家自然望而退去。一晃眼好幾個月過去了,他雖早被找了回來,廖氏怕他再生事,起先也將他關(guān)了院里。但這又如何能拘得住他?三少爺爬墻鉆洞地偷溜出去,經(jīng)常是幾天不歸。好容易回來,廖氏或苦口婆心或嚴(yán)厲呵斥時,他來去就梗著脖子一句話,要娶司家二房那位妹妹。這倒罷了,偏司家正月里還打發(fā)了人來,借著探望司國太當(dāng)口,委婉地請求徐家管好這個三少爺,免得外頭起流言,壞了自己家女兒名聲。廖氏氣不過,傳信給徐耀祖,叫他管管。徐耀祖卻只帶回一句不咸不淡話,說兒子既然一心想娶,那就娶。房里有了正兒八經(jīng)媳婦,這個兒子說不定還能改改性子。
廖氏當(dāng)時被丈夫氣得怒不可遏,只覺全世界都和自己作對。慢慢到了現(xiàn),這樣幾番折騰下來,心里也就只剩悲苦無奈了。但和司家這門親,她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輕易松口。
親兒子事還沒完,接著又被徐若麟這個便宜兒子給將了一軍。廖氏心中煩悶,便把注意力又轉(zhuǎn)到了女兒青鶯身上,舊事重提,要她嫁給侄兒廖勝文。青鶯自然不點頭。這兩天,這對母女又沖突不斷。
說曹操,曹操便到。正這時,屋子外頭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初念抬頭望去,見青鶯院里一個小丫頭白著臉闖了進(jìn)來,道:“大奶奶,太太早上又去了我們四姑娘那,罵了她一頓,四姑娘便說要出家。太太刮了她一耳光。太太去了后,姑娘就躺那里,只流淚不說話。凝墨姐姐以為姑娘氣頭上,過去就好,便也沒意,不想大半天都過去了,她連口水也不喝。凝墨姐姐便去通報了太太,太太渾不意,只說她嚇唬旁人,餓了自然就吃。凝墨姐姐卻不放心,自己守著姑娘,打發(fā)我來請你過去看看,說你和四姑娘平日好……”
她話還沒說完,初念便匆匆起身,吩咐人趕緊去通知司國太,自己也急忙往青鶯院里去。過去時,見她躺床上披頭散發(fā)淚痕滿面,臉頰上還留了道被指甲刮過痕跡,知道是廖氏所留。
“姑姑……”
跟了過來果兒一見青鶯這模樣,眼圈便紅了。
青鶯見初念來了,有氣沒力地朝她勉強(qiáng)扯了下嘴角,便側(cè)過臉去,怔怔盯著帳子。
初念心中也是難過,坐到她身側(cè),勸道:“四妹妹,我曉得你心里不痛,只是這身子是自己,不能不吃飯。倘若有個不好,日后苦也是自己……”
她一勸,青鶯淚流得兇,終于轉(zhuǎn)過頭望著她,哽咽著道:“我不想嫁。我娘硬要我嫁話,我寧可死。”說罷閉上眼睛,再不說一句話。
初念陪了許久,說了不知道多少話,青鶯就是不動,是不吃東西。司國太聽到消息,隨即也親自過來看究竟。青鶯便睜開眼,跪地上磕頭哭道:“祖母!孫女自知不孝。只是別說一個廖勝文,便是比他好百倍千倍,我也不想嫁!倘這樣不被世人父母容,我便出家去。總之不會拖累父母家人就是。”
司國太又是氣又是傷心,哽咽道:“不孝東西!你連你祖母話都不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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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原本以為,青鶯鬧個一天,過去便罷。沒想到到了第二天,她仍是不肯進(jìn)食,完全鐵了心樣子。好說歹說,差點沒給她下跪,才終于喂下去一杯水。這樣到了第三天,連廖氏終于也擔(dān)心了起來,又被司國太叫去呵斥了一頓,罵她不顧女兒死活一心只想結(jié)好自己娘家人。去看青鶯時候,見她臉色蒼白嘴唇發(fā)干,瞧著已經(jīng)奄奄一息樣子了,這才終于屈服,流著眼淚道,“罷了罷了,我不逼你嫁我侄兒便是。你起來吧,好歹要吃點東西。我生養(yǎng)你一場,再怎么著,你也要體諒下我心腸。”
青鶯這才終于睜開了眼,有氣沒力地道:“我只想出家。你若不應(yīng),我就不吃。”
廖氏本就脾氣暴躁,見自己讓步了,女兒卻還不識好歹,方才憐憫心腸一下便被怒火蓋過,罵道,“真真是個不識好歹東西,和你那個牛鼻子爹一模一樣!餓死就餓死!你想出家,門都沒!”說罷氣沖沖而去。
初念這幾天,不顧自己身子,一天七八趟地往來于嘉木院和青鶯這兒之間。這種時候,忽覺得徐若麟家好了。倘若他,情形也不至于糟糕成這樣。本來見廖氏終于讓步了,剛松了口氣,沒想到青鶯卻還這樣固執(zhí)。眼見廖氏惱怒離去了,看向躺著小姑子,見原本鮮活一個少女,現(xiàn)憔悴無比,忽然便想起從前那一回與她一道落下山崖經(jīng)歷,忍不住也是紅了眼睛,坐到她身側(cè),哽咽著道:“傻姑娘,你怎就一心只想出家?出家哪里那么好?就算真想,也要先留著命。你這樣,叫我心里怎么過得去?”
青鶯望著她,低聲道:“嫂子,我不信我娘。就算她不把我嫁給我表哥,很也是要嫁給別人,那些個人,未必就比我表哥要好多少。我真不想嫁人……我也不是非要去當(dāng)姑子不可……可是我實沒別辦法……”
初念覺出她似乎另有話要說,擦了下眼睛,叫屋里人都出去了。只剩自己時,望著她道:“四妹,你是不是另有想法?倘若有,跟我說說,就算我?guī)筒涣四悖部偙饶阋蝗藧炐睦镆谩!?br/>
青鶯沉默了半晌,終于輕聲道:“嫂子……你還記得去年底護(hù)國寺遇到那個內(nèi)官監(jiān)太監(jiān)嗎?當(dāng)時我聽他說,到六月時候,他將領(lǐng)船隊從太倉出發(fā)下西洋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那些可以隨他同行人。”
初念吃了一驚,脫口道:“你想隨他下西洋?”
青鶯不語,顯然是默認(rèn)了。
初念壓住心中駭異,仔細(xì)打量著她,見她眼睫輕顫,不知是餓得虛火上來了,還是情緒激動緣故,兩頰也有些潮紅。忽然想起去年底遇到袁邁時情景。記得此人形容偉岸,舉止豪爽,當(dāng)時他與青鶯告別時,青鶯仿佛還有些依依不舍,一直目送他背影消失那條竹林徑道之中還立著不肯隨自己回院。
初念腦海里忽然冒出一個不可思議念頭,盯著青鶯,壓低聲道:“四妹,你老實跟說我說,你……是不是因為那個袁邁緣故,這才不肯嫁人要當(dāng)姑子,甚至想著離家遠(yuǎn)行?”
青鶯臉色忽然煞白,又一陣赤紅。幾天沒吃飯人,也不知道哪里來力氣,一下竟坐了起來。
“嫂子,你既這樣問了,我便也直說。那位袁太監(jiān),我對他確實仰慕。但卻不是你想那樣。他身雖被殘,卻比無數(shù)旁男子配稱得上偉岸丈夫。我當(dāng)時聽他偶爾提了一句,說大凡女子,總比男人心細(xì)。便想宮廷女官中招募一名有文才、通算術(shù)者隨寶船同行,沿途記錄地理水文,整理文檔等事宜。只是海上兇險,此去又路途漫漫,竟無人愿意應(yīng)征。當(dāng)時我便想要應(yīng)了。但這也不是我想隨船同行唯一原因。”
“嫂子,”她喘了口氣,繼續(xù)飛道,“我小時候,無意看過一本前人所著雜記,記述了漫游大楚各地地理風(fēng)土,那本書如今還我案頭上。那時起我便心生向往,盼著有一天我也能這樣出門走走看看了。是誰規(guī)定女子這一輩就一定要嫁個男人,相夫教子直到老死?”
“但是,這不大可能啊!”初念道,“別說你娘,便是你爹,他一定也不會應(yīng)!”
青鶯道:“所以我一直想著求大哥幫我!他那樣一個人,一定能理解我想法,一定肯幫我!”
初念尚猶疑間,青鶯已經(jīng)道:“嫂子,這世上人,各有各活法。你看他人好,那人自己未必覺得好。你看他不好,那人說不定卻樂其中。就說嫂子你和我大哥……”
她停了下,終于道,“倘若我說得不對,嫂子你別怪我。我其實早就看出來了,嫂子你十有八-九就是我從前二嫂……”
初念心一下跳得飛,不安地看了她一眼。
青鶯卻渾然未覺,繼續(xù)道,“我大哥對你該是有多喜愛,這才冒了風(fēng)險,費(fèi)這么多心機(jī),不顧一切終于把你娶了。我也看得出來,嫂子你看起來柔柔弱弱,內(nèi)里卻與外表不大一樣,要不然當(dāng)初咱們落下山崖時候,你也不會那樣背著我堅持咬牙走了那么長一段路……你對他并沒他對你那樣上心。我猜他一路過來一定不順。我看來,他這樣舉動,多少有些匪夷所思。可是我相信,我大哥自己看來,這一切他一定都覺得值。我也一樣。我不想嫁人。我愿意去當(dāng)女官幫袁總管做事,陪他出海,哪怕十年八年,甚至是一輩子,我也甘之如飴……”
她說著,眼淚慢慢地流了下來。
“嫂子,我求你再幫我一次。等我大哥回來,讓他幫我上船,好不好?”
初念怔怔望著她。
“嫂子,我求你了……”
青鶯見她不答,掙扎著要起來向她磕頭,初念急忙扶住她。終于嘆了口氣。
“唉,小姑,老實對你說吧,不止是你,我先前知道袁邁要率寶船下西洋時候,也憧憬了一陣子……可惜我這輩子是不可能了。倘若你真想好了,等你大哥回來,我會試著跟他提……但是不保證他一定會答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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