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二十四回
,玉樓春 !
終于到了出殯之日。
前幾日起,秋雨便綿綿不斷。到了今日,所幸沒下雨,天卻還無放晴跡象,頭頂灰云積壓,路上泥濘不堪。只這并未影響國公府出殯聲勢。徐邦達(dá)因體弱從未搏過功名,但大婚前,徐家為發(fā)放喜帖上好看,替他捐了個正六品詹事府左中允官職,如今不幸亡故,從靈堂擺置到今日出喪,一切自然都是照這官制來。當(dāng)日前來送殯官客,有太祖起始封越國公、蔡國公、曹國公、開國公四家世襲罔替國公府之人,連同徐家,正湊滿了如今還存金陵城五大國公府,下面便是諸侯、伯、郡等世家,再諸多親友堂官,王孫公子,數(shù)不勝數(shù)。出行之時,大轎小轎車馬數(shù)百,隊(duì)伍綿延數(shù)里,沿著兩邊設(shè)滿各府祭棚道路,無數(shù)路人注目之中,出城往善義莊而去。
這善義莊,是從前徐家出資所修家族停靈之所,建于郊外子公山中,便初念上世臨終地清遠(yuǎn)庵附近,莊子里常年有人留守。原來,徐家祖籍山東武定府陽信縣,照了慣例,人沒了后,先發(fā)送到此停靈,后再扶棺送回山東祖墳葬下。
初念這一日,半夜起便靈堂了。等天明發(fā)引,左右九名通身俱白婆子扶遮下,一路扶棺踩于泥濘中,直到出了城,才被引上了預(yù)先備好一輛車上,與徐荃同坐。
將近兩個月漫長日子,幾乎日日卯時起亥時歇,滿耳靈堂嘈雜喧鬧,便是有再多悲傷,到了此刻,也只剩疲憊和麻木了。她懷中徐荃年幼,是早就不耐煩了,只被他家人或恐嚇或哄勸,這才熬了下來,此刻一上車,便閉眼靠初念身上睡了過去。
時令已深秋,初念怕他睡著著涼,將他放平座椅上后,脫了自己外面孝衣覆住他身子,然后靠于一側(cè),馬車顛簸中,等待這一場送行終點(diǎn)。
隊(duì)伍長,路上泥濘,加上出殯隊(duì)伍行進(jìn)速度本就慢,中間路過一個莊里停腳衣一次,原本不過數(shù)個時辰路,直到大半天后,才終于抵達(dá)善義莊所山腳。此前路上,送行之客已有大半折返,到了此處,又送走一批,剩下上山,便都是親近之人了。初念被人扶著,沿著平緩濕滑山道隨棺而上,后終于抵達(dá)莊子。再一番繁瑣祭奠之禮之后,震天哀哭聲中,停靈于早擇好陰宅中。此后董氏等人忙于拜謝送客,而初念要此繼續(xù)停留。還有七天七夜法事,她要守前三夜之后,才能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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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晚上,初念終于拖著僵硬身子從陰宅回到自己暫住屋里。明日,便可以離開此地回城了。
到了這日,董氏等人早已回去,善義莊中還留下,除了做法事和尚道士,便是初念徐荃、徐邦瑞徐邦亨等族中兄弟。徐青鶯也仍留下陪著初念。此外還有管家周平安、各人隨行眾多丫頭婆子及協(xié)力家丁。那徐邦瑞曉得二哥之死,自己脫不了干系,若非廖氏攔著,當(dāng)日差點(diǎn)便被盛怒之下老子一刀砍下。不敢再造次,耐著性子此苦苦熬了幾天,好容易挨到此時,不顧天黑路滑,帶了幾個隨身小廝便先離去了。
尺素等人鋪展開衾蓋,讓她歇息。初念見這些被帶出來丫頭們,從尺素到打雜小丫頭,連日跟著自己熬,一個個面上都帶了晦暗疲色,便吩咐她們都也早些歇了。
這幾夜,她睡里屋,尺素她們與婆子們便一齊睡外間通鋪。尺素等人也確實(shí)累極了。見事畢,便先后胡亂都睡了下去。
初念住這間里屋,雖收拾得也整齊,一應(yīng)衾蓋及所用之物諸如坐褥、氈毯等等都是自家?guī)С觥?zz只此處畢竟是個停靈場所,除了看護(hù)莊子夏老頭一家,常年沒有人往來,陰濕之氣難免重了。此刻雖覺筋疲力,渾身上下,便仿佛被一只手揉碎了,又胡亂拼湊起來,什么都沒力氣想,唯一念頭就是好好地睡上一覺。卻怎么也睡不著,只榻上翻來覆去。鼻息里是滿滿霉?jié)裰畾猓忾g婆子鼾聲時斷時續(xù),隱隱還聽到那邊陰宅里傳來徹夜做法事聲音,心中悶堵異常,終于起身,趿鞋從睡外間通鋪丫頭婆子們身側(cè)輕手輕腳而過,到了外頭。
此刻她們都睡得正沉,她經(jīng)過時候,并未驚動她們。
連日雨,讓山間空氣清冽又濕潤。初念長長呼吸一口氣,胸中這才覺得暢透了些。
這善義莊,三面圍墻,北向靠山壁,側(cè)旁有一段陡坡下去懸空林子,邊上筑了一道成人膝高青石欄桿,沒有上下路可通,陰宅和初念此刻所住院落都靠這著一面,所以周平安夜間只需安排人手守住大門便可,這里并無小廝,只留兩個婆子守夜。只此刻,那倆婆子也一左一右靠坐門邊馬扎上,歪頭睡得正香。
初念沒叫醒她們,只自己沿著空地,往青石欄桿去了一小段路,停能看到清遠(yuǎn)庵一處空地邊。
清遠(yuǎn)庵與這里很近,也是徐家布施田地香火地方。這時候,山中雖有夜霧繚繞,但隱隱仍能看到,庵子里仍亮著燈,那邊尼姑也還替徐家喪人徹夜做法事。
初念怔怔看了片刻。一陣風(fēng)卷來,立刻感覺到深秋夜寒意。整個人瑟縮了下,胳膊已經(jīng)起了層細(xì)皮疙瘩,抱住撫揉幾下,轉(zhuǎn)身正要離去,忽然聽見不遠(yuǎn)處山壁側(cè)黑糊糊一個角落里,傳來窸窸窣窣聲音。嚇一跳,后背立刻起了涼意。再便聽見一個女子壓低聲音傳了來。
“不是叫你別來找我了嗎……”
聲音帶了絲埋怨,聽著卻不是真生氣。
“好人,你明日大約便要跟二奶奶回去了,我卻命苦還要留這等法事做完。你就遂了我一次吧。反正那個病秧子二爺也沒了,你往后再不用擔(dān)心了……”
初念心怦怦地跳。
她不認(rèn)得男人聲音,但這女子,分明便是翠釵。
她方才出來時,并沒留意睡通鋪上人數(shù),一直以為翠釵也。沒想到她卻到了這里,竟還被自己撞了個正著。
這一刻,初念臉漲得通紅,一種強(qiáng)烈羞恥感迅速蔓延到了她全身。
這樣場景,何其熟悉。她便如同看到了另個世界里自己和那個男人。當(dāng)這一刻,她置身于事外了,才發(fā)現(xiàn),這種羞恥是這樣清晰,深刻得簡直叫人無地自容。
她屏住呼吸,慢慢地往后退,然后轉(zhuǎn)身飛而返。回屋時候,并未驚動什么什么人。留意了下,見角落翠釵那張鋪上,果然沒有人。也沒叫醒誰,只自己回了屋,慢慢躺了下去。再約莫一刻鐘后,聽見外頭起了輕輕腳步聲,應(yīng)是翠釵回了。
翠釵躺下去時,不小心驚動了側(cè)旁尺素。尺素含含糊糊問了聲:“大半夜,去哪了……”
翠釵輕聲道:“方才內(nèi)急,去解了個手。”
尺素翻個身,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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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又下起了雨。直到大半個午后過去,傍晚了,雨勢才止住了。周平安過來見初念,說是可以動身了,一路不停話,晚間戌時中便可回。大多丫頭婆子早熬得腳底發(fā)癢,聽說終于可以回去了,心里不免都有幾分歡喜,只不過面上不敢現(xiàn)出罷了。紛紛搶著去拿早打好一個個包袱,抬出箱籠,恨不得立刻進(jìn)城才好。
臨出發(fā)前,初念后去了一趟停靈陰宅,看見翠翹正跪靈位一側(cè)蒲團(tuán)上,雙目通紅。心知她大約心中愧疚緣故,多日里接連慟哭不已,連聲音都已嘶啞。心中也是微微惻然。
“二奶奶,你來了。”
翠翹見初念過來,急忙擦了下眼睛,啞聲道了句,起身迎她。
初念道:“這就要走了。我給二爺再上一次香。”
翠翹咬了下唇,低頭到近旁取了一柱香,送了過來。初念接過,跪到中間蒲團(tuán)上,怔怔凝視那塊烏洞洞鑲了金邊牌位片刻,磕了頭,終于起身,將香火插上,轉(zhuǎn)身而去。
翠翹后望一眼,低頭跟著初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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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平安早預(yù)先安排了幾頂轎子,由幾個慣走山路當(dāng)?shù)厝颂мI,送主子們下去。徐荃與看護(hù)他婆子坐一頂,初念一頂,徐青鶯一頂,其余爺們和隨從們,則步行下山,下頭有馬匹和車子等著。
抬轎人雖極有經(jīng)驗(yàn),只畢竟,連日下雨導(dǎo)致山路難行,加上轎中人又身份貴重,不敢大意,只穩(wěn)行緩走,幾頂轎漸漸到了處側(cè)旁是山壁拐角處,等前頭幾個徐家少爺、隨從和載了徐荃轎子過去了,正要跟上,忽然聽到前頭頂上隱隱有“喀拉”之聲傳來,面前山道上滾下碎泥石塊,一個家丁閃避不及,被一塊石頭砸到了腳,慘叫一聲——轎夫都是山里人,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叫一聲“不好跑”,抬了轎子慌忙轉(zhuǎn)身后退。
后頭人終于反應(yīng)過來了,沒命般地扭頭往回跑。沒片刻,方才還好好那段路,一眨眼間,上頭山壁竟塌陷下去大半,將道路完全掩埋。泥流堆疊得如同小山,碎泥和石塊,仍然繼續(xù)不住地從上滾落。
眾人都被這突如其來一幕驚得魂飛魄散。有尖叫奔逃,有摔倒石階上,有被流石砸傷了哭喊,所幸并無人被壓底下。包袱箱籠也掉了一地,有些骨碌碌地順著一側(cè)陡坡往下滾,轉(zhuǎn)眼便沒入深密草叢不見了蹤影。不寬一段山路上,亂成了一團(tuán)。
周平安躲避不及,腳也被一塊石頭砸傷,卻顧不得疼痛,一邊大聲命人往后退,一邊拼命跑向那幾頂轎子,唯恐亂中生錯。不想?yún)s仍是遲了,轎夫往回奔逃時候,因路窄人多,前后兩頂轎重重撞到了一處,一下失去平衡,轎子竟齊齊從路邊翻了下去。
這兩頂轎里,各自坐是府上二奶奶和四小姐,此刻竟這樣翻了下去。周平安大驚失色,急得眼珠子都要迸出來了,撥開擋住自己去路人,飛趕到前頭時,看見那兩頂轎已經(jīng)翻滾了十來個跟斗,后橫七豎八一上一下地卡下頭十?dāng)?shù)丈外樹叢中,也不知道轎中人如何了。
“二奶奶,四小姐!”
周平安朝著下頭用全力喊了幾聲,沒聽到應(yīng)答,后背冷汗涔涔地冒了出來,拔腳便要自己下去察看,被邊上人慌忙拉住。轎夫自知罪過大了,臉色無不大變。一個膽大便道:“小人爬慣山坡,小人這就下去。”早有丫頭婆子們忙解下原先捆綁箱籠繩,結(jié)一起拴住那人腰,那人便拽著生陡坡上草木,慢慢地爬將下去,先到了上頭些一頂轎子邊,見轎身早被摔得折了,里頭只一只女人白鞋,再爬到另頂一側(cè),里頭什么也沒有。知道下頭是道澗坑,探身看了一眼,視線被草木所擋,什么也不見,當(dāng)下拎了那只白鞋,朝上大聲喊道:“不好了。轎里沒人,想是都被甩出去了。”
周平安如遭五雷轟頂,兩腿一軟便坐到了地上,耳邊聽到丫頭婆子們哭聲不斷,另一頭又傳來徐家二房少爺徐邦亨喊話聲,終于打起精神,被人扶著一瘸一拐到了那堆出小山包前,帶了哭腔地大聲喊道:“爺,方才亂時,二奶奶和四小姐掉下去了……這天色眼看就要晚,我這帶人下去找,勞煩您,趕緊回城通報……”
那一頭徐邦亨等人,平日里都是嬌生慣養(yǎng)公子,何時見過這樣駭人情景?方才躲得,這才逃過一劫,此時都是驚魂未定,這地方是一刻也不想留了,恨不得插翅飛回去才好,又聽到初念和徐青鶯掉下山澗,應(yīng)了一聲,命轎夫繼續(xù)抬了徐荃,一行人轉(zhuǎn)身呼啦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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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公府大管家崔多福忙忙碌碌了將近兩個月,這場喪事終于到了尾聲。憑他再能干人,也著實(shí)累得不輕。曉得還留善義莊二奶奶及四小姐等人今日會回,早早便打發(fā)了人去半路接。等天黑下來,國公府門口燈籠剛亮上去沒一會兒,便見個自己心腹小廝風(fēng)一樣地跑過來,正要出聲呵斥,聽見那人已經(jīng)嚷道:“大管家,不好了!剛那邊府里爺回來,說二奶奶和四小姐出事了!”
崔多福嚇了一跳,等問清楚是怎么回事后,著急自然是著急,只除此之外,心中卻亦暗自生出了絲竊喜。
他與二管事周平安,都是府中老人,祖上起便是徐家奴仆,忠心自然是不必說。只這幾年,周平安父子時常有機(jī)會主子面前露臉,尤其是他那個兒子,雖才二十不到,卻已辦了幾次漂亮差,連國太也知道了他名,有一回還隨口贊過一句,說他“知事”。反觀自己兒子,卻極不成器。心里多少便有些疙瘩了。此次善義莊那邊差事正歸周平安,卻出了這樣大事……
崔多福立刻道:“我去通報太太,你趕緊點(diǎn)選人,等我一道連夜過去。”
小廝忙應(yīng)了,轉(zhuǎn)頭卻猛地遇到一人,差點(diǎn)沒撞上去,定睛見是大爺徐若麟,瞧著仿似剛從外而歸,慌忙避退。
徐若麟略微皺眉,隨口道:“出了什么事,這么慌張。”
小廝道:“二奶奶和四小姐掉下山去了……”
徐若麟一把抓住他衣領(lǐng),將他整個人提到自己面前,道:“你說什么?”
大戶人家奴仆下人,慣常便是看菜下飯,對府中主子也一樣。但崔多福金陵這塊地兒打滾了一輩子,卻深知與人相好得益處理兒,心里雖對這位影子般徐家大爺不是很意,面上禮數(shù)卻不肯短了半分,當(dāng)即恭敬見了個禮,道:“方才得消息,說二奶奶四小姐回來路上出了事,坐轎子相撞,掉下山去了。”
徐若麟臉色大變,一把松開小廝,幾步并作一步地往外而去,身影轉(zhuǎn)眼便消失不見。
那小廝摸了下脖子,喃喃道:“大爺這是怎么了……”
崔多福喝道:“爺們事你也管!趕緊去點(diǎn)選人!”說罷自己轉(zhuǎn)身匆匆往里去。
作者有話要說:晚上還有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