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玉樓春 !
再過幾天,司國太決定去一趟敕建護(hù)國寺拜佛還愿,然后再許愿。6zz[四*庫*書小說網(wǎng)siksh]
人活到她這個歲數(shù)時候,很多東西早便看得淡了。比如,兒子和兒媳之間那場已經(jīng)持續(xù)了半輩子曠日持久恩怨對峙。
廖氏父親廖時昌,如今是東宮輔臣、內(nèi)閣元老。兩家剛做親時,雖沒現(xiàn)今這般顯赫,但廖家也是大楚金陵里世家。所以對于自己這個兒媳廖氏,無論是家世還是持家,她自然沒什么話說。從前唯一覺到不滿,便是她對自己兒子那幾乎已經(jīng)到了置婦德于腦后強(qiáng)烈控制欲。兩人剛成婚沒半年,唯一一個自小起服侍徐耀祖平日很是安分通房便得暴病死了。此后這么多年一直到現(xiàn),人稱玉面郎徐耀祖,除了年輕時外惹下那一樁風(fēng)流官司,身上便再也沒沾過什么花草了。
作為婆婆,司國太自然不喜歡兒媳這樣。但因?yàn)楫?dāng)時邊關(guān)不寧,兒子常年戍邊不歸,讓年輕媳婦一直守著空房,所以大多時候,她也只看看而已。等到了后來,邊關(guān)仗終于打完,徐耀祖回家,同時卻也帶回個胡女所生七歲大兒子歸宗認(rèn)祖,而此時,作為正妻廖氏卻還只生了個長女青鸞,掐指一算,這個便宜兒子竟還是她嫁給丈夫前便有了,這下,別說廖家人怎么想,連她這個做婆婆也覺得面上有些掛不住。那段時日,面對親家母隔三差五說話夾槍帶棒,她也只能忍了。而對于這個突然冒出來帶有胡人血統(tǒng)長孫,她態(tài)度是既不疼,也不厭,只暗中對他府中起居飲食多加留意,以防再出意外而已。至于兒子與兒媳之間事,從此再沒開口說過一句話。等到了如今,是連提都不想聽人自己耳邊提了。
除了這樁,另有一事,老太太先前想起來有點(diǎn)后悔,便是初念和自己孫子婚事。
這件婚事,是初念不過十歲時候便訂下。當(dāng)時徐邦達(dá),因?yàn)橄忍焯ト酰咽怯忻⊙碜恿恕=鹆暧行o德之人甚至還背后打賭,看這國公府嫡孫到底能不能活過二十弱冠。而她當(dāng)時之所以點(diǎn)頭應(yīng)了這門親,除了心疼自己嫡孫,盼著他好,也是聽了親弟恩昌老伯爵司彰化話緣故。想著靠兩家聯(lián)姻,讓日漸敗落下去娘家司家能沾上國公府光。親事訂下后,頭兩年也沒怎么想,等初念和徐邦達(dá)漸漸大了,要成婚了,老太太有時一琢磨,心里又有些后悔起來。深知一個家族里,男人若無用,把興衰榮敗希望都寄托女子一樁婚姻之上,不啻沙上建屋,上頭再好看,總是根基不穩(wěn)。且作為祖母,她雖也希望自己鐘愛嫡孫能長命百歲,但亦看得出來,這嫡孫身子隨了年紀(jì)漸大,每況愈下。倘若上天不垂憐真有個好歹,自己那個年輕侄孫女便要苦一輩子了。
司國太心中雖有些后悔,只婚事既定,也不可能再開口改,所以早早就護(hù)國寺佛前許了愿。若這喜能沖得成,孫兒婚后身子有所好轉(zhuǎn),她便到寺中做七晝夜水陸法會,請高僧超度無主亡魂,以積功德。當(dāng)時之所以不敢把愿許得太滿,是向來知道生死有命,怕神佛責(zé)備貪心。現(xiàn)喜事辦后才這么些天,便眼見孫兒一天天地鮮活起來,心中欣慰和歡喜自不必說,這才挑了個日子,迫不及待地便要去還愿。心中想著還完舊愿,再誠心許下個盼望孫兒徹底消病去災(zāi)愿。若這愿望也能佛前得應(yīng),她這一輩子便真是福壽雙全了。
司國太主意既定,自然便準(zhǔn)備起來,挑了十五這個日子。七天法會,無需她天天到場,但法會開始之前,作為還愿人,少不了要親自到寺院聽法燒香一趟,家中一干女眷也都同去。
果兒年紀(jì)小,司國太本沒打算帶這曾孫女去,只是臨行前一天,見眾人聚自己面前議論明日出行,孫輩里,青鶯向來老成,倒也罷了,青鴛吳夢兒等幾個女孩兒都一臉興奮,唯獨(dú)這小姑娘一人被乳母宋氏帶著眼巴巴待一邊望望這個,瞅瞅那個,心想她那個爹正好昨日離了國公府外出,說幾日后才回,這樣留她一人家有些可憐,不如順便帶她去,早早能親近些佛緣也好,便順口讓她也跟去。
徐邦達(dá)早幾天前便知道了這事,有心同行。司國太與廖氏商議了好幾回后,覺著護(hù)國寺路遠(yuǎn),出了城外有段山路又顛簸,所以終還是沒讓他去。想來神佛也能體察他這一番誠心,多加護(hù)佑。
初念對這件事并不意外。上一世時,也歷過這么一回。只是結(jié)局有些諷刺罷了。那邊護(hù)國寺里水陸法事還如火如荼地進(jìn)行,國公府里,不過五天之后,到了六月二十這一天,二爺徐邦達(dá)便再因多吃了幾口團(tuán)子再次病倒,一病而亡。但這一回,初念相信一定不會再這樣了。所以對這次拜佛聽法,她也看重,希望自己虔誠求告能感動神佛,讓她丈夫徐邦達(dá)安然渡過這一劫難。
到了十五這日一大早,司國太便攜廖氏、初念、青鶯青鴛吳夢兒幾個姐妹及果兒一道,府中管事周平安周志父子護(hù)送下,去往護(hù)國寺。
國公府大管家是崔多福,老練不必說。這周平安也是府中老人了,雖沒崔多福精明干練,但為人忠厚,辦事向來也周到,司國太出行,一向由他打點(diǎn)。兒子周志雖還不到二十,卻也頗有其父風(fēng)范了。由他們帶了家人護(hù)送,自然放心。
初念臨出門前,徐邦達(dá)送她時,遞給她一個小香囊,說里面是自己小時求來護(hù)身符,已經(jīng)跟隨他十幾年了。讓她帶去,就好像他也陪她身邊一樣。
他說這話時候,眼睛晨曦中微微閃亮,帶著溫潤而柔軟笑意。
自從那夜過后,丈夫待自己體貼。晚間二人并頭躺帳中時,也不過與她抵額溫柔親摟而已,再無勉強(qiáng)求歡舉動。初念已經(jīng)差不多忘了那夜不愉了。所以此刻接過香囊放入荷包,望著他道:“二爺,你安心家等我晚上回。我去了那邊,會向佛祖求告,保佑你一切安好。”
徐邦達(dá)笑著道了聲謝。透過窗子,看一眼正立外頭院子里準(zhǔn)備一道隨行尺素和云屏,道:“云屏年紀(jì)小了點(diǎn),不大穩(wěn)重。我聽說老太太安排果兒坐你車?yán)铩<榷嗔藗€果兒,不如讓翠釵換了云屏去。她年紀(jì)大些,會哄孩子,省得你吃力。”
初念并未猶豫,立刻應(yīng)好。徐邦達(dá)笑著,幫她正了下衣襟領(lǐng)口,這才開門。云屏聽到自己臨時被換,心里有些不愿,卻也不敢說什么,只好把手中之物交給了翠釵,怏怏地看著初念一行人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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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乘坐馬車很是寬大,里頭除了她和果兒,還有小姑青鶯。
青鶯今年剛滿十四,早便與廖氏兄弟兒子,也就是她表哥廖勝文訂婚。對于自己這個小姑,初念向來并不感覺親近,但也不討厭。如果非要說出一種感情話,那應(yīng)該便是同病相憐般一種同情了。
青鶯皮膚細(xì)白,身段亦極出挑,但相貌從她母親廖氏,只算中上。好相貌不夠,上天便用才情來彌補(bǔ)她,詩書琴畫,無一不通。只可惜,她上有貴為太子側(cè)妃長姐,中間是兩個哥哥。家中,那個父親就不必說,連母親廖氏和祖母司國太所有關(guān)注似乎也都被分了她長姐與哥哥身上,吝于留一點(diǎn)給她,這便造就了她一副孤高早熟性格,與誰都不大親近,包括前世里她寡嫂初念。可惜紅顏命運(yùn)亦多桀。廖勝文風(fēng)聞品行欠佳不說,前世里,徐家接下來嘉庚之亂中敗落后,廖家不顧親戚關(guān)系悔婚。只不過她性子好強(qiáng),人后如何,初念并不知曉,人前看起來卻一直若無其事。后來徐家因徐若麟再次得勢后,廖家又不顧臉皮再次重提婚事。至于后到底如何,初念因自己東窗事發(fā),也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初念看向坐自己近旁青鶯。見她除了上車后朝自己喚了聲二嫂,摸摸果兒頭后,接著便一直低頭看著本帶出詩詞集,或是托腮隔簾望幾眼外頭野地,不大開口說話,便也不打擾她了。果兒也一樣。打扮得漂漂亮亮,雙手并放膝上,安靜坐初念身邊。只不過有時,初念看她時候,會撞到她正睜著眼睛打量自己,等發(fā)現(xiàn)自己也正看她,她便會害羞地立刻低下頭去。
初念實(shí)很喜歡這個安靜膽小漂亮小女孩。前一世,有時候甚至想,若徐邦達(dá)能給自己留這樣一個女兒,她濯錦院里日子便也不會那么難過了。只是可惜,天沒從人愿。這一世,她希望自己能與丈夫白頭偕老,哪怕不能,也絕不會再重蹈覆轍。而眼前這個小女孩,自己恐怕再也不能與她像從前那么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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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顛簸了一個多時辰后,徐家五六輛馬車終于停了護(hù)國寺山下平地上。寺中知客僧早等候此。司國太棄轎不坐,定要自己拄著拐杖上山,以顯心誠,眾人自然也跟隨。好護(hù)國寺所位置并不高,山階不過百來級而已。走走停停,一行人終于到了山門前。
初念站山門前,回頭望一眼遠(yuǎn)處另座山腳。此刻那里,從碧綠濃蔭掩映中亦能隱隱瞧見一堵黃墻。只一眼,后背便起了絲陰寒,整個人毛骨悚然。
那里,便是她記憶中后死去所——清遠(yuǎn)庵。
她飛回頭,再也不想多看。微微咬牙跟著廖氏往寺里去時候,心里那個聲音再次出聲提醒,今生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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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公府國太率府中女眷今日來此還愿,怕被沖撞了,護(hù)國寺僧人一早起便清退別香客,等人進(jìn)去后,將山門關(guān)閉,里頭便再無閑雜人了。待拜佛燒香,誠心祝禱過后,僧人便上堂下堂各擺出法會,共九九八十一名僧彌參與。由寺中一名為靈妙高僧親講佛法,一時舌燦蓮花,眾人俱是屏息斂氣恭聽其中妙義。到了正午,用過齋飯后,徐家女眷各自去客房小歇,待午后聽完第二堂,這一天行程便結(jié)束。
因今日起得早,初念此時也覺到些疲乏,與尺素翠釵回了后禪院自己暫歇禪室,見里頭十分干凈,便和衣上榻,閉目想歇片刻。剛來了些困頭,忽聽門被輕悄推開聲音,睜眼看去,是尺素進(jìn)來了,到她跟前低聲道:“奶奶,宋媽媽找了過來,說方才果兒不睡覺,央她帶她出去逛逛。宋媽媽拗不過她,便領(lǐng)了果兒往前頭去,出去沒多遠(yuǎn),一錯眼,人便沒了……”
護(hù)國寺地方很大,雖山門都閉,但一個不過五歲小女孩走丟,也未必沒有危險。初念睡意頓消,立刻坐起身道:“那叫人去找。”
果兒乳母宋氏此時從門外聞聲進(jìn)來了,白著張臉道:“二奶奶行行好,千萬別叫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了。若被太太曉得,我這月月錢便又要被扣。我家中孩子前些天生了病,還指著我這月錢抓藥看病……”話說著,連聲音都微微發(fā)顫了。
初念知道自己婆婆雖貴為國公夫人,但為人慳嚴(yán),家中下人稍有犯錯,克扣月錢是常事,因此背后被府中下人編排,說她慣常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nèi)刳脂油,是個有名削鐵針頭。宋氏沒看好孩子,本當(dāng)受責(zé)。只一來,初念知道她平日待果兒也心,此時說得可憐,二來,宋氏是司家過去人,想來也是這個緣故,她此時才來向自己求助。尚躊躇,宋氏又道:“二奶奶,果兒不見地方就左右兩條道。求二奶奶可憐下我,趁著太太還沒醒,幫我想想法子。”
初念立刻做了決定,道:“我去跟周志說下,叫他派人去找。若還找不著,便只能告訴太太了。”說罷起身匆匆出去,找到遠(yuǎn)遠(yuǎn)候外頭周志,把果兒前頭分岔道上走失事說了。周志立刻道:“二奶奶莫慌,果姑娘必定無事。我這就叫人去找。”
初念目送周志背影離去后,宋氏曉得自己闖禍,也急急忙忙再去找。只剩初念與尺素翠釵仍等后禪院外樹蔭下。等了片刻,心中正有些忐忑,忽見周志回來了,忙問道:“怎么樣,找著了沒?”
周志恭恭敬敬道:“小已經(jīng)叫知客僧去找了,想來很會找到。”說罷看向翠釵,道:“翠釵姑娘,方才李十一家小子來了,說找你有事,人此刻就后山門。”
李十一便是金臺園里那個管事。翠釵臉色微微一變,看了眼初念,吞吞吐吐道:“二奶奶,他家是我家遠(yuǎn)親。我,我且去瞧瞧……”
初念記掛果兒。雖覺有些異樣,只此刻也沒多心思去管,點(diǎn)了下頭。翠釵忙低頭匆匆而去,周志也跟著去了。
見人都走了,外頭此刻太陽又大,便是樹蔭下,也有些熱,尺素便勸初念先回,道:“奶奶這里等,也沒用,不如進(jìn)去等消息。”
初念心中雖急,卻也無奈,正要依了尺素勸,忽然樹蔭里跑出來個小和尚,道:“二奶奶,我方才前頭那邊見到個仿似果姑娘小姐,叫她隨我回,她卻不肯,只顧著哭,我不敢勉強(qiáng),便跑過來先給二奶奶報(bào)信。”
初念大喜,急忙道:“帶我去!”與尺素一道,跟著小和尚便邁步了。等拐過幾道彎,見林子漸密,處處積翠,但聞鳥鳴,卻無人聲,似正被帶往靠后山邊角落,果兒卻始終不見蹤影,漸漸起疑,正要開口,前頭小和尚忽然停住腳步,指著前頭道:“到了,就那。”
初念循他所指望去,赫然竟看見果兒被面上帶笑徐若麟抱著,正站一棵大樹下。頓時臉色煞白,看向那領(lǐng)路小和尚,他人已經(jīng)哧溜一聲,猴子般地鉆進(jìn)樹叢跑了。
初念猛地醒悟,這小和尚必定是假。因他口口聲聲喚自己二奶奶,而不是寺中人“女施主”稱呼。只恨方才自己一心記掛果兒,沒想到這個,這才上當(dāng)。
幾乎是下意識地,初念猛地轉(zhuǎn)身要走時,徐若麟已經(jīng)放下了果兒,果兒跑到了初念面前,看一眼正她身后用眼神鼓勵自己父親,終于鼓起勇氣,道:“二嬸嬸,你可不可以聽我爹問你一句話,就一句?”
初念回頭,看一眼徐若麟。見他站自己身后十幾步外地方,方才面上笑已經(jīng)消失,此刻雙目正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目光中滿含期待。驀然明白了過來。但這一刻,心中卻只想冷笑。
徐若麟果然便是徐若麟。不論是她前世,還是這一世,他會做,只是這樣算計(jì)自己,本性永遠(yuǎn)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