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鳴條崗
生死之事,向來難測。
在沒有走到終點之前,誰也不知道老天爺?shù)降捉o自己安排了怎樣一場送別。
有人在美夢中溘然長逝,這是福氣。
也有人舍不下,斬不斷,千難萬難抵不過閻王的一封催命書,最終只能咬牙切齒的上路。
還有人疾病纏身,受盡了千萬般的苦楚,更不用說那些做下了惡事被暴力毀滅的主兒,臨死剎那,屎尿齊流,把作為人最后的一丁點尊嚴(yán)都喪失的干干凈凈。
而這世間還有這么一種人,死亡來的是如此的猝不及防,于是乎,當(dāng)魂魄飄出體外的時候,依舊以為自己是活著的,那些戰(zhàn)死疆場的將士最容易出現(xiàn)這種事情,這世間的陰兵絕大多數(shù)都以為自己還活著,滿胸腔的殺意和戰(zhàn)意,盤桓在戰(zhàn)場不肯離去,等待著敵人出現(xiàn),酣戰(zhàn)到馬革裹尸而還。
無疑,老人也是這樣的情況,毫無心理準(zhǔn)備的看見了極恐怖的一幕,身體承受不了,甚至都沒有感覺到痛苦,直接一命嗚呼。
我從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這絕不是個人,看他滿心沉浸在自己痛苦的人生當(dāng)中,對他的情況已經(jīng)了然于胸,整個村子早已經(jīng)成了一片死地,沒有活人,我只能從死人身上打聽發(fā)生的事情。
這世上的人大都有一些起床氣,一盆冷水潑醒沉浸于美夢中的妻子,等待你的會是凹凸不平的搓衣板,一些更加潑辣強(qiáng)悍的換兩袋子方便面都不是不可能,于人如此,于鬼也是這樣一個道理,點醒這樣一個鬼物,對方十之八九會暴起傷人。biquge.biz
于是乎,短短瞬間,方才還算融洽的氣氛頃刻消弭于無形,屋子里劍拔弩張,明晃晃的利刃直接被亮了出來。
老人臉上青氣涌動,那張蒼白的臉時而猙獰可怖,時而又平復(fù)下來,眼珠子很快從正常漸漸轉(zhuǎn)為猩紅,戾氣越來越重,讓這屋子里都一瞬間變得鬼氣森森,陰風(fēng)呼嚎,氣溫都陡然直降了許多。
就在我們以為老人即將暴起的時候,所有的兇戾竟然如潮水般退去。
老人只是掀起眼皮子看了我們一眼,隨后便仰面“撲通”一下倒在看上,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怪異的笑容,直勾勾的盯著天花板,喃喃道:“死了,竟然死了,嘿嘿……死的好!”
活著太痛苦,想死又不敢。
我覺得這話用來形容老人生前的內(nèi)心狀態(tài)大概再合適不過了,日子過的苦不堪言,如今未嘗不算一種解脫。
這一幕我沒有預(yù)料到,但放在這個窮困的地方,細(xì)思好像反倒成了應(yīng)當(dāng)之事,想了想,我便笑道:“是這個道理,老天爺安排的咱們躲不掉,不過再苦也沒偷沒搶掙扎了一輩子,下輩子他總得對我們好點了,再不講理也不能看誰好欺負(fù)就待著誰往死里欺負(fù)不是?人得往前看,不管是活著還是死了,老是沉湎于過去不去輪回算個什么事兒?點醒了你,便奔赴自己的前程去吧!”
老人沒有任何回應(yīng),依舊像一具尸體一樣躺在炕上。
張歆雅大概是覺得老人實在是可憐,忍不住在我耳畔輕聲說道:“二狗子,要不……你送他一程?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玄微這一步,已經(jīng)算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道人了,引符送人下面應(yīng)該會買賬的!”
“不用,似他這樣的人,只要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死了,就泄露了行蹤,下面會上來接引的,正所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在陰曹地府的生死簿上,一個人的前世今生都是有因果勾連的,前世的因,今世的果,來生的緣,冥冥中早有定數(shù),我們修行之人最好不要隨意去干擾,人情債不好還,鬼情債更難還,對自己很不好。”
鷂子哥搖了搖頭,目光在四下里游離著,頗為焦急,輕聲道:“情況已經(jīng)大致了解了,村子里也沒必要再看了,都是死人,沒什么好看的,你們先退出去吧,我稍后就來。”
說著,將背上的背包放下,從中取出了手套,以及抹布等。
見他如此,我也回過味兒來了。
這確實不是個久留之地。
老人死在了家里,尸體卻一直沒被發(fā)現(xiàn),這說明,最近這陣子村子里一直沒來過人!
現(xiàn)在沒來,不代表以后不會來。
公家人尸檢以后離開了,應(yīng)該是正在分析案情,遲早是要回來的,這里的事情一定會捅出去,夏村人不多,但也有二三十口,這是滅村慘案,公家一定會追究到底的,我們這時候闖進(jìn)來,只要留下蛛絲馬跡被找上來,跳進(jìn)黃河都洗不清。
玄門之人最怕沾上這種事兒,進(jìn)了號子哪怕有手段能逃出來,下半輩子也甭想安寧了,我們現(xiàn)在都是清清白白的身子,可不能跳進(jìn)這泥窩里!
念及此,再不由分說,我立即退了出去。
“驚蟄哥……”
無雙忽然輕喚了我一聲,用手輕輕推了推我,沖著不遠(yuǎn)處一個土坯房昂了昂下巴。
一點火光不知何時在屋子里亮起,看樣子好像是舊社會才用的油燈,有煙霧不斷升騰繚繞,透過紙糊的窗戶,隱隱約約能看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老嫗正在油燈前縫衣服……
“又是一個……”
我輕嘆一聲,但凡是覺悟過來的陰人,不是忙著去淌黃泉路求往生,就是盤桓在人間琢磨著干點什么事兒,誰會安安靜靜坐在那里縫衣服?這是活人才干的事兒,這個老嫗只怕和老人情況差不多,都是不知道自己死了的主。
不過,這回我沒有再跑進(jìn)去點醒他,有一個老人就夠了,陰差會來的,只要來了,這里的陰人都會一股腦兒的全被帶走。
無雙見我心事重重,不理會那老嫗,又立馬追了上來,低聲詢問道:“咱們現(xiàn)在怎么辦?”
我想了想,便說:“進(jìn)鳴條崗,找那口石頭井!”
事情到了這一步,沒什么好講了,只能拿下那黑蛇才成,整個事件中,那口石頭井是重中之重,那里極有可能就是黑蛇的巢窠,哪怕不是,也一定有更加重要的線索幫助我們找到這條黑蛇!
上了車子,開到幾里地外的一片小樹林隱蔽起來后,我們背上所有東西,徒步趕往鳴條崗,等折返回去的時候,鷂子哥已經(jīng)處理干凈了,碰頭后繞過村子,直奔后面的鳴條崗。
這個地方在玄門里,尤其是風(fēng)水堪輿一道上,極負(fù)盛名。
老百姓常說的鳴條崗,實際就是一個巨大的黃土崗丘,而在我們這個行當(dāng)里,鳴條崗指的是一大片區(qū)域,以黃土崗丘為中心,向兩側(cè)蔓延,前方囊括一座雄起的奇峰,左右橫跨兩道深壑延伸出兩片巨大的林地,后面則蔓延出八十里山丘,整體看來猶如一只振翅高飛的黃鳥,黃土崗求則是鳥脊,頭顱高昂,尾部飄飛,振翅而起,所以又叫做飛鳳地。
夏村就在這只飛鳳的左翅下方,老人說的那口石頭井,從他描述的打水距離來看,應(yīng)該是在這只飛鳳的翅眼位置,還有一段距離。
我們背著沉重的行李,沒敢走村民們在鳳翅上淌出的那條打水的小路,而是繞進(jìn)了旁邊的莽莽密林中,卻沒有深入直奔石頭井,直接尋了一個背風(fēng)的地方扎下了帳篷,準(zhǔn)備在野地里過一夜,五更再出發(fā)。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夏村的村民不知道,我卻清楚,這片巨大的飛鳳地里全都是墓葬,歷朝歷代不知多少勛貴在這里下葬,就是抱著碰運氣的心思,萬一飛鳳落入他家,豈不是氣運綿長?哪怕是得國都夠了,這樣的蔭庇誘惑太大,冒險者不計其數(shù),不過,好像這只飛鳳對這些叱咤一時的權(quán)貴看不上眼,氣運始終盤旋在舜帝陵之上,從未花落誰家。
說句不好聽的,夏村村民要是稍微懂點行,鉆進(jìn)這飛鳳地里,洛陽鏟隨便往下一打,絕對能見五花土或碎石瓦礫,都是大墓,搞出幾件他們就發(fā)大財了!
行內(nèi)常說,怕鬼不下墓,下墓不怕鬼,這是屁話,一座墓壓著墓的鳥地方,深更半夜你踩著死人頭淌過去試試?出個萬一就叫苦不迭了!
為了安全起見,我決定還是白天動身,至少不會在半道上耽擱事情。
一行人湊在林子里簡單吃了一口干糧,我留下來放第一班哨,讓老白他們?nèi)ニ锼X,托著下巴凝望著眼前這片蒼茫飛鳳地。
人一旦安靜下來,思路就容易變得格外清晰,細(xì)細(xì)盤算著老人說過的那些事兒,之前還沒覺得什么,現(xiàn)在一琢磨,里面處處都是疑點,直覺告訴我,這里頭還藏著巨大的隱情。
黃老邪起壇祭河伯,于是,黑蛇出。
成了精的大蛇,在他們馬家那兒,算是柳家子弟。
既然是一脈相承的,黃老邪對于這些東西應(yīng)該是極為了解的,他可能當(dāng)時已經(jīng)看出這條黑蛇正處在一個非常關(guān)鍵的時期,這才讓那王四兒說這是龍!
從當(dāng)時發(fā)生的一切來看,那黑蛇明明就是在討封!!
當(dāng)時它應(yīng)該到了一個非常關(guān)鍵的時刻,要魚躍龍門了,這才出現(xiàn)在人前,讓人承認(rèn)它是龍,堅定自己的道心和道路,并不是任何時候看見都得如此,人家只要說它是蛇,它就立馬死給人家看,那樣的話根本就不需要我們這種人存在了,誰見了這種東西,只要指著大叫一聲,你是蛇,然后對方就被雷劈死了……
通俗點來講,這其實和自信心差不多,自信心能決定一個人的精氣神乃至于辦事兒的勁頭,對于這些修行的精怪來說也是如此,當(dāng)自己達(dá)到了一個臨界點,別人一看,大叫說這是龍,這對它來說是個極大的肯定,精氣神膨脹,一股腦兒的沖破了壁障,騰飛而起,必然化蛟,反之,那種打擊是毀滅性的,辛辛苦苦掙扎奮斗了那么久,人家卻看不出你有任何的變化,換誰都受不住,心神沖擊下道基都能被摧毀,天降雷霆,沒被活活劈死就不錯了。
這事兒壞就壞在了王四兒這個渾人身上,黃老邪已經(jīng)提醒的很明顯了,還在犟嘴,末了還嘀咕一下,連續(xù)三次否決,事不過三,這種打擊更加致命!!
這些其實都沒什么問題,就是這條黑蛇討封的方式讓我很納悶!
正常而言,這些精怪討封的時候,是要口吐人言,問問對方自己看起來像什么,是龍還是蛇!
偏偏,那黑蛇根本就沒問!
貢品一擺出來,它就出現(xiàn)了,然后一聲不吭立那兒就讓別人承認(rèn)自己!
這樣的討封我從未聽說過!
而且,像黑蛇這樣的精怪,一旦討封失敗,等于前功盡棄,多少年的苦修都白瞎了,一定會大開殺戒的,可是這條黑蛇卻沒有,第二次出現(xiàn)在村子里,只是找了王四兒的麻煩,然后又被村民追著打,一點面子都不給,只能逃之夭夭。
這樣的行為,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仁義了!!
種種聯(lián)系在一起,我甚至冒出了一個很怪的念頭——這條蛇好像和夏村的人很熟啊!!
夏村的人不認(rèn)識它,它卻認(rèn)識夏村的人,而且自以為自己在夏村很有面子,人家都認(rèn)識它!!
不然,完全沒辦法解釋它怪異的討封行為,以及后來復(fù)仇不成反被榔頭招呼的落荒而逃的行為!!
說句不好聽的,莫說這是個本就狹隘的精怪,就算是換了我,被人家毀掉千年道行,在力所能及下,恐怕也得打開殺戒了!
“那么,真正害死全村人的,到底是不是這條黑蛇?”
我不禁喃喃自語著,基于我之前的那種猜想,我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懷疑,總覺得我們好像被帶跑偏了,老人所說的一切,以及王四兒的遭殃,乃至于是黃老邪最后的遭殃,全都讓我們把視線完全集中在了那條黑蛇身上,壓根兒就沒想過別的可能!
這當(dāng)中有個很容易讓人忽略,卻極為重要的點——老人是被活活嚇?biāo)赖模?br/>
在黃老邪祭河伯的時候,老人就見過這條黑蛇,第一次的時候沒被嚇?biāo)溃诙尉突罨罱o嚇?biāo)懒耍窟@說不通,恐懼這種東西跟漂亮妹子一樣,第一次見驚為天人,相處的時候小心翼翼,到手以后發(fā)現(xiàn)妹子和自己一樣都是凡人,腳丫子在鞋子里捂上好幾天味道一樣難以形容,然后就心胸一下子開闊,再也提不起那種感覺了,這雖然是渣男言論,但人就是這么個東西,恐懼是會伴隨著見面次數(shù)的增加而不斷削減的!!
僅僅這一條就說不過去!!
“難道說,第三次進(jìn)村的根本就不是黑蛇,而是別的東西!?”
我冒出了這么一個念頭,越想越有可能,因為老人的怪異狀態(tài),他根本記不起自己死時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咔嚓!
忽然,一聲脆響自我身后傳來,來的是如此突兀,我渾身一個激靈,飄飛的思緒立即被拉了回來,下意識的就按在了放在腿上的天官刃上。
不及轉(zhuǎn)身,一道嘶啞的男人聲音忽然從我身后傳來:“后生,我胃疼,你能幫我治治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