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怔看著眼前情景,連詢問的力氣都沒有了,趔趄著倒退幾步靠在墻上,無聲地笑起來。
    他的模樣嚇壞了同來的人,錄景知道已經(jīng)十萬火急了,鬧得不好這次全都要丟了性命。官家平素儒雅，她們竟忘了他御極前的厲害。這次刀都架到脖子上了，真真要被她們連累死！問問他的心，他恨不得教訓(xùn)太后一頓,好好的浪日子不過,非要弄出這些花樣，女人精明過了頭，真叫人恨得牙癢。然而他不能發(fā)作，只得轉(zhuǎn)頭呵斥那兩個尚宮,“人呢？你們說皇后在這里的，人到哪里去了？”
    鄭陸兩個尚宮撲通一聲跪下了，惶然道：“婢子們當(dāng)真是把圣人帶到這里來了，臨走婢子還留了心，圣人無恙，門也結(jié)實，等閑出不去的……可是人怎么不見了……不見了……”
    她們伏在地上瑟瑟發(fā)抖，他半晌才直起身，喃喃道：“你們把我當(dāng)孩子耍，耍得可高興？”他目光遲鈍，調(diào)轉(zhuǎn)過去望著太后，“我落地到今日，只得皇后一個知心人，孃孃為什么偏要針對她？孃孃喜歡權(quán)利，我去平天下，讓你滿意。可是孃孃只知自己，兒的悲喜從來不在考量之中。孃孃為什么不可憐可憐我，讓皇后留在我身邊？孃孃一手遮天，卻忘了自己依附天子，若沒有兒，孃孃這太后還當(dāng)?shù)贸擅矗俊彼従徥媪丝跉猓霸撜f的話我都說完了，現(xiàn)在告訴我皇后在哪里。今日見不到她，就別怪我不給孃孃留情面了。”
    他眼力淚光浮現(xiàn)，太后知道他覺得屈辱，這次的事情居然弄到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她也始料未及。恐怕他以為李后命喪在她手里了，所以恨她入骨。如果當(dāng)真是她做下的，倒也不枉擔(dān)了虛名。可是沒有，正因為摸不清他會有什么反應(yīng)，沒能狠下心來。結(jié)果李后被劫走了，好一招黃雀在后！
    她心頭也慌，疾聲質(zhì)問那兩個尚宮，“人呢？可是記錯了地方，關(guān)在別處了？”轉(zhuǎn)念一想黃門死在了門外，必然不會有錯的。她極力鎮(zhèn)定下來，對今上道，“我只命尚宮找個地方將她關(guān)上兩日，這事太蹊蹺，看來這宮中有外賊。官家稍安勿躁，莫中了別人的離間計。”
    今上儼然已經(jīng)瘋傻了，揮著廣袖說：“太后何必遮掩，皇后可是遭遇了不測？太后安排這出戲，不過是用來敷衍我，對不對？”
    他灰心到極點，做了最壞的打算，現(xiàn)在誰的話也信不實。他有個可怕的預(yù)感，皇后也許已經(jīng)遇害了，也許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上了。
    錄景見他不好，忙上前攙扶，“官家不要放棄希望，未見尸首就是最大的好消息。為今之計只有搜尋，哪怕是大海撈針，只要人多，網(wǎng)眼夠細(xì)，總能夠找出頭緒的。”
    是啊，現(xiàn)在不能慌，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那個黃門出現(xiàn)尸僵，說明皇后被劫至少在兩個時辰以上。兩個時辰能做些什么，能跑多遠(yuǎn)？大鉞是取消宵禁的國家，逢年過節(jié)城門洞開，以便百姓出城祭祖。城外道路四通八達，應(yīng)該往哪個方向追？
    他顫著手指指向福寧宮，“去東閣取我的虎符，調(diào)三成戍城禁軍擴散搜尋，一道溝渠一根草都不許放過……將貴妃押入殿前司審問，務(wù)必問出皇后下落。”
    錄景忙應(yīng)個是，動用虎符是大事，必須他親自去辦。揮手招秦讓過來伺候，自己壓著幞頭飛快消失在了夾道里。
    他一樣一樣吩咐妥當(dāng)，到了最后便是眼前這些始作俑者。他怒火滔天，要不是太后見不得他們恩愛，皇后在柔儀殿好好的，怎么會出事？可她是生母，就算再恨，豈能奈她何？君王乃至尊，號令八方，為天下人之表率，不能讓百姓唾罵，然而怒氣如何平息？他覺得自己快要被折磨死了，皇后若找不回來，他的一生大概也就完了。
    他緊緊握住了拳，努力克制自己，忍得心口發(fā)疼，還要裝作堂皇，“太后原本慈愛，如今變成這樣，非太后之過，必定是受了身邊的宮人挑唆。寶慈宮中內(nèi)侍及內(nèi)人，一個不留。還有當(dāng)晚駐守柔儀殿的班直和尚宮，也一并處理了。”
    果然要大開殺戒了，殺光寶慈宮的人，太后就成了沒腳的螃蟹，威嚴(yán)掃地，哪里還有臉面活著！
    “官家是要逼死孃孃么？何必兜圈子，索性下令殺了老身吧！”太后掩面哭起來，“先帝在天有靈必定看見了，看看他養(yǎng)出來的好兒子，竟如此待老身。官家讀圣賢書，三綱五常可還記得？他日有臉面見列祖列宗么？”
    他冷冷一笑，笑得有些猙獰，“我從來不是什么孝子賢孫，太后心知肚明。原本是雙贏的局面，太后親手打破，怨不得我。我殺寶慈宮里的人，太后知道不舍，算計皇后的時候，沒有想過兒會痛得錐心么？太后不必?fù)?dān)心近前無人侍奉，命后省另派兩個宮人就是了。寶慈宮是太后寢宮，太后可以安住。但沒有要緊的事，不要輕易走動。收得住心安享天年，太后的命數(shù)必定比顯仁皇后好得多。”
    眼見沒有更改的余地，隨太后前來的宮人哭聲一片，皆跪地乞命。太后立在人群前，恍惚覺得一切如夢境一般。她有尊嚴(yán)，自然不會向他低頭，只是厲聲罵道：“好得很，活到了這把年紀(jì)，竟要被自己的兒子圈禁，是上輩子的業(yè)障這世償還。早知今日，當(dāng)初將你溺死在便桶里倒好了，何至于今日受你這份腌臜氣！”
    秦讓怕事態(tài)再擴大，抖抖索索道：“太后煞煞性罷，官家正在氣頭上，莫再火上澆油了。”一壁說著，一壁調(diào)過身子，哭天抹淚向今上叩頭，“圣人與臣有恩，臣一向?qū)κト顺嗄懼倚模褚故浅际韬觯蝗吮澈笠粣灩鞔驎灹耍胖率ト吮唤佟３妓雷铮桓仪箴垼牶蚬偌野l(fā)落。”
    班直遵旨上前押人，兩個尚宮回身慟哭起來，“太后救救婢子們……”
    太后無力回天，只得眼睜睜看著她們被拖走。秦讓作好了赴死的準(zhǔn)備，今上卻令人將他放開了。他是皇后信得過的內(nèi)侍，伺候她也有陣子了，論理他的責(zé)最重，頭一個就應(yīng)該殺他。可是皇后身邊已經(jīng)沒有親近的人了，回來發(fā)現(xiàn)秦讓也不在了，她心里必定更覺得哀凄吧！
    “皇后還需你服侍，暫且留你一條命。”他轉(zhuǎn)身走出去，腳下一絆，險些栽倒。站穩(wěn)后推開左右，邊走邊道，“但凡貴妃碰過的坐臥用具都換了，皇后知道了會不高興的……統(tǒng)統(tǒng)換了。”
    他失魂落魄回到福寧宮，暫且停留福寧殿里聽消息。癱坐在矮榻上，耳邊盡是嘈雜的聲響，人來了又去了，每一次都滿懷希望，每次都落空。
    不知不覺天將亮了，汴梁城徹夜狂歡過后，在又一輪鋪天蓋地的炮竹聲里迎來了新年的第一天。天氣出奇地好，今年立春來得早，與初一相合，正落在歲首上。原本是個好日子，他計劃要帶她出皇城的，喬裝成普通的夫婦，到瓦市看人雜耍，餓了在街邊的瓠羹店吃炒肺。結(jié)果呢，人不知所蹤，一直擔(dān)心的事變成了現(xiàn)實。他忽然有種深深的無力感，不似上次還有些根底，這次全然不知從何處下手了。
    能考慮的他全考慮到了，城中烏戎的勢力自崔竹筳死后便清剿了個干凈。除非是一直隱藏的，在他所知范圍之外另有高人，否則不能輕易將她帶出宮去。宮里已經(jīng)查了個底朝天，現(xiàn)在輪到京城內(nèi)外了。每條路上都派了禁軍追趕，他不得已動用了作戰(zhàn)的兵力，實在因為沒有辦法，他已經(jīng)黔驢技窮了。
    心里刀絞似的，再枯等下去會發(fā)瘋。他站起身踱到檐下，看云翳之中旭日東升，新的一天，新的開始，但是他的希望在哪里？回想大婚后的三個月，從忌憚到相愛，即便有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心思，也可以化解于無形。他還記得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擁抱、第一次親吻，一幀一幀從眼前滑過，那么美好。可是現(xiàn)在她人在哪里？安不安全？
    他不知自己從何時起變得那么脆弱了，遇見她之前他的世界是單一的，喜怒哀樂很少，因為沒有動情的需要。后來逐漸懂得，開始品味，最近愈發(fā)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他想她，想到無法呼吸。立在檐下望門而哭，此刻不是帝王，是個再尋常不過的，走失了愛妻的可憐男人。他傷心絕望到近乎奔潰，可是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在這里等消息，別無他法。
    相處日深，愛之愈甚。他不信佛，卻從這刻開始祈求，但愿她安好，否則江山落進掌中又有什么用？誰與他并肩分享？
    錄景一直在旁侍立，看他坐立不安，也不知如何勸解他。這次與上次又不同，上次因皇后是逃脫的，官家心里自有一份怨恨在，怨恨著，反而可以支撐。這次呢，正恩愛的時候憑空消失了，任誰也受不了這個打擊。
    可是一直這樣不行，身體會垮的。他掖著袖子上前，“官家，回殿里去吧，外面冷。趙指揮并金吾將軍已經(jīng)多方部署了，就算一直追到天邊，也會將圣人找回來的。”
    話雖這樣說，心里不是沒有隱憂。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像一滴水落進了海里，要尋回來有點難度。不過現(xiàn)在沒有消息，似乎也不是什么壞事。就怕說找到了，人在某個河灣里，或在某個深井里，那才是最恐怖的。皇后失蹤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四十人，如果遭遇不測，恐怕當(dāng)真要伏尸百萬,流血千里了。
    “官家……”他見今上沒有反應(yīng)，試探著又喚了一聲，“臣給官家弄碗梗米粥吧，官家吃些東西，才好有力氣繼續(xù)等。”
    他慢慢搖頭，“錄景，你說皇后現(xiàn)在在哪里？”
    錄景答不上來，垂著兩手說不知道，“也許像上次那樣還在城里，也許已經(jīng)趁著夜色離開汴梁了……官家，臣命人去司天監(jiān)請?zhí)狳c占一卦可好？說不定能推算出圣人在哪個方向。”
    司天監(jiān)管天文和推算歷法，占卜只能算不務(wù)正業(yè)。以往他不太贊同測陰陽八字之類的東西，現(xiàn)在是走投無路了，什么都愿意試一試，便頷首應(yīng)了。
    錄景忙招人去禮部傳話，準(zhǔn)不準(zhǔn)先不論，就是給官家一點精神上的安慰，再這么下去怕他扛不住。
    他依舊負(fù)手望著宮門，茫然問：“皇后現(xiàn)在是否無虞？”
    錄景絞盡腦汁道：“臣覺得最壞不過被其他兩國的人擄走，但圣人的安全官家可以放心。圣人畢竟與郭太后是母女，如果綏國想通過圣人與官家做交易，必定會善待圣人。至于烏戎，他們忌憚官家，更怕觸怒官家。若真要對圣人不利，也用不著煞費苦心把人弄出去了，畢竟人質(zhì)活著才有用處。”
    他長長嘆了口氣，“貴妃那里可有消息？”
    錄景道：“臣也正想同官家說這個，貴妃進了殿前司只顧哭，威逼利誘全不管用，看來當(dāng)真是不知情。眼下正值大軍攻城前夕，官家是否再作考慮？還沒有證據(jù)證明圣人是被烏戎劫走，暫且別與貴妃撕破臉皮為好。”
    他蹙眉忖了忖，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若皇后真在烏戎人手里，逼得他們走了極端，那皇后就危險了。
    “把貴妃放回宜圣閣吧，近來她行動受限制，要與外界接觸不容易，也許不是她。”
    他說完了，轉(zhuǎn)身回殿中去，那身影寂寥，看得人唏噓。
    窗外的日光偏過來，照在他身旁的坐墊上。他把手伸進了光帶里，只感覺到隱約的一點熱量。即便亮得耀眼，也還是不夠溫暖。
    派往司天監(jiān)問卦的黃門回來了，站在檻外回話，“沈提點以六爻納甲法取時定局，讓小的轉(zhuǎn)呈官家：飛盤按先天奇門，坎宮用神宮，癸加丁，*在天盤，九天行走在地盤，滿盤反吟，人走稍遠(yuǎn)，丁落于離……”
    錄景怒目瞪他，“用不著全背下來，只說人在哪個方向。”
    那小黃們縮脖道是，“沈提點說，應(yīng)往南方去尋。”
    南方南方，正是綏國的方向。
    可是秾華不知道身在何方，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躺在一間草房子里，頂上的茅草年久失修，有破碎的光柱照進來，照在她臉上。她閉了眼，轉(zhuǎn)過頭去，避開了那道光。
    這里不是永巷，想了很久，腦子里有一段記憶是空白的。只記得那時被關(guān)在斗室里，恐懼異常。她試圖逃出去，但門經(jīng)過加固，撼不動半分。最后放棄了，隔了會兒聽見有動靜，門忽然打開了。她以為官家及時趕到，匆匆迎了上去。可是來人拿一方巾櫛捂住了她的口鼻，她一陣暈眩，接下來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心里咚咚地跳起來，檢查了衣裙，所幸一切完好。但這又是哪里？她側(cè)耳細(xì)聽，有淙淙的水聲。勉強撐起身，挨到窗戶底下查看，并不見外面有人看守。茅草屋搭在河邊上，不遠(yuǎn)處有一架水車艱難地轉(zhuǎn)動著，攪得河水嘩嘩作響。
    她有些鬧不清了，什么人這么神通廣大，能把她從宮里劫出來？看樣子沒有同伙，大概不是綏國和烏戎的勢力。她心里沒底，反正抱定了一個宗旨，若她活著會威脅到官家，那么她就去死，絕不因此拖累他。不過目下最好是想辦法離開這里，既然無人看守，要逃脫應(yīng)該不會太難。她甚至覺得對方可能是誤以為她已經(jīng)死了，把她丟棄在這里。如果是這樣，那就再好也沒有了。
    她拍拍裙裾站起來，正想往外走，那姑且稱作是門的草垛子被搬開了。外面站著個人，穿著襕衫，身量頗高。因背光而立，五官掩在暗處，只看見一個清瘦的輪廓。
    她吃了一驚，不知道來者何人，立在那里進退不得。那人卻沒有挪動，只道：“你醒了？醒了就上路吧，再耽擱下去，禁軍就要追來了。”
    他是極隨意的語氣，秾華聽來卻如遭電擊，駭然退后兩步，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大家打賞，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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