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第 67 章
事實與設想的總有出入,原以為城中排查會減弱些的,沒曾想空前的嚴密,大大出乎崔竹筳的預料。
派出去的硬探回來稟告,城門上重新布防,禁軍人數(shù)增加了一倍。還有大內(nèi)諸班直奉命搜城,城西一片已經(jīng)連夜清剿,現(xiàn)在正往這里來。
秾華在里間,隔著直欞門聽外面對話,心頭鼓聲大作。她就知道不會那么順利的,先前還有一股熱騰騰的勁道,冷卻了一夜,竟覺得有些怕了。闖了這樣大的禍,能逃出去,從此山高水長倒也罷了。若逃不出去呢?他必定恨她入骨,抓住了她,不知會怎么收拾她。
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就像艮岳那次,他察覺她要下毒,有意讓她沉湖一樣。其實他從來就不是個感情凌駕于理智之上的人,他做每樣事都有明確的目的性。她一再違逆他,這次應當會做個了斷了吧!
她轉回身嘆了口氣,“如果班直搜到這里,你們找個地方藏起來。反正要抓的是我,同你們不相干的。我已經(jīng)沒有能力護住你們了,你們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吧,不用管我。大不了是個死,我也認了。”
金姑子和佛哥面面相覷,“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公主別那么消極。崔先生是聰明人,總會有辦法的。”
她垂手搖頭,“再聰明也敵不過禁軍席卷汴梁城,我有預感,這回恐怕逃不出去了。”
三個人沉默下來,現(xiàn)在反而懊惱昨晚上沒有一口氣沖出城去,至少到了城外道路四通八達,還有五成的機會。眼下呢,被困在這里,只等人甕中捉鱉,可見有時候想得太多顧慮太多,未必是好事。不過亦不能怪崔先生,要怪就怪今上腦子復雜,若真的亂了陣腳,大概一味只往城外追了吧,哪里想得到要搜城。
外面北風呼號,從枝頭、從瓦楞、從檐角刮擦過去,嗚嗚的,狀似悲鳴。隱約聽見凌亂的腳步聲傳來,崔竹筳從外間進來,一根手指抵著唇,示意她們噤聲。打開立柜卸下夾板,后面竟有個窄窄的通道。眾人魚貫進去,底下是間密室,地方雖不大,但足可以容納四人了。
班直進門,照例的到處搜查。一個粗大嗓門的詢問家主是誰,有多少人口,然后噼噼啪啪一通翻找。他們躲在下面摒住呼吸,看守門戶的阿叔語速很慢,裝聾作啞遲鈍應對,那些班直很不耐煩,高聲問:“昨日可有人來過?”
阿叔道;“不曾有人。”
“看見可疑的人了么?”
“小的因郎主信任,在這里看守十六年了。哦,小的祖籍郴州,因從小入禁中做黃門,后來拜在容高品門下。魯國公主下降時,容高品任公主宅都知,隨公主出禁庭,置了這片庭院。后來魯國公主薨,容高品回這里來養(yǎng)老……”
老人家上了年紀答非所問,班直自然沒有閑工夫聽他胡扯,四下搜查一番見無異狀,便集結出門往下一家去了。
腳步聲漸遠,四個人才從密室里出去。秾華往外看,見院子里空空的方松了口氣,“這阿叔好智慧,這樣懂得搪塞。不過先生是怎么知道云觀曾藏身在這里的?我記得先生曾說過官家多疑,派人監(jiān)視你,你又是如何同云觀接洽的?”
她疑問多起來,分明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是天塌下來當被蓋,了不起倚在春渥身邊撒個嬌,這不好那不好地埋怨一通。現(xiàn)在想得比以前深了,有些不好應付,恍惚一夕長成了似的。
崔竹筳略停頓了下方道:“我在大錄士巷的宅邸也有個密道,直通外間。我若外出辦事,家里有人替我坐臥行走,那些暗哨離得遠看不真切,體形差不多,便信以為真了。”
秾華頗為驚訝,“先生足智多謀,我還以為先生只會教書呢!冬至前一晚乳娘出瑤華宮,本想去你宅邸找你的,誰知先生竟也在鬼市上,真巧得很。”
春渥若是去大錄士巷反倒不好,讓人探到了回稟今上,勢必看守得更加嚴密,也辦不成現(xiàn)在這些事了。只不過他倒是好奇,“春媽媽找我是為什么?”
她掖手道:“剛進瑤華宮時她就同我說,想讓先生帶我離開汴梁。她不愿意看見我老死在那里,自己沒辦法,想討先生示下。沒想到半路落入歹人手里,遇害了。”
他聽后微沉了唇角,有些事就是這樣陰差陽錯,他本不知道春渥是為了讓他帶秾華走,要是事先知道……知道又如何呢,為了激化矛盾,她免不得還是要犧牲。終歸結識那么多年了,要下手前他也猶豫過,可是處在這樣的形勢下,有很多不得已。對于烏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助貴妃上位是他的任務。不過這任務完成得有些潦草,其實在他心里,最首要的還是帶秾華離開。至于今上是否懷疑貴妃,后面又會如何對付烏戎,已經(jīng)不在他的考慮范圍內(nèi)了。
“春媽媽無辜。”他在花幾旁的圈椅里坐下,臉上帶著哀傷的神情,“等我們安頓下來,替她建個衣冠冢吧!不能為她做什么,生死祭的時候多送些用度給她就是了。”
可是以目前的局面,要出城談何容易!金姑子挨在窗口往外看,回身問:“崔先生可有妙計?眼下城中警備森嚴,別說出城了,恐怕走出里坊都不能夠。”
他蹙眉輕輕敲擊圈椅的扶手,殷重元不簡單,居然同他想到一處去了。秾華對他來說很重要,他必定不會輕易放棄,心里八成恨得厲害,恨不得將他碎尸萬段吧!只是可惜了貴妃,不知會不會受牽連。只怕非但做不成皇后,反而因此令今上更討厭她。
他想著竟覺得很可笑,忙掩住了唇道:“云觀一案,有多位朝臣受到牽連。為首的賜死,家屬入罪流放,年前都要辦妥的。我得了個消息,過兩日有十幾人要押送出去,到時候混跡其中,要出城并不是難事。”
他說得很有把握,她也沒有再追問,只是怏怏的,一則為前途擔心,二則……習慣了生活在官家的羽翼下,突然間脫離出來,就算事先做了很多思想準備,也還是覺得彷徨無依。
白天就這樣擔驚受怕著過去了,人在逆境里,警惕性自然比平時高。秾華常立在廂房窗口觀望,不時有人借著暮色潛入宅邸,她從來不知,崔先生的人脈竟如此廣。她回首問金姑子,“你們有沒有覺得崔先生很奇怪?”
佛哥道:“我早就想說了,先前你們可留意他的話?他竟能夠用替身瞞過官家眼線,一個天章閣直學,究竟有多少事要他辦,才想出這樣周密的辦法來!”
他以前很少出現(xiàn),可最近又給人一種無處不在的感覺,實在叫人費思量。
秾華道:“以前他在我府上,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尋常的教書先生,可如今看又不太像了。我有時候聽他說話,覺得他很陌生,簡直像換了個人似的。他同云觀居然來往這樣密切,連這里有密室都知道。一個讀書人,參與了政治就會變得不簡單,但愿先生還是原來的先生,我真不愿意看見以前至親的人一個個遠離我。”
金姑子往外瞥了眼,低聲道:“崔先生是公主恩師,要不是公主先提起,我不敢說這話。昨日他想讓婢子們同你分開,我就覺得不大妥當。有我們在,好歹能幫襯些。若我們走了,只余你一個人……話便難說了。我倒不是懷疑先生人品,可畢竟人心隔肚皮,他是個男人,男人的心思咱們猜不透,還是謹慎些為好。”
佛哥壓聲道:“我出去探探,聽他們在說些什么。還有那些往來的人,可都是我們綏國人。”
她一貓腰身閃出門去了,金姑子按了按腰上的劍柄,再看她一眼,她坐在床沿憂心忡忡的樣子,想來也覺得很不安吧!這亂世里,果真什么都靠不住。她們在綏國時受訓,對人的言談舉止分外留意,這崔先生的首尾竟難以判斷,頗有種亦正亦邪的味道。說他壞,他在全心全意努力著,試圖帶她們脫困;要說他好,也說不上來,某些細微之處能窺見他工于心計,真正是個精刮的人。其實當時說要走,并沒有打算捎帶上他,是他自動貼上來的。如今看來,總有一種落進他網(wǎng)兜里的感覺。
金姑子叫了聲公主,“崔先生可是屬意于你?”
她并不顯得意外,只是有點訕訕的,“他是我老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那是老古話罷了,世上結成夫妻的師徒還少么?”金姑子自顧自道,“崔先生沒家沒口,過年二十七了吧?這個年紀的男人,是該取娘子了。”
她頓時面紅過耳,“我已經(jīng)嫁人了。”
“如今不是和離了么!”
和離了,同官家和離。雖沒有出具文書,但從瑤華宮出來就是這個意思。她突然覺得很敗興,偏過頭去不說話,隔了很久才道:“一定要逃出去,我現(xiàn)在很害怕見他,非常害怕。”
原本親密無間的愛人,漸漸連想起都感覺恐懼,為什么會演變成這樣,一步步行來有跡可循,但要說清,又覺得無從說起。緣盡了,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最好連記憶都連根拔除。然而不能,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會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想起,不是不愛,是難以為繼。
禁中這時候還算平靜,福寧殿里燈火輝煌,今上坐在偏殿批閱奏疏,蘸了朱砂的筆尖勾畫,極力地隱忍,卻總出賊毫。最后終于擲了筆,閉上眼睛撐住額頭,腦子里是一片闊大的平原,寸草不生,白茫茫的,無邊無際。
錄景送來了肉糜羹,“官家該吃些東西了,從昨晚起就粒米不進,身子會受不了的。”
他擺了擺手,“拿走。”
錄景無奈,交給邊上黃門,又趨身問:“官家如何打算?既然有了眉目,為什么不命御龍直將人找出來?”
汴梁城雖大,畢竟是天子腳下。關起門來,發(fā)動全部班直找尋一個人,就像把池塘的水汲干了,不過多花些時間,還是能夠找出來的。皇后如今藏身在襪幼巷,那地方較為偏僻,四周圍有很多禁中內(nèi)侍高品的宅邸。都是老一輩上服侍先帝的人,頗得禮遇。以前城中有異動,那里是繞開了搜查的,這次不一樣,走失的是皇后,簡直要把汴梁掀個底朝天,只要是有活人的地方就不能放過。
帶隊的是各班都軍頭及指揮使,有品階的效用,能力遠高于城中禁軍。入了一所宅邸,看房、看人、盤問,往來幾句話心里便有了底。容府看似尋常,守屋的老黃門除了耳背似乎沒什么破綻,可是問及他有沒有人來過,他說沒有,那就不對了。前幾日風雪不斷,后來雖轉晴了,冬天地面干燥得慢,又有霜凍,車馬往來,地上便隱隱留下了車轍。那車轍太淺,淺得幾乎要被忽略,卻被領頭的指揮使看出來了。禁中諸班直不是吃素的,察覺有異,不動聲色將那宅邸控制起來。果然宅中人雨后春筍似的冒出頭來,其中就有皇后。
有時候覺得皇后真是可憐,干點什么都逃不過官家的眼睛。照理說官家得知了皇后蹤跡應該很高興,他卻并不。大概覺得那份感情已經(jīng)被糟蹋得差不多了吧!起先急得渾身打顫,現(xiàn)在冷靜下來,眼里只剩下冷漠和荒寒。
“要把汴梁城中的烏戎人一網(wǎng)打盡,給他們時間集結,到了城外再如數(shù)剿滅。皇后若知道她的恩師有這樣一副真面目,會有什么樣的感觸呢?”他轉過頭來看著錄景,“我……覺得這幾日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對很多事情失去了耐心,不管是戰(zhàn)爭還是愛情。想來想去,還是你們好,六根清凈。在紅塵里打滾太累了,要是可以,我情愿從來沒有遇見過她。”
官家從來不和人吐露心聲,今天突然與他提起,錄景有些惶恐,舔了舔唇道:“官家覺得臣等六根清凈,其實不是。我們不過是自知匱乏,不得不克制,心到底還是一顆人心。官家目前只是遇見了小挫折,等度過難關就會好的,千萬不能灰心。這件事里沒有誰對誰錯,官家是帝王,又處在這樣要緊的當口,不能為一點私情,讓整個大鉞陷于水深火熱之中,這是為君者的氣度,是顧全大局。可臣也理解圣人,她心里在同梁娘子較勁,不想讓苗內(nèi)人死得不明不白。說她錯,她沒有錯,圣人是重情重義的女子,要為乳母報仇,誰能道她是非?可誤就誤在她忘了自己是坤極,某些事上操之過急了。”他說著頓下來,歪著腦袋又想了想,“不過皇后大約也為自己被貶氣不過,恣意了些,同官家置氣。圣人才入禁庭不久,還不懂得帝王家從來沒有非黑即白,等時候長一些,年紀再長一些,慢慢就有體會了。”
他卻很懈怠的樣子,靠在椅背上輕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得到那天。”
錄景盡量裝得輕松,笑道:“官家是太思念圣人,思念到了極點,有些自暴自棄了。等到了圍剿那日,圣人站在您面前,您終還是舍不得她的。圣人是這禁中最炫目的存在,可以把所有想得出的美好字眼加在她身上。官家不幸后宮,因此看到的不過是國與國之間的利益沖突。往前推幾輩,宮中內(nèi)命婦勾心斗角,足可以寫成一部巨著。像圣人這樣不忘初心的,一千個里面挑不出一個來。”
他靜靜聽他吹捧,嘴角浮起一抹苦笑。是啊,最美好的字眼,都是她的。可是慢慢有些變味了,不怨她,是他承受不住罷了。
“知會趙嚴盯緊,別讓人跑了。前方戰(zhàn)事吃緊,我沒有那個閑暇親自出馬,皇后拿住了就送進柔儀殿,把殿門鎖起來,令她思過。”他站起身道,語氣冰冷。垂著兩手踱到窗前,廣袖寬大,掃過方磚地面,軌跡蜿蜒。
他這個模樣,恍惚又回到了以前,快樂被抽調走了,他還是原來的他。錄景覺得心驚,現(xiàn)在唯盼能夠早些尋回圣人,經(jīng)過這樣一場震心的變故,以后不要再分開了。即便有誤會,打磨了棱角,還可以繼續(xù)走下去。
第二天襪幼巷傳來消息,說人混入了提刑司的押解隊伍中,他聽后也只是隨意點了點頭。錄景見他果真不打算去了,料著是沒想好如何面對吧!有時候越熟悉,越看重,越是隔山望海難以接近。他請了旨隨御龍直出城,皇后畢竟和尋常人不一樣,又有苗內(nèi)人的事情在先,看見那些冷冰冰的班直,難免心生恐懼。
臨近年尾了,草木凋零,城外一片荒蕪。他們接了口信在城西二十里處接應,那里有個客棧,供來往客商暫住,算好了時辰,他們應當會在那里落腳。御龍直早早就埋伏下了,錄景趴在房頂靜候,隆冬的深夜,真冷得鉆心。隱約聽見馬蹄聲颯踏而來,借著朦朧的月光一看,竟有二三十人之眾。
作者有話要說:卡得要死要活,寫得很糟,對不起大家了。
感謝打賞,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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