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 5 章
外界對今上的揣測有多少是真,她不知道,但是恪盡人子的孝道,這點大約有些依據(jù)。太后的寶慈宮,宮掖規(guī)格只略遜于前朝紫宸殿,臺基建得很高,從天街到丹墀,約摸有二十多級。如此堂皇鼎盛,在這泱泱后宮中算是獨樹一幟了。
秾華牽裙而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宮里眼雜,她們這些外來客,在正式受封之前要經(jīng)受一系列的考察篩選。大到品性見識,小到談吐行坐,無一沒有衡量標準。所以要慎,要穩(wěn),太后是通往中宮寶座的頭一道關(guān)卡,只有討得她的歡心,在后宮行走,才能多一份底氣。
石階上的龍鳳紋閃退出視線,她逐級攀登,到達頂端時,眼前豁然開朗。寶慈宮正殿兩側(cè)矗立著巨大的金漆青龍八竅香鼎,鼎中香煙裊裊,一股檀香氣盈滿乾坤。宮娥引她進殿,殿中相思方紋地板打磨得光可鑒人。她低頭看地上倒影,仿佛隔著波光看水晶宮,兩掖擺設(shè)精巧,一路走一路微漾,很有趣致。再往前幾步,見屏風(fēng)寶座上端坐一人,穿翟衣戴博鬢,一副隆重打扮。
她斂神站定,舉手加額行拜禮,“大綏成國長公主,恭請?zhí)蟪窡o極。”
她穿流彩暗花云錦宮裝,人雖纖細,卻架得起滿身繁復(fù)的錦繡。太后從上到下仔細端詳,宮中女人,但凡長得美些,總有股妖俏之氣,她竟是個例外。她的美是明凈優(yōu)雅的,有她獨到的姿態(tài)。讓她想起以前一位善用金碧畫牡丹的畫師,寥寥幾筆,可以勾勒出別樣的嫵媚與昂揚。
太后聲音里都含了笑,吩咐左右攙扶起來,和煦道:“長公主遠道而來,路上辛苦了。素聞長公主美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我二十年前曾與你母親有過一面之緣,多時不見了,郭太后安好?”
她恭順應(yīng)個是,“謝太后垂詢,我母親一切都好。秾華離開建安時,孃孃曾囑咐我問候太后,另備了薄禮,命我轉(zhuǎn)呈太后。”
兩只錦盒頗為玲瓏,內(nèi)侍進獻上去,太后看了一眼,笑道:“你母親有心,老身身子骨尚且硬朗,有勞她掛念了。”
正說話,琴臺公主后面也到了,稽首行了禮,同樣有禮呈上。太后看來很歡喜,臉上一直帶著微笑。抬了抬手,賜公主們?nèi)胱幻娴溃骸敖裉焓屈S道吉日,禁庭一下子飛進兩只金鳳凰,是我大鉞之福。二位公主剛到,但是不要拘謹才好,這里和自己家中是一樣的,各自隨意些。”反復(fù)看了又看,點頭道,“公主們都是好相貌,什么樣的山水才孕育出這樣的美人兒呢。我只有官家一子,不曾有過女兒,日后婆媳就像母女一樣相處,我也十分的圓滿了。”
當朝太后母家姓王,憫帝在位時封貴妃,品階不及云觀的生母,但也高得足令后宮佳麗仰望了。云觀死后兩個月,他母親崩于慶壽殿。到底是傷心過度還是遭人謀害,不得而知。反正受益的是殷重元母子,由此可見這位太后表面和藹,私底下只怕也不簡單。
可是這宮廷中,又有哪個是簡單的呢?看開了其實沒什么,彼此都是長袖善舞,誰也不比誰干凈。
持盈實在是個活泛的人,她不怕生,言笑晏晏道:“既這么,我和阿姊就隨官家,直呼您為孃孃了。孃孃是信佛還是信道?”
太后挑了眉,有意問她:“道禪本一家,信佛怎么樣?”
她想了想道:“信佛好啊,佛法無邊么。”
“那么信道呢?”
“信道也好,道法自然。”她笑起來,“我母親信道,對老莊很是推崇。每每命我抄書——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
太后聽了愈發(fā)和善了,攏手說:“好得很,我和你母親一樣。不過此道非彼道,道家與道教還是有區(qū)別的。你們孩子家多悟道,好修心養(yǎng)性。這宮掖明爭暗斗太多,到了你們手上,望和睦相處。和則靜得所安,是以圣人守和。我遷至寶慈宮后重修了臺階,你們來時可數(shù)過有多少級?”
持盈答不上來,轉(zhuǎn)過眼看秾華。秾華笑道:“我恰巧數(shù)了,共有二十八級。”
寸步留心,這是極好的。太后贊許地看她一眼,“不是二十七級,也不是二十九級,長公主可解其中意?”
她微微俯首道:“我并不從佛從道,一點拙見,說出來孃孃別笑話。帝王之數(shù)為九,后宮閣分當避諱。二十八級,減之一分有克撞,兩數(shù)相合是為圓滿。道家講究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孃孃這樣胸襟,秾華當以此為訓(xùn)。”
太后欣然而笑,初現(xiàn)的一點老態(tài)轉(zhuǎn)瞬淡了,“官家弱冠即位,到如今正滿三年,樣樣具好,只有一點叫我憂心。如今二位公主和親大鉞,望萬事以官家和禁庭體面為重,潛心輔佐,方不負我對你們的期望。”
這算是鄭重托付了,秾華忙和持盈起身行禮。心里不免犯嘀咕,二十三歲不近女色,也沒有一位皇子皇女,想來不是有隱疾,就是有龍陽之好。她們才來,太后的話暫時挑揀著說,世人都好面子,等日子久了,想瞞也瞞不住。
這廂兀自盤算,那廂內(nèi)侍揚聲通傳,一句“官家到”,震得廣袤天街回音隆隆。她略往后挫了挫,掩其鋒芒垂首侍立。眼神一晃,見持盈不動聲色,一直嬉笑如常的人,臉上突然顯出與年紀不相符的持重來,這種神色不是拉著臉、沉著嘴角就能佯裝的。秾華反而舒了口氣,她也怕自己被宮中的勾心斗角蒙蔽了雙眼,怕把別人想得太復(fù)雜,讓自己陷入四處樹敵的窘境。其實是她多慮了,依附權(quán)勢而生的人,真正天真無邪的不會送來聯(lián)姻。何況烏戎是得知綏國派出了送親隊伍后匆匆籌備,目的再明確沒有,就是怕大鉞和綏結(jié)成聯(lián)盟,烏戎落了單,直挺挺挨打。
所以她們之間的爭奪在所難免,未來不知是怎樣的一副場景,誰榮誰辱,各憑本事罷了。
她靜下心來,沒法抬頭,眼梢卻留意殿門上的動靜。未幾見兩個內(nèi)侍黃門在檻外站定了,一雙烏舄踏進視野。今上著絳色紗袍蔽膝,腰束金玉大帶,從倒影估猜身量頗高,只是那木地板映不清他的面容,他背光站著,晦暗的,也許還有些猙獰。
秾華心頭發(fā)緊,指甲用力掐住掌心,此刻的心境竟有些難以言喻了。憎恨里夾帶了恐懼。為什么恐懼,大約是因為初來乍到,對陌生的環(huán)境還不能適應(yīng)吧!
今上步態(tài)佯佯,從她面前走過,至寶座前揖手:“臣與孃孃請安。”那嗓音難以描繪,猶如琉璃相撞,冷冽中透出一種奇妙的錯覺,似乎孤高,卻又有種悲天憫人的味道。
太后受了今上一禮,指指兩掖,“這二位是綏國和烏戎來的公主,請官家相看。既已入了宮,位分還是早些定下的好,否則人心浮動,日子也過不到一處去。”言罷又笑道,“先頭我們相談甚歡,官家一到,公主們便害臊不說話了。快別拘著了,進了一家門,便是一家人,先與官家見禮罷!”
兩人聽了指派,施施然頓首跪拜。今上話不多,請她們免禮,卻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探手在二人肘上微微一托,旋即便放開了。
無論如何算是個守禮的人,應(yīng)該和傳聞沒有太大出入。秾華順勢抬眼看,恰巧與他視線相撞,心頭頓時一悸。
惡人應(yīng)當有個惡毒的面相,就像午后那個夢里人一樣,橫眉豎目,滿臉的不耐煩。可他卻不是,他有英挺的眉,深邃的眼。那份生而高貴的氣勢長在他骨血里,即便滿含冷漠,也不是粉墨后的武裝。仿佛他就應(yīng)該是那樣,站在九重塔頂,俯視眾生。
孃孃說只要是個男人,便不能抗拒她的容色,但他只是毫無感情地一瞥,她沒能捕捉到任何驚艷的光。看來前路漫漫,要近他的身必先進他的心,這種渾身長刺的人,就算得以親近,只怕也要扎得自己傷痕累累了。
他在上首舒袖端坐,“我已差人出使大綏和烏戎,代我答謝國君美意。二位公主長途勞頓,不必拘禮,請坐罷。”
如果愿意和對方對話,必定留個楔口,好讓人有應(yīng)承的機會。但他收勢很快,完全輪不著她們表明決心。秾華和持盈道謝落座,氣氛忽然變得局促起來,不像后宮中的家常相處,恍惚置身朝堂上,充滿了詭秘錯綜的暗涌。其實大家心照不宣,和親確實是種外交手段,現(xiàn)在談情說愛為時尚早。她們是別國來的,身上背負使命,注定將來的所有感情都帶著政治色彩。
官家神色安和,打量一側(cè)的持盈,“我為王時曾隨使節(jié)出使烏戎,晚宴上見過公主。”
持盈啊了聲,“官家還記得我么?我那時尚小,大病初愈隨我爹爹宴請尊使,算算已經(jīng)過去七八年了。”她巧笑倩兮,溢美之辭說得相當刻意,“官家天生有王者氣,我曾問爹爹,那位是不是鉞國太子,爹爹說不是,我還滿心為官家惋惜。如今我入大鉞,官家風(fēng)采更甚往昔,是我之福,也是我烏戎之福。”
今上寥寥一笑,唇角有寡淡的味道,斷不明是贊同還是嘲諷。持盈面上一僵,惴惴不安不起。
秾華靜坐著,察覺他目光調(diào)轉(zhuǎn)過來,略偏過身子,等他開口。
可是等了半天,上座卻一味沉默,只聽銅錢在案上旋轉(zhuǎn),發(fā)出迅捷連綿的聲響。她凝神靜氣,銅錢越轉(zhuǎn)越慢,終于啪地應(yīng)聲而倒。這回總該說些什么了,不想?yún)s又迎來新的一輪,邊緣破空,甚至引發(fā)嗡嗡的震蕩。
要比耐心么?這倒沒什么。崔竹筳授課不單講四書五經(jīng),每天還命她打坐。入定太多,呼吸微細,心念也微細,對于等,她有獨到的心得。
兩下里都不言語,只聽見玉漏滴答,和那銅錢偶爾的傾倒之聲交錯,回旋于大殿之上。終于他輕輕咳嗽一聲,話不比對持盈,說得頗有鋒棱。
“建安城中有美人,傾國之姿,顛倒眾生。可惜成國長公主不是出自綏廷,據(jù)說是郭太后入宮前所生?”
換了別人當要窘死了吧!她看見持盈投來目光,自存了三分譏笑。她卻從容得很,欠身道:“與大鉞聯(lián)姻的是大綏,綏國以建帝為首,我是建帝親姐,如何不能侍奉官家?”言罷抿唇淺笑,眼中一派澹寧,“官家是大乘之君,氣魂寰宇,世事洞明。大綏若是隨意找個宮女冒充,那才是對官家的大不敬。我與我主一母同胞,雖然不是出自綏廷,但對官家的仰慕,和別人毫無二致。官家心中容得下萬里河山,竟容不下我一個小女子?”
她有這樣氣魄,倒是出乎他的預(yù)料。最后那句有些份量,不冊封她,顯得大鉞小家子氣似的。今上眸中微漾,緩緩摩挲銅錢表面,頓了下方道:“不單如此,我還聽聞長公主和懷思王是舊相識,可有這回事?”
秾華心里駭然,她果然是小瞧了他。大鉞王座最后的贏家,怎么可能是等閑之輩!云觀的行動全在他掌握之中,那她的存在對于他,也許從來就不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