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 37 章
陰了大半日的天,終于飄起了雨,下得并不急,徐徐從兩側宮墻間墜落下來。(起筆屋)秾華仰臉去接,想起建安四五月里紛飛的柳絮,也是這樣,融融的,鋪天蓋地。她想痛快地跑一跑,可是他一直牽著她的袖子,她無奈地看他,“官家要帶我去哪里?”
“延福宮。”他說,“我先前答應你的。”
她有些為難,“梁娘子還病著呢,你帶我去逛,讓她知道了多心寒。”
他眉頭一擰,“有病就養(yǎng)著,等病好了也可以到處逛。難道因為她病了,別人就得在宮中面壁不成?”
真是沒人情味!不過她怎么覺得那么舒心呢,連剛才貴妃對她造成的困擾都忘了。她拿另一只手抿了抿頭,“孃孃也希望你多去陪陪梁娘子,畢竟她是烏戎的公主。”
他沒有回頭,依舊牽著她慢行,“該怎么做,我自己心里知道。”
她悄悄彎起了唇角,他的心思她從來猜不透,只是怕持盈那些話會對他有觸動,隔一會兒,試探道:“我入宜圣閣時問了醫(yī)官情況,似乎不是普通的喘癥……真要是病了倒也罷,怕是旁的,那我這皇后就當?shù)貌环Q職了。”
他聽了居然一笑,“你從來就沒稱職過,多一次也無妨。”
她以為他會苦大仇深地對她進行疏導,沒想到居然是這種破罐子破摔的態(tài)度。她不依了,嗔道:“我也過問宮務的,雖說很多瑣事都是由徐尚宮替我拿主意,但是遇著大事哪樣不要我操心,怎么能說我不稱職?官家這樣看我,別人大約更不服我了。”她剎住了腿不肯走,“不行,你得把話說清楚。”
“她們不敢。”他說得簡明扼要,拉她不動,停下看天色,“雨會越下越大,淋壞了我可不管。”
她撅嘴說:“誰讓你不許錄景他們跟著,這下子可好,沒有傘,怪我么?你說我哪里不稱職,我侍奉太后、侍奉官家、總理內(nèi)務,每天都很辛苦。”
這話說出來其實她自己也不信吧!他含笑看著她,“太后那里晨昏定省,伺候我換過一次朝服,宮務由慶寧宮尚宮打點,皇后果然很辛苦。”
她窒了下,“那貴妃得病也不能怪罪我。”說著轉低了嗓音,委屈道,“什么親者痛仇者快,誰是親,誰又是仇……”
他卻不笑了,表情變得很嚴肅,一字一句道:“誰說怪罪你了?別人的話,用得著斤斤計較?皇后只要記住,你的好與壞,我一個人說了算,就行了。”
她抬起頭看他,像混沌的天被捅了個窟窿,日光從里面透出來,一直照進她心里去。她擰著兩手問:“那官家疑心我么?”
他輕輕一勾唇角,“就算疑心也不擔心。”
她瞇了眼,“什么意思?”
“皇后品性純良。”他剛說完,雨就大起來。離延福宮還有一段距離,就近有個便門的出檐可以避雨,他抬手遮擋,拉起她便向那里跑去。
秾華被他拽得跌跌撞撞,一面跑一面思量,什么純良,說穿了就是嫌她笨。可是奇怪,她一點都不生氣。寧愿讓他低估也不要讓他高估,這樣她就可以扮豬吃老虎了。自己寬慰自己,心情變得很疏闊,朗聲道:“慢點,這么熱的天,淋點雨也沒什么。”
他沒有立刻回答她,半天才道:“你現(xiàn)在不能碰生水。”
秾華才想起來自己在信期,他這么一說,頓時感到很不好意思。自己的事自己記不住,還要他來提點。他也是,心思細得頭發(fā)絲一樣,叫她在他跟前怎么活?
雷聲隆隆,好不容易躲到檐下,累得直喘粗氣。她探頭往外看,“不知道要下多久呢,再晚天要黑了,來不及回大內(nèi)。”
“來不及就在那里住下,宮中有寢殿,也有人專門侍候。”他掃了掃衣襟,抬手指給她看,“從這里過斜橋,看見那片翠色琉璃瓦么?那就是延福宮。”
延福宮在拱宸門外,秾華聽人說過起。當初五個內(nèi)侍高品斗法,改造舊宮苑時斥巨資,將那里建成了一個窮奇奢麗的去處。自從見識了艮岳的精妙,再也沒有什么盛景是難以想象的了。不過從外面看,那處宮苑亭臺連綿,雨霧之中居然有種飄渺之感。
她笑道:“官家可是在大內(nèi)呆膩了,想出來走走,拉我作陪?”
他乜了她一眼,“內(nèi)城有很多奇巧的地方,不止禁中那一片。皇后坐鎮(zhèn)中宮,我不領你出來,你獨自走動,難免得個貪圖享受的壞名聲。到時候言官要上奏疏彈劾你,我還得費心替你開脫,實在麻煩。”
明明是千方百計想同她在一起,還編出這么一套說辭來,真難為他。秾華但笑不語,見一滴大大的水珠掛在他鬢角,也沒多想,卷著大袖上去替他掖了掖。
他頓住了,檐外是喧鬧的世界,她的臉在眼前,看上去無暇可愛。他抬手捏住她的腕子,隔著一層蜀錦,能感覺到底下細嫩的皮膚。心頭有暖流環(huán)繞,可以融化冷硬的心。他以前一直不知道,以為活著只需獨善其身,可是時間長了才發(fā)現(xiàn),再強大的內(nèi)心也需要另一個人來溫暖。他渴望,很強烈的感覺。不管是不是從別人那里搶奪過來的,現(xiàn)在在他身邊,無論如何不能松手。
他同她面對面站著,心頭跳作一團。他缺乏勇氣,好在這個自詡為經(jīng)驗豐富的人也只是半瓶醋,兩個對看半晌,同時調(diào)開了視線。
“皇后……”他鼓起勇氣說,“你能讓我抱一抱嗎?”
她吃了一驚,這種事為什么說得這么直白?難怪常遭她鄙視,他真是幼稚可笑!實在太幼稚太可笑……但卻在她心頭形成一次重重的撞擊。她左顧右盼,“官家冷么?”
他咬著唇,耳根紅起來,一直漫延進了中單里。他說不是,“就是突然很想。”
這個叫人怎么回答呢,女人是應該矜持一些的,當然不能說好。她別過臉,“噯,這雨真大,其實我有點冷。”
他一陣狂喜,小心翼翼把手放在她肩頭,一點一點帶過來,直到完全摟進懷里。上回抱她是七夕遁逃時,她從山石上跳下來,別無選擇。這次是她自愿的,他緊緊箍住她,恨不能把她嵌進肉里,“這下皇后不冷了罷!”
她安然把手扣在他的玉帶上,唔了一聲道:“馬馬虎虎。”
靠得太緊,一瞬間迸出各種旖旎的想法來。心癢難搔,如果可以,要把她這樣……或者是那樣……全是些不潔的東西,細想起來有點羞愧。略微松開一些,看見她嫣紅的臉頰,他有些克制不住,壯膽吻了她的額頭。她輕輕顫動了下,他喟然長嘆:“皇后,我喜歡你。”
她抬起眼,眼中波光流轉,“官家……”
他低下頭,與她額角相抵,“我不會說好聽的話,也不會討你歡心……”
她說:“沒關系,你會寫就行了。”
本來他想著要同她訴衷腸的,畢竟已經(jīng)大婚兩個多月,夫妻做一世,總不能這樣蹉跎下去。話已經(jīng)到了嘴邊,沒想到一盆冷水從天而降,簡直讓他措手不及。過去那些柔情蜜意的話,像個大大的丑字糊在了他臉上,他干咳了好幾聲,尷尬地放開她,背著手轉過身去,喃喃道:“雨怎么還不停呢……”
她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來,扯了扯畫帛道:“是啊,今年雨水真多。”然后兩個人相視一笑,笑完了又覺得莫名其妙。
遠處有人來了,蓑衣便便,飛快地奔出拱宸門,細看是錄景。及到近處,喘著氣道:“官家和圣人在這里,叫臣好找。可曾淋著雨?萬一受寒了了不得。”
秾華接過傘說沒有,“還好有地方躲雨,沒什么妨礙。”
今上依舊背著手,旁觀半晌,寒聲對錄景道:“還不走?”
她納罕地看他,人家給他送傘來,怎么像害他似的?錄景是受慣了氣的,點頭哈腰地一揖,倒退幾步,夾著另一把傘又飛快地去了。她咦了聲,踮足喊:“錄押班,那把傘也留下呀!”
錄景跑得腳不著地,轉眼就進了拱宸門。今上頗大度,微笑道:“咱們可以用一把。”
如今人也走了,只能照他說的辦。他把傘撐開,她拱肩縮背挨在傘下,嘴里絮絮抱怨著:“這樣大的雨,傘小只怕遮不住。”
“靠得近些就是了。”他伸出一條胳膊來,“皇后可攀著我,延福宮不遠,幾步路就到了。”
她怨懟地看他一眼,敢怒不敢言。無奈摟住他的手臂,他自得一笑,攜她走進了雨里。
雨勢沒有之前大了,但仍舊細密。傘面偏向她那里,他的半邊身子都淋濕了。她探手正了正,過后又是老樣子,她皺了眉頭,“官家要是病了,豈不又是我的罪過?”
他語氣淡淡的,“皇后這么怕太后?”
她挨著他的肩頭道:“太后常對我曉之以理,我對她總有幾分忌憚。今日還同我說呢,皇后要顧全大局,官家即便流連別處,也讓我不能生你的氣。”
他略沉默了下,“你能做到么?”
她認真想了想,那天見他同持盈下棋都叫她心里郁塞,如果他和別人走得近,她可能會不太高興。但那又如何?她是皇后,卻沒有一人包攬他的權力。她掙扎了許久,覺得還是有些喜歡他的。外間對他的傳聞并不好,她入了禁庭,之前與他相處也曾提心吊膽。后來不知從何時起,憎恨變得模糊了,他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感情空白,處理起來也不夠老練,笨拙,但似乎很真誠。因為害怕,戴著面具來試探她,她那時對他鄙夷到了極點,可是轉過頭來,又隱約有些可憐他……說到底,她身處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是這樣了,她的想法絲毫不重要。
“我能。”她眼睛里夾帶著惆悵,平靜道,“官家是大家的官家,我沒有理由生氣。”
漸至延福門,他沒有再說話,舉步邁了進去。
這里與艮岳不同,艮岳占地大,重在山水的秀美。延福宮的建造較之艮岳更婉約,小橋流水,假山洞壑,凸顯的是江南庭院柔艷到骨髓里的風情。
帝后同游,事先沒有傳令,忙壞了宮中一干黃門和內(nèi)人。秾華坐在殿上看,一隊人來了又去了,光是安排他們換洗就費了不少功夫。時候已近黃昏,雨停了,漫天的火燒云,把殿宇映成濃烈的紅。她換得衣裳佯佯踱出來,猛聽偏殿里一聲驟響,結實把她嚇了一跳。
一個黃門慌慌張張從里面退出來,腳后跟閃失,仰天摔在那里,手腳一陣亂劃動。她走過去問怎么了,那黃門翻過來連連磕頭,“圣人救命……官家在殿內(nèi)大發(fā)雷霆,把小的踢出來了。”
剛才還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又不痛快了?她提了裙角進殿,十二扇屏風后放了一張圍子床,他坐在床沿上,只穿中衣,兩手撐著膝頭,滿臉不悅。
一只包金面盆滾在一旁,滿地淋漓的水。她挫著步子上前,細聲問:“官家怎么了?不高興么?”
他別過臉,“沒什么。”
她四下看看,“是他們侍奉得不好,惹你生氣了?”
他不耐煩地重申,“說了沒什么,皇后別管。”
“你不高興,那延福宮就來錯了。”她彎腰把盆撿起來,擱在一旁的花幾上,復趨前兩步覷他,“究竟怎么了,你同我說呀。他們伺候得不好,我來伺候你。”
不知戳了他哪個痛處,他愈發(fā)的憤懣了,擰過身子高抬下巴,連看都不看她一眼。秾華取了燕服披在他身上,他僵著雙臂不愿意穿進去。她忙了半天,忙得一身汗,終于耐不住,撐腰道:“你這樣別扭,我當真不管你了,你自己穿!”言罷一甩袖子,昂首闊步出去了。
這么大的人,還像孩子似的鬧,做出來不怕丟人!她抱著袖子上回廊,廊子用臥欞欄桿圈著,她氣呼呼倚坐一旁,看雨水匯聚成一淙細流,從象首的長鼻子里噴出來,流進前面的月池里。她心里漸漸沉淀,過了一會兒聽見窸窣的腳步聲,回頭看,他自己穿好衣裳從里間出來,徑直走到了她面前。她突然覺得又氣又好笑,憋住了轉過身去,然后聽見他低沉的嗓音,懊惱道:“皇后怎么能不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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