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李帶著笑意,坐到了自己的工位上,把一杯咖啡放到桌上,掏出手機,美滋滋的點開與貝貝的對話框,輸入到:今日,喝美式,有美事。
貝貝回約:是何美事,值得上表?
小李笑意盎然,繼續(xù)輸入:今日晨,未見老大于辦公室,致電問曰,答,有事。又問歸期,答,不定。
“哎呀!”小李暢快的喘了一口氣,握住美式美美的品了一口,由衷的感慨道,“在老大手下上班,還有碰到這種好事的一天。”
老大不在,就方便摸魚。
摸魚,四舍五入就等于在工作日放假。
帶薪休假!
想了這么多年,小李終于想來了這一天。
“你們老大裝著冷漠呢,今天肯定挽回老婆去了!我看他根本就舍不得嘛!”貝貝與小李八卦著,附帶了一個“呵,男人”的表情包。
小李單手握著手機,悠閑的回復:“這都快十一點了,我猜老大恐怕要耽擱到下午……”
“篤篤”兩聲,指關節(jié)扣在桌面上的清脆聲音敲碎了他的美夢。
小李的“美事”還包在嘴里,他錯愕抬眉瞪眼,看著已經(jīng)歸來的姜遠慕,有一瞬間的茫然。
“第一個是財務會?”
姜遠慕面無表情,但小李卻覺得他臉色略帶陰沉。
“嗯……是。”小李麻溜的摁了手機,丟了美式,站起身來,抱起電腦,“這就通知。”
“美式”變壞事。
這個中午,連著下午,姜遠慕挎著個臉,飯也沒吃,水也沒喝,把早上耽擱的工作做完了,小李覺得,上午這個魚不如不摸。
他看出了姜遠慕不太對勁,但他也不敢再多看,更不敢多問,只能更小心的干好手里的活,生怕觸了霉頭。
小李的感覺是對的。
姜遠慕也覺得今天回到公司的自己不太對勁。
公事與私事,姜遠慕向來是分得很開的。但今天……突出強調(diào)——是在莫霖說,她想要一個孩子——開始,姜遠慕好像就混亂了,好似得了什么病似的,無比混亂。
他不管做什么事,看什么文件,聽什么匯報,腦中都會有莫霖平靜陳述的聲音響起。
“我,想要一個孩子。”
這令他頭疼欲裂的“要個孩子”!
姜遠慕堅持到了下午,處理完了手里比較緊急的事情,終于倒了杯涼水,讓自己冷靜了一下。
然后……
他又一次拿出了那份離婚協(xié)議書。
白紙黑字,莫霖的字跡與昨天一樣,清清楚楚的簽在上面,就像今天早上她坐在他對面時,那從容冷漠的模樣。
姜遠慕又一次沉默的注視著這個名字,看了半晌,終于,他握起了桌面上的筆。
大腦里,除了莫霖的“要個孩子”,便只剩下了他自己理性的指令——
她的訴求確實是你無法達成的。雙方在這段關系里面,產(chǎn)生了不可調(diào)和的分歧。所以,這段關系應當結束了。
到此為止吧。
像一開始協(xié)商的那樣,好聚好散……
筆尖,在屬于姜遠慕的位置上,落了下來,墨跡形成了一個點,可筆尖也始終停在那個點上。
“咚”的一聲,姜遠慕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姜遠慕抬眉看向闖入的人——紀鳴。
和莫霖一樣,他的合伙人,也是他的同學。他這位同學,畢業(yè)這么多年了,還喜歡穿著一身運動裝,戴個棒球帽,每個白天都哈欠連天的,仿佛從來沒睡醒一樣。
紀鳴觸到姜遠慕的眼神,本來要走進辦公室的腳微微一頓,然后往后退了一步,又重新敲了兩下門,這才又進來了:
“要敲門,我忘了,又忘了,別這么兇,我害怕。”
姜遠慕收回目光,并沒有指責他。
進姜遠慕的辦公室要敲門,這是規(guī)矩,姜遠慕往常也不喜歡紀鳴過于隨性的行為,但今天,又不同。
不知道為什么,他的闖入,卻莫名的讓姜遠慕松了一口氣。
于是筆尖離開了紙面,黑色的點躍然紙上,但到底沒有譜出他的名字。
姜遠慕默不作聲的闔上協(xié)議。
紀鳴打著哈欠,坐到了姜遠慕辦公室的沙發(fā)上,整個人軟塌塌的窩在里面,掏出了手機,一邊快速的打字回復著消息,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姜遠慕聊著:
“怎么了?我出個差回來你就離了?這么快……”他懶洋洋的,卻一直一心二用,說話全然不影響他與別人打字的速度,“你出軌了?被發(fā)現(xiàn)了?”
這觀點讓姜遠慕連駁斥的欲望都沒有。
他只喝了口涼水,讓腦子里的莫霖暫時隱沒下去,這才問起了工作:“你的結果呢?人簽到了?”
“三個達人,簽了倆,還剩一個游戲區(qū)的主播,沒見到,不過……”紀鳴晃了晃自己的手機,“剛約到了。”
微信的對話框里,對方發(fā)來了一個“OK”的手勢。
“他剛從C市搬回來。”紀鳴瞥了眼姜遠慕,“這個主播還認識你。”
這話讓姜遠慕有些意外。
“游戲主播?”
“嗯。”
紀鳴在手機里翻出資料,給姜遠慕發(fā)了過去。
姜遠慕掃了一眼:
“何野?策劃案里見過,這次意向簽約的人里數(shù)據(jù)最好的一個。”姜遠慕放下手機,“除此之外,我對他沒有別的印象。”
紀鳴撇了撇嘴,“他說在朋友圈里見過你。今晚跟我一起去談他唄,他主動提起你,肯定有原因,你去,條件應該好談一些。”
“不去。”姜遠慕答得利落,“簽人是你的工作。”
紀鳴暗自咋舌:“數(shù)據(jù)好的人很難談的……就約在公司附近一個新開的餐酒吧。去唄。”
姜遠慕無動于衷,甚至開始整理桌上的東西,一副要離開的模樣。
紀鳴還是窩在沙發(fā)上看他:“回家?你不是離了嗎?你還有家嗎?”
握住筆的手微微一僵。
姜遠慕的唇角微微抿緊,腦中的回憶像PPT一樣飛快放送——樓道里收拾規(guī)整的紙箱、貼著福字卻緊閉的大門、莫霖平靜的臉、還有那句鬼打墻一樣……
要!個!孩!子!
辦公室里,姜遠慕的呼吸似乎都短暫的停滯了。
紀鳴也摒氣,靜靜的觀察姜遠慕的神色。
過了好一會兒,姜遠慕手上的動作繼續(xù):“不去。”
“那你回哪兒?你以前買那房?灰能有一米厚吧?空多久了,有人氣兒嗎?跟我走唄。”
“不去。”
“誰家好人剛離婚就一個人呆著啊,房間不大嗎?屋子不冷嗎?……”
“咚。”姜遠慕的杯子在桌上重重一放,聲音沉重,嚇得紀鳴在沙發(fā)里彈了一下,正襟危坐的立起了身子。
他摸了摸鼻子:“你不會砸我吧……”
姜遠慕卻只陰沉的望著他,一字一句道:“不、去。”
餐酒吧的燈光昏暗,紅色與藍色交織的霓虹光照過姜遠慕棱角分明的臉,讓遞來酒單的女服務員都有一瞬間的愣神。
“給我給我。”坐在旁邊的紀鳴一手熟練的接過酒單,到了晚上,他顯然精神多了,“他心情不好,我來點。”
到了十點的夜場,餐酒吧的風格轉換,吃飯的客人早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來喝酒玩耍的顧客,場地前方空了一塊出來,變成了只喝酒的吧臺。
在所有嬉笑怒罵游戲人間的顧客中,像一塊鐵一樣壓在沙發(fā)上的姜遠慕是其中最格格不入的一個。
來到這里后,姜遠慕多次閉上眼睛,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就來到了這里。
從昨天……不,從今早開始,他像一個被植入了病毒的程序。
思維與舉止,都混亂得不行。
紀鳴到底是哪句話,說動了他?
是房間大嗎?是屋子冷嗎!?
到底是什么!讓他竟然會在晚上十點!出現(xiàn)在這里!?
姜遠慕揉了揉跳動的眉心,只覺額角有些抽搐的疼痛。
“哎,人來了。”紀鳴沖著門口招了招手。
姜遠慕抬眼,看到了穿著一件黑色外套的“目標”——何野,頗有名氣的游戲主播,他的技術或許不是所有主播里面最頂?shù)模珔s憑著一口好嗓音與沉穩(wěn)的好脾氣招攬了一大批忠誠的粉絲。
他是這一次公司想簽約的達人里面,最重要的一位。
何野剛來,還帶著店外的些許涼氣,他呼吸略重,還沒坐下,紀鳴就開始笑著暖場了:“久聞不如見面,終于見到傳說中的野哥了。”
他叫的這聲“哥”倒不是因為何野年紀大,而是因為何野的粉絲都這么稱呼他。
“您好。”何野先于紀鳴打了招呼,又看了一眼姜遠慕,他似乎怔忪了一瞬。
“哦,介紹一下,這是我們公司老板,姜總,聽說要見你,姜總就跟我一起來了。”
姜遠慕禮貌點頭:“姜遠慕。”
“您好。”何野也禮貌的打了招呼。
“野哥之前不是說在朋友圈見過我們姜總嗎?”紀鳴在這種場合里,如魚得水,精神滿滿,絕不讓任何空隙冷下來,“是什么朋友圈啊?說不定你與我們公司的緣分早就定下了。”
“哦……之前有個朋友。”何野聲音略帶沙啞,有獨特的磁性,縱使在喧囂的環(huán)境里,也能讓人聽得很清楚,聲色溫柔,似春風,“參加過姜總的婚禮。”
春風吹過。
絕不冷場的紀鳴忽然就啞了。
紀鳴抿著唇,忍不住轉頭觀賞了一下姜遠慕的臉色。
姜遠慕到底還是姜遠慕,他神色并未有絲毫變化,只是點了點頭:“幾年前的事了,有幸您記得。”
“嗯……”這話不知讓何野想到了什么,他也沉默了一瞬,隨即也點了點頭,“記得,是很巧。”
夜越深,餐酒吧的氛圍越熱烈,除了他們沙發(fā)的這一桌。
紀鳴連忙笑了兩聲,打哈哈救場:
“哎,不要這么拘束嘛,咱們都約在這兒了,來來來,都先喝點!”紀鳴動作熟練的給兩人倒上了酒,“咱們也熱鬧一下唄,就像那邊的年輕人一樣!打開自己!”
紀鳴目光在場子里掃了一圈,一眼就瞅到了最熱鬧的那桌。
那桌靠在角落,卻離只喝酒的吧臺小桌最近,此時此刻,那一桌里,正有一個長發(fā)大波浪的女孩子,站了起來,接過服務員遞來的“鈔票槍”,大笑著:
“咱們今天的主題就是!打開心扉!敞開了玩!”
她不停的將“鈔票”對著天空發(fā)射出去。
印刷的□□鋪天蓋地,卻也營造了一種紙醉金迷的頹靡之美。
紀鳴本還在笑的,但慢慢的,他的笑就僵在了臉上,然后逐漸變得驚懼。
而此時此刻,與紀鳴同桌的兩人也已經(jīng)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最熱鬧的那一桌。
然后,這兩人的目光也都同樣的定在了那一桌上。
只是,何野的目光定在那大波□□孩子——程露露,的臉上。
而姜遠慕的目光,則定在了坐在程露露邊上的,莫霖的后腦勺上。
為什么是后腦勺?
因為莫霖沒有面對著他這邊坐著,她背對著姜遠慕,身邊卻坐著一個小年輕。
小年輕比莫霖高出半個頭,他正在喧囂之中,貼著莫霖的耳朵,不知對她正說些什么……
小年輕嘴角微彎,眸光瀲滟,好像……
正在圖謀。
“嗡”的一聲,姜遠慕只覺周邊的喧囂與陸離的光,都在這一瞬,靜止了下來……
他的頭,終于疼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