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妃4
青沅沒有在畫中掩藏她發(fā)現(xiàn)的東西。
畫中的鈕皇后跟她真人一般張揚美麗,但周圍的背景卻不是夏日盎然的御花園百花,而是秋風(fēng)蕭索的一地落葉。
“皇后娘娘,這是奴才為您作的畫,請您過目?!鼻嚆潆p手奉上畫作。
鈕皇后接過畫,定睛一看,頓時手指微微有些顫抖。再看向青沅的時候,她雙眸一瞬間浮上了一抹霧氣,卻又轉(zhuǎn)瞬消失。
“畫得很好,非常好?!扁o皇后很快恢復(fù)了原樣,冷冽的聲音帶上了幾分暖意,“過會兒來本宮宮里領(lǐng)賞?!?br />
青沅說道:“奴才謝過皇后娘娘?!彼?,鈕皇后明白了她的畫。
嘎嘍見青沅得了鈕皇后青睞,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鑒于還在初選,她不敢鬧事,但也恨恨地瞪了青沅一眼,壓低了斥罵道:“妄想攀高枝的小人!娘娘明察秋毫,并不會被你這等小人蒙蔽,你別高興得太早!”
嗄嘍很不服。明明她才是鈕皇后的族妹,卻被鈕皇后那么冷淡地對待,完全沒有看在同族的份上多照應(yīng)著她點,還敲打她要低調(diào)處事,不可與人為惡。而青沅跟他們鈕祜祿氏無親無故,幾十年前還只是包衣之身,是后來才被抬入滿洲鑲黃旗的,偏靠著區(qū)區(qū)一幅畫作就被鈕皇后另眼相看。這讓她怎么咽得下這口氣?
青沅冷冷地回視嘎嘍,淡淡道:“娘娘是后宮之主。為娘娘分憂,博娘娘歡喜,是我等應(yīng)盡的本份,何來攀高枝的理?”
嘎嘍一噎,不知如何反駁,只對她怒目而視。
初選繼續(xù)進行。鈕皇后的身體不太好,越到后來面色越是蒼白,額上都沁出了細(xì)密的汗珠。侍立她身側(cè)的青沅見狀,不由為她捏把汗。
但是鈕皇后從頭到尾都保持著那副雍容華貴的姿態(tài),半點都沒有因為病痛放松一分。再痛,再累,再難受,她也要維持著她的尊嚴(yán),絕不在任何場合失了她的體面。
終于,一列又一列的秀女表演完畢,初選結(jié)束。而原本將近百人的秀女,經(jīng)過鈕皇后的遴選,已只剩三十多人,待來日由康熙、太皇太后和太后親自臨場復(fù)選和終選了。
“散了吧?!扁o皇后示意秀女們退下,再朝著青沅點了點頭:“郭絡(luò)羅氏,你隨本宮來?!?br />
青沅應(yīng)下:“是,皇后娘娘?!?br />
坤寧宮。
青沅隨著鈕皇后進了書房,鈕皇后令所有伺候的宮女太監(jiān)盡數(shù)退下,房中只余她們兩人。
青沅見鈕皇后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仍是保持著正襟危坐的姿勢,不由嘆了口氣,說道:“皇后娘娘,奴才知道您有些累,不如放松一些。您放心,這里只有您和奴才兩人,奴才保證,絕不將此處的事情外傳?!倍嫉搅俗约旱牡乇P上了,她為什么還要那么累呢?
鈕皇后微微笑了笑,卻是搖了搖頭:“本宮不累。這么多年,本宮早習(xí)慣了?!?br />
青沅卻是沒有忽略鈕皇后越來越蒼白的臉色和額角越來越多的冷汗,即便方才回坤寧宮的時候已經(jīng)她已經(jīng)重新梳洗上妝過,卻還是保持不了容光煥發(fā)的模樣多久。
鈕皇后她,實在是太倔強了。
青沅想了想,大著膽子說道:“皇后娘娘,奴才的畫作蒙您不棄,得您幾分錯愛,實是惶恐之下,又榮幸之至。還請娘娘許可,再由奴才為您作一幅日常畫作?!?br />
鈕皇后沒有拒絕:“可?!?br />
青沅說道:“還請娘娘斜靠在榻上,閉目養(yǎng)神。奴才想為您畫一幅小憩圖?!?br />
鈕皇后微怔,笑了笑道:“好。”說罷放松了身體,閉上了亮如辰星的美目。
青沅開始磨墨作畫,一筆一筆細(xì)細(xì)勾勒著鈕皇后的模樣。不過片刻,鈕皇后鼻間就發(fā)現(xiàn)了輕柔的呼吸聲,支撐了這么久的初選、早就疲累不已的她,已經(jīng)睡著了。
青沅示意書房外的大宮女拿了薄毯給鈕皇后蓋上,然后繼續(xù)作畫。
大半個時辰后,鈕皇后醒轉(zhuǎn),青沅也已經(jīng)作畫完畢。只見畫上的鈕皇后卸去了醒時的威嚴(yán)雍容,變得柔和許多,別有一番不一樣的美。鈕皇后欣賞著自己的畫像,神情一時之間有些恍惚。
“郭絡(luò)羅氏,你叫什么名字?”鈕皇后問道。
青沅回答:“回皇后娘娘,奴才名青沅?!?br />
鈕皇后重復(fù)了一遍她的名字,頷首:“是個好名字。你的畫很不錯,本宮要重重賞你。你有什么想要的?只要本宮能給,必如你所愿?!?br />
青沅說道:“只要是娘娘的賞賜,奴才都感激不盡,不敢恃寵而驕,挑挑揀揀?!?br />
鈕皇后笑了笑,道:“是嗎?那本宮若是賞你,終選撂牌子,回家自行婚嫁,可好?”
青沅大吃一驚:“娘娘!”撂牌子?那她還怎么做未來的宜妃?
鈕皇后說道:“對,撂牌子,不要進宮,回自己的家去。這就是本宮給你的獎賞,你要不要?”
青沅咬了咬唇,道:“若是奴才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被撂牌子也是無話可說。但如果可以的話,奴才還是希望能夠侍奉皇上和娘娘身側(cè)的?!?br />
鈕皇后又笑了笑,語氣輕快:“瞧你緊張的,本宮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這樣吧,從今日起,你不必再住在儲秀宮,搬到本宮的西偏殿來,日常給本宮作畫吧?!?br />
青沅應(yīng)下:“是,皇后娘娘?!彼恢赖氖?,背過身的鈕皇后,眼底突然涌上了無奈的淚花。
是啊,終選撂不撂牌子的,本就不是她這個繼后說了算的。她連自己的親妹妹留不留宮都作不了主,更何況是其他秀女了。若是可以,她是真心希望這些如御花園的百花一般盛放的姑娘們,不要被困在這深宮里。
可惜,這一切哪里是她們自己能決定的呢?
青沅回儲秀宮收拾包袱時,又是被嘎嘍一陣酸言酸語。李淑蕓則是萬分不舍,叮囑了又叮囑,讓她萬事小心。
又是半個月后,是大選的復(fù)選和終選。
青沅終于見到了皇宮的幾大巨頭——康熙、太皇太后和太后。太皇太后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鑠,不怒自威,讓人望而生畏;太后和太皇太后同出自科爾沁,還是太皇太后的侄孫女,長得慈眉善目。
另有幾位后宮的庶妃,大選的時候也到了場,神情各異,或不屑,或不甘,或羨慕,或恍惚。
其中,那位神情有些傲慢的庶妃那拉氏,據(jù)說是大阿哥胤禔的生母。青沅一聽她的來歷就心里有數(shù)了,原來她就是未來的惠妃啊。
其中,那位模樣清麗卻神色憔悴、眉眼間滿是愁苦的庶妃馬佳氏,據(jù)說是幾個月前剛生育了三阿哥胤祉,但偏偏三阿哥出生沒多久,另一位年長些的小阿哥長生卻夭折了。馬佳庶妃傷心欲絕,哭得眼睛都快瞎了。
青沅私下里有聽宮女太監(jiān)偷偷聊起過馬佳庶妃,說馬佳庶妃雖然出身還可,卻是個福薄的,無法承受得住為皇家孕育子嗣的福氣,這才接連生了五子一女,卻只活下一兒一女。至于那才幾個月大的三阿哥,也不曉得能不能順利養(yǎng)大呢。
青沅望著明顯瞧著比那拉庶妃老了好幾歲的馬佳庶妃,心想放心吧,三阿哥會平安長大成人的。未來的榮妃娘娘,你的苦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還有庶妃兆佳氏、張氏、那氏等等,細(xì)數(shù)起來,康熙年歲二十有余,后宮人數(shù)倒已經(jīng)不在少數(shù)呢。
鈕皇后卻是沒有在復(fù)選和終選的時候出現(xiàn),而是早就稟報了太皇太后,說一切由皇瑪嬤作主,她相信皇瑪嬤的眼光。
于是,太皇太后和太后作主,留下了好幾位蒙古八旗的格格,其中還有一位正是那位英姿颯爽的科爾沁明珠,與太后她們同是博爾濟吉特氏。
而康熙則是大手一揮,先是根據(jù)秀女父兄的官位高低,直接圈定了幾位秀女留牌子,再讓她們來他面前請個安,走個過場;然后才是走馬觀花地把剩下的秀女看了一遍,挑了幾個合眼緣的,不論出身。
不出意外地,青沅和李淑蕓都被留了牌子,且都被“上記名”。意思是留宮侍奉君側(cè),而不是指婚宗室。
讓青沅出乎意料的是,嘎嘍也被留了牌子,不過不是“上記名”,而是被指婚給了一位盛京的貝子爺做嫡福晉,據(jù)說是鈕皇后親自請的賜婚。據(jù)李淑蕓說,嘎嘍十分不滿意這樁婚事,白日清醒的時候她雖不敢說什么,晚上說夢話時卻是在罵鈕皇后,罵鈕皇后防她跟防賊似的,怕她進宮分寵,不識好人心,明明她若是能留宮是可以幫皇后固寵呢。
青沅說道:“我就是盛京長大的,也曾聽說過那位貝子爺,傳聞很是溫文爾雅。嘎嘍能嫁給他做福晉,其實已是大大的高攀了?;屎竽锬镏傅倪@樁婚事極好,她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實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br />
李淑蕓笑道:“嘎嘍的心大著呢?;屎竽锬锒嗖。o祜祿氏必會再送格格進宮,延續(xù)家族榮耀。嘎嘍想要的就是成為這個人。”
“只是,皇后娘娘有親妹妹,盡管現(xiàn)在年紀(jì)還小了點,可再不濟還有叔伯家的堂妹,怎么可能考慮她這個遠了不止一層的族妹?嘎嘍實在是太高看自己了。且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進宮是禍非福,哪天不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屎竽锬锶绱藶樗才牛咽菍捜手亮??!?br />
說到鈕皇后的妹妹,青沅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皇后娘娘的妹妹……她將來也要進宮嗎?”她曾在坤寧宮見過幾次特意進宮來照顧鈕皇后的小鈕祜祿氏,年僅十二歲,與她妹妹青浣同齡。
小鈕祜祿氏的容貌與鈕皇后有幾分相似,性格也差不離,又美又傲如牡丹卻不讓人討厭。但小鈕祜祿氏如同春日陽光,朝氣蓬勃;鈕皇后卻如落日西沉,外表的雍容華貴只是強撐出來的。
青沅想著,鈕皇后當(dāng)年剛?cè)雽m的時候,想必也與小鈕祜祿氏一般模樣吧?可是短短幾年時候,就變成了如今的樣子。那小鈕祜祿氏呢?她要是也進了宮,過些年會不會也重蹈鈕皇后的覆轍?
女人進這深宮,卻不得皇帝夫君重視寵愛,就如同失了水分的花朵一樣,很容易就失去了原本的鮮活,很快就枯萎了。
鈕皇后是輔政大臣遏必隆的女兒,還是曾經(jīng)的權(quán)臣鰲拜的義女,這個身份就決定了康熙極難對她卸下防備之心。小鈕祜祿氏與鈕皇后一母同胞,待過幾年后她進宮,也當(dāng)年她姐姐進宮又有什么分別呢?
而且,鈕皇后至少是皇后,雖然是從妃位熬了好些年才熬上來的繼后,但至少名份在那里??尚♀o祜祿氏進宮,卻是不可能做皇后的。畢竟,這次大選過后,康熙納入宮的,除了“上記名”的那幾位秀女之外,還有一位佟氏——佟國維之女、他的親表妹佟氏。
佟氏出生時難產(chǎn),自小體弱多病,一直用名貴的藥材溫養(yǎng)著,因此太皇太后特許她不選秀而進宮,直接享妃位待遇,凌駕與后宮眾庶妃之位。佟妃的地位,在這后宮,僅次于鈕皇后,不是小鈕祜祿氏可比。
“淑蕓,”青沅嘆了口氣,“姐姐進宮,將來妹妹也要進宮,為什么這樣?我好討厭這樣!”
這次“上記名”的秀女中,有一位赫舍里氏,正是已故元后孝誠皇后的妹妹。孝誠皇后和赫舍里氏,鈕皇后和小鈕祜祿氏,都是親姐妹。
李淑蕓握著她的手:“青沅,別想太多,管好自己就好了?!?br />
青沅看向她,心情頗有幾分復(fù)雜:“淑蕓,你也被留在了宮里,我們不需要分離,我心里是高興的。只是……”選秀時相交的好姐妹,成了后宮中真正的“姐妹”,這個事實一時之間讓她有些難以接受。
青沅不記得康熙后宮中有個姓李的妃嬪,所以她一直以為李淑蕓會被指婚給宗室,萬萬沒想到也被“上記名”,也跟她一樣成為了后宮中的一員。
李淑蕓笑了笑:“我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我父親的期望,也是無數(shù)漢人官員想要看到的。至于我,我對皇上只有敬仰之意。他要是愿意寵我?guī)追?,那我就順勢侍奉他;他要是不喜歡我,那我就自得其樂、好好在這宮里做個擺設(shè)。如此,他也安心,漢人官員們也安心,我還省事?!?br />
青沅怔怔:“原來你是這么想的嗎?”
李淑蕓道:“并不是所有女人,都必須要擁有男人那不知被分成多少份的感情。嫁人無非是那么回事,我嫁入宮中,只要不出大差錯,只要我父親還是總兵,我在這宮中的日子就不會過得差。不需要伺候皇上,無人管我,也許我過得還能比在家里的時候更自在?!?br />
“不知我知道,青沅你跟我不一樣。不管你想要怎么做,我都支持你。但是我要提醒你一點,情之一字,需要給自己留幾分余地,不要盡數(shù)投入?!?br />
青沅笑道:“淑蕓你多慮了,我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