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章 慶父不死(十)
“誰想動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楊凌向他吐露隱情道:“只要堅持過一年半載,咱們兵強馬壯,不再擔心女真人打來會毫無還手之力了,那個時候便是……”
“末將相信大人”林沖沉聲道。
“這話勿傳六耳。”楊凌看他一眼,淡淡道。
“末將曉得。”林沖點點頭。
“三萬人還是可以做很多事的。”終于解開了林沖的心結,楊凌展顏笑道:“把他們訓出來,打個漂亮仗,我也有理由給你們爭取。”
“定不負大人所托”林沖肅容道。
而此刻在朔州城墻之上,楊志和牛皋都撲到垛口之前,向西而望。
煙塵彌漫中,出現(xiàn)的正是大宋子民的身影,還有一隊隊次第出現(xiàn)的女真騎士。
盧俊義對于女真援軍的到來,早就決定在朔州城死戰(zhàn)到底的楊志和牛皋都沒什么好驚駭?shù)模緛泶颂幍拇罂泳妥屌骓^子搶到了先手,背后坐鎮(zhèn)汴梁的諸公也不是什么靠得住的人物。岳飛出兵到來,總需要時間。
可讓他們目眥欲裂的,卻是為這些女真韃子驅趕的百姓!
你們女真滅遼兵鋒極盛,又有兵力優(yōu)勢,和俺們大宋軍漢,刀對刀槍對槍的打過就是,驅趕這些百姓來填城做什么?
燕地一戰(zhàn),生靈涂炭,小楊將主率領俺們東征西戰(zhàn),始終頂在第一線,這個時候楊志才有些明白了楊凌的心思。
真為富貴,入汴梁為一富家翁有何不可?真為權位收兵馬自固,又有何難?為什么要頂在第一線,自己在河東苦苦支撐局面,更不惜背上奸臣的名聲,匆匆再出征北上?
小楊將主就是不想燕地遼人滅國的慘狀。重演在大宋土地上!
可就小楊將主一人帶領兒郎孤軍死戰(zhàn),又有何用?女真韃子還是洶涌而入,這大宋百姓,還是遭致的了空前大劫,這劫數(shù)也僅僅是開始,還會將在這大宋土地上。從西到東,從南到北,無數(shù)次的上演!
而這個時候,大楊將主已去,小楊將主啊,小楊將主,你又將何去何從?除了追隨小楊將主,拼盡性命,將這些韃子全部消滅。還有什么去路?
朝中諸公,各方強鎮(zhèn),你們眼睛,就只在將主身上么?你們心思,就只在怎么讓小楊將主倒臺么?現(xiàn)在孤軍為這大宋而戰(zhàn)的,正是燕王,唯有燕王!
也罷也罷,俺就不信。俺們這些漢家兒郎,填上自己的血肉。有燕王為中流砥柱,不能將這些韃子粉碎,不管要死戰(zhàn)多久,不管這戰(zhàn)事會慘烈到何等程度!
到那個時候,俺們再來和你們這些大宋群蠹算算這些賬。要知道,這些無數(shù)在兵火中填于溝壑的百姓。正從地下伸出一只只手。等著也將你們也拖入地獄!
大群大群的百姓。終于被驅趕到了朔州城縣城左近。押送他們的女真騎士,也個個都是風塵仆仆,疲倦異常。
追趕銀可術的隊伍本來就須兼程而行,然后又馬上接到銀可術的號令,要在朔州城以西搜羅百姓。驅之上陣。不得稍作休息就要趕來朔州城。
可這些女真騎士不敢有半點怨言。
銀可術已經(jīng)為女真大軍打開了南朝江山,更抓住了勝機。這個時候女真軍將士卒又都想起,此人仍是女真重將,是宗翰曾經(jīng)極其看重的人物,憑借這樣的功績,只怕還要更進一層!
且宗翰已經(jīng)下了嚴令,要是南下諸部不從銀可術號令而貽誤軍機,則不管是何等地位,不管是何等親厚,盡皆斬于陣前。就連家眷親族,都要沒為別人帳中的奴婢!
此刻女真軍馬,仍不脫誠樸敢戰(zhàn)之風。宗翰嚴令在后,前方勝機在望。這些最先來援的女真軍馬,真是拼盡了全力,人人在馬背上累得東倒西歪。
當趕到朔州城戰(zhàn)場之前,幾名領軍謀克卻不敢怠慢,飛也似的策馬而至銀可術大矗之前。翻身拜倒:“銀可術,俺們來了!不知還有何號令?”
銀可術森然看著他們,看著這些女真將士恭謹?shù)陌莸乖谧约好媲啊K懒诉@么多將士,他要需要更多的南人鮮血,就需要對南人取得更大的勝利!
“沒時間給你們稍稍喘息了,在后壓陣。吃喝都在馬上,驅趕這些南人生口人人負土,填壕撲城!從西面來一隊就驅趕一隊上陣。直到將這座城池給某拿下!”
幾名女真謀克大聲領命,轉頭就上馬疾馳下去。
在他們的傳令之下,通漢話的那些蒼頭彈壓等輔軍,就在上千大宋百姓中大聲呼喊:“人人負土一包,去填城壕!投土三包,就繞你們一條性命,放你們歸家!三息之后,大軍就要在后斬殺不進之人!”
十幾名大聲傳令的蒼頭彈壓,不約而同的抬臂伸手,豎起三根手指,不過是一眨眼間,三根手指就次第屈下。
女真甲騎在后排成一列,當三根手指屈下之后,全都拔刀,從后面就不分青紅皂白的開始斬殺過去。
要說銀可術也真是宿將,興許就在楊凌將朔州一州之地的百姓都轉入州城之中的時候,銀可術便是在其中安插了不少細作,這個時候,銀可術曉得那個頗為厲害的小楊將主去了太原城,便是果斷的發(fā)兵,就要在這數(shù)日的功夫攻下城池,最好是擊潰了這支南朝軍馬,將他們打出心理陰影。
血光飛濺,百姓之中哭喊聲驚天動地的響起。無數(shù)僥幸掙扎到這里的百姓,奮盡最后一絲氣力,連滾帶爬的向朔州城縣城撲去。人人都脫下身上破衣爛衫,拼命包裹著地上浮土。不知道多少人在這絕大的恐懼下,兩手都挖得鮮血淋漓,生怕動作慢了,就被女真韃子從后面斬殺了過來!
然后這些百姓們就哭嚎著涌向城墻,嘶啞的呼喊聲連成一片。
“俺們是大宋子民,不要放箭!留俺們一條性命也罷!”
朔州城縣城南面寬闊的河谷地戰(zhàn)場之上。在城北面蜿蜒流過,雜胡步軍陣列在東,人人持弓壓住陣腳,防止城中軍馬出來沖突。而在他們之后,又是退下來的輕騎在集結,喘息之余。不僅要壓住步軍陣列的陣腳,還有應對可能從東面而來宋軍援軍的意思在。
這些雜胡不僅為女真軍馬擋住了有危險的東面,在百姓們將城壕填到一定程度,甚而負土成山齊于城墻的時候,還要作為先鋒為女真人第一波沖上城去。
在西面則是女真軍馬的陣列,一層層擺開,隨銀可術一直轉戰(zhàn)到現(xiàn)在的幾個謀克,護定了銀可術所在土丘,并且不時有傳騎四下而出。傳達銀可術的號令。
從西面趕來的疲憊女真軍馬,半在前面壓陣驅趕百姓上陣。半則靠著銀可術所在土丘向北一層層的布列,稍作喘息。
多少蒼頭彈壓等輔軍,除了兼為女真陣列的兩翼之外,還在土丘之后操持忙碌,用搶掠來的糧食趕緊做出些吃食,讓一路疲憊而來的女真軍馬能進點飲食,盡快回復體力。
被女真和雜胡陣列夾在中間。背后有女真韃子督陣,拼命向著朔州城城墻哭喊沖去的。就是大宋的百姓!
這樣的戰(zhàn)陣布置,自然有些倉促粗糙。可是用來應對一座孤城已經(jīng)足夠。銀可術踞坐在土丘之上,就要親眼看著,要用上多少南人性命,才能填開這座城池!
從現(xiàn)在開始,朔州城不破。絕不收兵!
而在城墻之上,朔州城的軍民百姓死死的看著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每名軍士,都抓緊了手中的弓弩,所有目光。都向著楊志和牛皋望來。
該如何是好?該如何是好!
這些目光中,更多了仇恨與堅定。
這些殺不絕的狗韃子,只要不死,俺們就在這朔州城,和你們拼死到底!
朔州城下,尸積如山,血流成河。
驅民填壕博城,寫出來就是這樣冰冷的幾個字而已。但是真正身臨其境,就知道這樣戰(zhàn)事的慘烈之處!
空氣中一片密如黃蜂振翅一般的弓弦顫動之聲,鋪天蓋地的羽箭駑矢撒落,進入城頭射程,就是滿地尸首,一直延伸向城墻方向。
既不寬也不深的城壕中填滿了血肉,還有傷者在哀嚎掙扎,土包與尸身混在一處,鮮血涂滿,已然分不清是人是土。
而城墻之下,同樣是尸身堆疊如山,土囊與尸身一層層的堆疊而上,已經(jīng)有一人多高!
城下哭嚎聲連天,而在城上,那些不住發(fā)矢射箭的軍士民壯,如何又不是同樣淚流滿面?數(shù)只羽箭從頭頂耳側掠過,帶起的勁風,直刮得段玉臉頰隱隱生痛,身后傳來一聲慘叫,接著就是一具身體重重的撲倒在段玉背上,然后就感覺到噴濺在背上那滾熱的液體,不問可知,就是背后那人涌出的鮮血。
段玉是河東人,前番不久才牽到了大足縣,家中本來還頗過得,能排在三等戶,今年二十一歲的他,長上疼愛,妻子賢惠,小兒活潑可愛。平常日子里,從來讓他十指不沾陽春水,指望自小就略微有點文名的他,能一路黃甲連捷,在東華門外唱出個進士來。
段玉雖然在本地略微有點文名,但是真放在考場上與全大宋甚而就本路而言的文士搏殺,還是不夠格的,前年氣雄萬夫的參加解試,結果卻是名落孫山。
不過參加解試,倒是認識了不少文會上面的朋友,原來只是在鄉(xiāng)里閉門讀書的段玉,在與這些友朋書信往來中眼界倒是開闊了不少,河東本路風云,甚而汴梁朝局秘辛,都能或真或假的聽一耳朵。
但為讀書人,便有指點天下的氣概,楊凌經(jīng)營河東,連帶著汴梁也動蕩,大壞大宋百余年的成法,身為讀書人之一,未來的士大夫預備軍,段玉豈有不罵他的道理?
一邊在鄉(xiāng)里和文友們聚會之間破口大罵蕭言這等奸賊,一邊又在緊張的準備,看來年是不是會開一科龍飛榜,指望能一路連捷,得進士出身,從此在朝為官,就可與這奸賊惡斗一場,為士大夫中流砥柱,挽回現(xiàn)今紊亂的朝綱。
至于北面邊患這還不是楊凌奸賊養(yǎng)寇自重,以挾天下?遼人帝國都已經(jīng)崩滅,西賊奄奄一息,哪里會威脅到如今四海升平的大宋?
可毀滅突然就自天而降,他來到大足不過也是想著這些新附之地,朝廷必有恩科,高中也容易一些,女真破邊而入,銀術可一路南下,如風馳電掣一般,沿路大宋官吏將士,望風潰散,除了晉陽軍無一人稍稍能拖延女真韃子腳步一下,等到段玉發(fā)覺不對,想逃已經(jīng)遲了!
那幾日,大足縣境之內(nèi),就如地獄一般。
到處都是火光,到處都是煙柱升騰,到處都是百姓尸首,到處都是被胡人擄掠的女子絕望的哭喊!
百余年承平歲月的生聚,一旦這個天下忘戰(zhàn),一旦這個統(tǒng)治體系已然腐朽。讓北面始終此起彼落,虎視眈眈的胡族殺進來,毀滅起來,也只要短短的時間而已!
在東亞,漢家文明實在是太勤勞,太富庶,總能生聚起讓這個時代所有異族垂涎的財富,而一旦這個時代的精英變得**朽裂,忘了去保衛(wèi)這個文明,那么往往就會迎來這個文明歷史上又一次慘痛的恥辱!
段玉一家,被一隊蒼頭闖入,閉門大殺大掠,慘痛之處,無法言表,到了最后,活著的僅僅是已經(jīng)如行尸走肉的段玉一人而已!
什么科場連捷,什么指點江山,什么青史留名,什么圣人的微言大義,在異族的屠刀之下,都煙消云散,甚而都顯得有些可笑。段玉心中所有一切,都已經(jīng)崩碎,只是下意識的掙扎活著,至于活下去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么,早已變得如游魂一般的他,自己都不知道。
作為男子青壯,段玉僥幸留下一條性命,被女真韃子驅趕而東。沿途幾日,每日都在皮鞭和屠刀之下掙命,每日吃食只有扔進人群之中的一些黑餅餿食而已。每一次爭奪這些以前豬都不吃的東西,都會留下十幾條人命。(未完待續(xù)。)</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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