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湖面上清風搖曳,月光舒淡,如凝了一地的晨光霞影。
不知不覺,竟又走到了那株粗壯的老榆樹之下,諸葛玥的腳步不由自主的停了下來,仰著頭望著寬大的樹冠,這幾年輾轉崢嶸的歲月一一在腦海中掠過,跌跌撞撞,沒想到又回到了此地。
楚喬望著他,只見男人身姿挺拔,相貌俊秀,只是眉眼間已不是當初的冷峻疏傲,換上了如今淡定的風儀高雅,眼底隱現幾絲滄桑的落拓,細細望去,已然觸目。
九死一生逃出絕地,被家國拋棄背負惡名無奈下身入惡地,兩年間拼下如此基業(yè),又怎會如他那句“我還沒死呢”那般輕松?
這些日子,她也漸漸聽說了當日的局勢。
她隨李策回到卞唐之后,大夏曾七次給卞唐去信,要求李策交出楚喬,燕洵也磨刀霍霍的對卞唐發(fā)兵,在西北邊境上和卞唐打了幾仗。最后魏閥魏光親自出面,帶著新編的西南軍前往卞唐,給李策施加壓力。雖然全天下都知道大夏是不敢在這個時候和卞唐真正發(fā)生軍事沖突的,但是卞唐國內卻對李策的所為極為不滿,甚至有人幾次欲沖進宮來,將楚喬這個禍水交出去。
那時候的李策,就算強硬能保下楚喬,也是絕對保不下秀麗軍的,除非他要與大夏公然決裂。
這時候,地處西蒙境外的青海王卻突然出人意料的打出了大夏的旗號,派遣了使者,帶著八千里輿圖投靠王庭,直到此時,天下人才知道,原來名動西蒙的青海王就是兩年前死在燕北的諸葛家四少爺諸葛玥。
后面的事就很自然了,諸葛玥回到帝都,以強大的軍事勢力和諸葛閥的支持,壓倒了魏光,取首席長老而代之,成為了大夏的參軍大司馬,自然而然的彈壓下了對卞唐的軍事策略。
她已不愿去想,這短短的市井談資之下隱藏了多少血雨腥風,他們都是從權利這條血路里淌出來的人,知道這里面的水有多深,哪怕表面上看去風平浪靜,底下又翻涌著多少個激烈的浪頭。
殘燈滿湖,色燦如金,楚喬抬起頭來,目光帶著幾絲淡淡的酸楚,她看著諸葛玥,沉聲說道:“聽說榆樹是能通神的,越是歷經歲月的老樹越是靈驗,只要將隨身的珍愛之物贈與,就能保佑親人朋友平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諸葛玥仍舊靜靜的站著,沒有說話。
“你相信嗎?”
楚喬低聲問道。
諸葛玥修長的眼睛緩緩瞇起,緩緩說道:“不信。”
楚喬望著他,嘴角微微一笑,說不出那是喜還是悲,不信嗎?
緩緩伸出手來,修長白皙的手掌慢慢展開,她的眼睛亮若星子,唇角卻帶起一絲痛來,輕聲的問:“你真的不信嗎?”
諸葛玥低下頭去,一眼就看到了那兩只瑩白剔透的玉佩,歲月穿梭而過,頓時就將他的身影釘在了原地。
“諸葛玥,我原本以為再也沒有機會了的。”
楚喬溫和的笑起來,眼睛彎起,卻有點點淚光閃爍在其中,嘴唇微微輕顫:“我以為我這一生再也沒有機會償還你的恩情了。”
黑夜?jié)庥?諸葛玥的背影顯得如此沉重,逼得人透不過氣來,他的雙眼直直的望著她,一雙瞳仁黑的深不可測,他不說話,就那么直直的望著,像是要穿透她看到別處。
突然,諸葛玥沉重的嘆了口氣,伸出雙臂攬住她的肩,靜靜的說:“誰要你還了?”
楚喬的眼淚就那樣落下來,她順從的依偎在他的懷里,很多莫名的感動縈繞在心間。她貼在他的胸口上,他的身上隱約浮動著熟悉的香氣,溫潤的暖意蔓延了全身,她靜靜的閉上眼睛,夜風吹拂在他們身上,遠處是喜氣洋洋的人群,生平第一次,覺得那些喜悅竟然離自己這樣近,近到咫尺,呼吸之間,就能觸碰到喜悅的味道。
“諸葛玥,”楚喬突然抬起頭來,梨花帶雨的對著他揚起嘴角,笑著說道:“活著真好。”
諸葛玥聽得心中一痛,可是這個世上可能再也沒有其他人能比他們更加理解這四個字的含義了,他溫柔的垂下頭吻在她的臉側,喃喃的重復道:“是啊,活著真好。”
遠處一片琉璃燈火,賢陽城的新年近了,這個新年,一切都是新的了。
正月初一,立春夜宴,紫霄殿上一派輝煌燈火,珍味繁雜,舞袖如云。
趙飏穿著一身黑色錦緞,上繡金紋團龍,伴有日月五色錦云,頭戴青玉包金九冕高冠,英姿束發(fā),劍眉入鬢,嘴角含笑的坐在帝位下的左手第一席,款待著滿朝的文武百官。
今日,是大夏的春宴。
盡管外面寒冬料峭,大雪繽紛,西北戰(zhàn)事尚未停歇,東北又有異族鬧著要自立門戶,糧食歉收,河水泛濫,朝野中文武大臣攻訐暗斗,但是仍不減表面上的奢靡繁華,琉璃錦繡,珍饈佳肴,美人容顏如玉,細腰婉婉如柳,酒鼎倒傾,漿香如蜜,上千盞白牛皮燈盞照的大殿燈火通明。白芷、西遼、朝戈、姚省、北海、東金等各大兵區(qū)首領,以及藩鎮(zhèn)藩王、戍守將帥、朝野文武、世家家主,無不濟濟一堂,在這個歷來太平奢華的節(jié)日里,同慶巍巍大夏“風調雨順”的又一春。
今日無人會提及那些敗興的戰(zhàn)事和朝野的角逐,酒到憨處,平日的死敵們都勾肩搭背的坐在一起,飲酒作樂調戲懷中如花似玉的美人,大殿上一派歌舞升平。帝國的權貴們不時的舉起酒杯轉頭看向王位,但卻并不是主位,而是遙敬那位年少掌權的十四皇子。
如果是在三年前,也許沒有人會想到會有這么一天,即便是向來以眼睛毒辣著稱的魏家老狐貍魏光也沒有料到,短短的三年之間,就能讓一個昔日在泥水中掙扎打滾的年輕人,一步登天的坐上這個位置。
但是,如今大夏皇室凋零,趙齊趙玨已死,趙徹被貶,趙嵩斷臂殘疾,唯剩下這十四皇子獨撐大廈,故而即便是以魏閥之尊,也不得不拜倒在這位皇子的門下,全心輔佐起他的上位。
趙飏坐在高殿上,朝戈的將領上前來敬酒,他淡淡的舉杯點頭,酒入咽喉,朝戈的將領大表一番對趙飏的敬仰和忠心,終于在他略略點頭的動作下,大喜的退下臺去。
光影彌漫,一群歌姬走上殿來,云袖高舉,裸*露的腰肢柔軟的像是一條條水蛇,頓時就吸引去了眾人的注意。
趙飏于暗影中,略略勾起嘴角,牽出一絲不易讓人覺察的冷笑。
他還記得那個將軍,不過是四年前,也是在這間大殿上,他因為地位低下,被安排在下面的席位,那位將軍在向趙齊敬酒的路上不小心踩到了他的袍子,杯酒傾灑,倒了他滿身,那時的將軍卻只是皺著眉看著他,然后不屑的冷哼一聲晦氣,就甩手離去。
不過是四年之間,這位將軍就已經出落的這般彬彬有禮,客氣待人了。
人性的更迭,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趙飏微微轉頭,眼角輕輕瞥向那座隱沒在重重暗影之中的王位,他看了許久,燈影照在他的臉上,一時間神色顯出幾縷朦朧,如今他坐在這里,眼睛所見滿朝一片華蓋,雙耳所聽無不是歌功頌德之升平,他突然覺得,那曾經在他看來如此遙遠的距離,如今已是這般的觸手可及了。
歌舞停歇的最后那一刻,他果斷的轉過頭來,繼續(xù)方才的表情和舉止。外面的月光穿透了大殿的門扉,伴著輕輕的風,掀起了一角輕柔的紗簾,謹慎的侍衛(wèi)微微抽了抽鼻子,對著一旁的侍衛(wèi)小聲的說道:“怎么有煙熏味?”
那侍衛(wèi)也聞了聞,卻茫然的搖了搖頭:“你聞錯了吧。”
“錯了嗎?”
侍衛(wèi)不敢出聲,這是皇家內院,正殿春宴,誰敢在附近點火呢?
月光穿過大殿,一路隨風飄進了深深宮門,經年緊鎖的承光祖廟卻燃起了一片煙灰,塵土嗆人,舊年殘余的厚重香灰如一匹蒼白的綢緞,寒風乍一起,就被撕扯成零散的碎片。
在昏暗的大殿深處,帝座上累累的寶石明珠如同暗夜里的流光,尖銳的驅散了一地的死寂,可是那些飄飄蕩蕩的灰塵,卻如同一條條不愿散去的冤魂一般,在周圍凌亂的盤旋著。
本該坐在紫霄殿上的正德皇帝,此刻卻獨自一人坐在空曠冷寂的承光祖廟上,在他的對面,是一座高大到宏偉的靈堂,上面密密麻麻擺滿了幽幽的靈位,那么高,那么密,一直聳立到房頂,像是一雙雙幽幽的眼睛,靜靜的凝視著他。歲月從歸墟而來,一路帶著黃泉的風,穿過靈位,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是低低的沉吟。
“啪”的一聲脆響陡然驚散了大殿的死寂,皇帝手中的一只琉璃盞掉在地上,碎裂成七八半,里面呈著的鮮紅色葡萄酒漿傾灑在地面上,有著奇異的香,順著香灰的紋路,一路蜿蜒的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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