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不過是兩年之間,他就已經(jīng)是如此疲累了,他的一生似乎都在一條歧途上行走,每一步都有無窮無盡的岔路,漸漸的,身邊的人各自上路,雖是同時結(jié)伴出發(fā),卻是各自有著各自的方向。
“父親。”
止水的心里,突然冒出了這樣兩個字,像是一塊石塊,輕輕的打碎了平靜的湖面。
“父親,你欺騙了我。”
燕洵仰著頭,看著靈臺之上的畫像,父親面目當前,栩栩如生,他看著自己兒時最崇拜的親人,靜靜的說:
“你說燕北是人間樂土,是普天之下最自由富庶的地方,你說你所做的一切,是在為后世子孫開辟千年萬載的不世之功業(yè),可是你錯了,你錯的離譜,你將燕北毀了,將自己毀了,也將燕氏一脈都毀了。在真煌的那八年,我是沉浸在對你的信任和幻想中才生存過來的,可是當我九死一生回到燕北的時候,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失望。”
燕洵面無表情,大殿幽深沉寂,他靜靜的望著他的父親,沉聲說道:“四面都是懸崖峭壁,到處都是冷血寒霜,父親你卻偏安一隅在夾縫中修筑自己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你可知這是多么天真的想法?所以皇帝不容你,天下不容你,就連你的部下也背叛了你,只因為你沒有那樣強大的力量,做不到那連帝王都無法完成的事情。”
“父親,我殺了烏先生和羽姑娘,只因他們?nèi)耘f在秉承你的遺志,成為了我前進路途上的絆腳石,我給過他們機會,可惜他們不愿意珍惜。我殺了繯繯,只因大同想要擁立她為主,只要她還在,大同就死心不滅。我殺了你的那些老部將,只因他們目光短淺,卻還占據(jù)著重權(quán)高位。我殺了很多人,可是我卻離我的夢想更近了。”
燕洵仰頭飲下一杯烈酒,又倒了一杯,平舉身前澆在地上,一字一頓的緩緩說道:“父親,我必不會像你一樣。”
燕洵長身而立,轉(zhuǎn)身離去,衣衫的下擺掃過大殿上細小的塵埃,他的每一步都是那樣堅定,步伐矯健,沉著冷靜,燭火照在他的背影上,在地上拉了那么長那么長的影子,在他的身后,是燕北歷代忠烈的靈位,有他的父母兄長,也有他的列祖列宗,更有對燕北做出貢獻的忠臣將領(lǐng),有烏先生、羽姑娘、小和、繯繯、邊倉、希睿、阿都、甚至還有為保北朔而亡的秀麗軍將領(lǐng),烏丹俞、風汀
那么多雙眼睛,在燭光深處靜靜的看著他,看著他一點一點走出大殿,一點一點離開這座死者的安眠之所。
他的步伐是那么的穩(wěn)健,沒有一絲猶豫和后悔。
迎面的風冷冷的吹來,燕洵的眼睛漆黑如墨,他想起了離開真煌的那一晚,阿楚義無反顧的回去營救被圍困在帝都之內(nèi)的西南鎮(zhèn)府使全體官兵,也許從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jīng)預見了今日的結(jié)局。他們有各自不同的理想和信仰,無法調(diào)和,所以必然會漸行漸遠,走上不同的道路。
任何夢想的達成,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而他付出的代價,就是再也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人了。
無力的感覺一絲絲的蔓延上來,他卻不動聲色的將一切狠狠的壓了下去。
阿楚,當你轉(zhuǎn)身離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這一生注定不能跟隨與我,你是注定要行走在光明之中的,我卻終生脫離不了這尸山血海,我無法伴你高飛,所以便想要折斷你的翅膀?qū)⒛懔粼谏韨?cè),如今,我終于還是要失敗了。
“阿楚”
低沉的嗓音在空曠的大殿里緩緩響起,像是冷冽北風中穿梭的一絲白氣,男人站在大殿的門口,森冷的月光照在他的臉上,有著詭異的蒼白,他緩緩的閉上眼睛,表情那般平靜,眉心卻淡淡蹙起,隆起一汪如同霧靄般的沉寂。
“阿楚啊你還回來嗎”
冷月如霜,云層輕飄飄的掩住半邊,回回高絕,飛鳥難度,他站在山巔之上,目光飄渺的掃過整片燕北大地,他靜靜的想:也許,她是不會回來了。
“陛下!”
阿精一把推開了侍衛(wèi)的阻攔,踉蹌奔來跪在地上,激動的說道:“陛下,救救姑娘吧,龍吟大雪封門,大夏圍困已有多日,姑娘快要撐不住了。”
燕洵沒有說話,他望著眼前巍峨的群山,似乎陷入了漫長的沉思。
“陛下,姑娘跟隨您多年,出生入死,堅忍不拔,她的功績,是我們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陛下,您真的忍心殺掉她嗎?您忘了您曾經(jīng)說的話了嗎?”
阿精眼睛通紅,不斷的磕著頭,沉聲說道:“陛下,求求你,開開恩吧,求求你了”
“阿精,”燕洵突然開口問道,似乎此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一般,疑惑的皺起眉來:“我該如何救她?”
阿精聞言頓時大喜,連忙說道:“開放龍吟城門,派兵出城幫助”
阿精還沒說完,燕洵就微微皺眉道:“你覺得,就算開放了龍吟關(guān),她會回來嗎?”
阿精頓時一愣,默想了半晌,才喃喃道:“那、那就撤銷通往卞唐的南疆水路防線,打開唐水關(guān),放姑娘南下。”
“南下?”燕洵的聲音很平靜,平靜的聽不出半絲波瀾,他輕輕的反問:“那她是不是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阿精目瞪口呆,再也說不出話來,燕洵嘴角牽起,竟然微微一笑,輕聲道:“那是不是說,我將會永遠的失去她了。”
夜里那般冷,阿精只覺得周身上下都在冒著寒氣,想了許久,他突然自原地跳起來,轉(zhuǎn)身就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喊道:“我去勸姑娘回來!”
燕洵沒有阻攔他,甚至沒有看他,他仍舊靜靜的站在那,烏云遮住了月亮,又要下雪了,阿楚她,是不是堅持不了了,傻丫頭,為何不回來呢?他皺眉的想,像是一個單純的小伙子一樣,他自欺欺人的拋卻了所有的政治因素,恍若他們還是小時候吵架鬧脾氣一樣,生氣的想,為什么不回來呢?外面那樣冷。
人生若只是初見,阿楚,你還會選擇和我糾纏在一起嗎?你可料到自己今日的局面呢?你對我的恨,又有多深呢?
“陛下,”一個低沉的嗓音在身后響起,程遠跪在那里,仍舊是一貫的謙恭:“開放水路關(guān)口,放楚大人南去吧。”
燕洵微微一愣,轉(zhuǎn)過頭去,看著程遠道:“怎么?你也來為她求情嗎?”
“屬下不是為楚大人求情。”
程遠平靜的說道:“屬下是在為陛下求情。”
他一個頭深深的磕在地上,語調(diào)低沉的緩緩說:“陛下,放自己一條生路吧。”
燕洵的心,似乎突然間就被刺中了,生生的疼。
“楚大人若是死在陛下的手上,陛下一生都不會快樂的,你也曾說過,無論有什么夢想,都要先活著,只有活著,一切才有希望,如果死了,那就再也來不及了。”
燕洵沉默了許久,風吹起他的衣衫,那么冷,他沒有穿大裘,站在高高的山巔上,像是一只展翅欲飛的鷹。
“程遠,為什么你要說這些話,你和阿楚不是有過節(jié)嗎?”
“屬下和楚大人沒有過節(jié),屬下之前得罪楚大人,只是無心之失,后來想要至她于死地,也是想要自保活命,如今楚大人已經(jīng)威脅不到屬下,屬下也不想看著她死。”
“最重要的是,”程遠抬起頭來,雙目炯炯的望著燕洵,沉聲說道:“我不希望陛下的心被牽絆住,這天地間,只有陛下一人能讓我達成心愿,也只有陛下一人能讓我真正的追隨和臣服,我對陛下的忠誠絕不更改,哪怕陛下十惡不赦,被天地所棄,我也愿意追隨陛下直到鮮血成灰,陛下要殺光全天下的人,我會第一個舉起戰(zhàn)刀,陛下要用尸體填平東海,我第一個砍掉自己的頭。我半生飄零,為人所不齒,只因我找不到真正值得我去信仰的東西,如今,我找到了,陛下的希望,就是我的信仰,所以,我不希望陛下一生生活在悔恨之中。”
“陛下,放她走吧。”
燕洵的思緒突然那般遼闊,短短的一瞬間,他記起了這十年來所有的過往,最終卻都匯聚成一個畫面,幼小的孩子從血泊中爬起,用充滿仇恨的眼睛望著年少的他,他的心在那一刻微微一痛,然后手指輕偏,順著孩子的脖頸,擦略而過,大風吹起了孩子額前的亂發(fā),就此,他永遠的記住了那雙不屈的眼睛。
終究
終究
他緩緩的閉上雙眼,一個字一個字的將自己從那段記憶中抽離,所有的情愛都被他斬斷,血淋淋的疼。
“傳令邱將軍,打開南疆水路,放他們”
“陛下!”
一聲尖叫突然傳來,傳訊兵踉蹌的順著石階爬上山來,一邊跑一邊高聲叫道:“邊疆急奏!邊疆急奏!”
燕洵和程遠同時轉(zhuǎn)過頭去,就見那傳訊兵滿面驚慌,砰的一聲跪在地上,打開信件大聲報道:“南疆唐水關(guān)副將齊少謙奏報:九月十六日,南疆唐水關(guān)遭到不明敵人的襲擊,敵軍來歷不明,突然出現(xiàn)在燕北境內(nèi),阻斷了消息往來,一連攻下了十三個郡縣,唐水關(guān)主帥邱將軍陣亡,唐水關(guān)少將以上軍銜官員除了微臣全部戰(zhàn)死,兵力傷亡達三萬余人。昨天下午,唐水關(guān)被攻破,我們與敵人展開巷戰(zhàn),這是屬下的最后一個信使最后一匹戰(zhàn)馬,但愿可以沖出去將消息稟報陛下。微臣會堅守崗位,即便力戰(zhàn)而死,也不墮我燕北軍威,唐水關(guān)五萬將士有負陛下所托,于此叩首涕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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