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親衛(wèi) 驚變 往事
南夏在二十多年前曾經(jīng)歷過一場大的軍事改革,當(dāng)時靖國公曾把兵部改為國防部,下面置軍區(qū)、軍、師等編制,此項改革剛一開始就遭到朝中老臣強烈反對,全靠了靖國公堅持才得以進行下去,待靖國公暴斃,其部眾四散分離,改革便也不了了之。
二十余年間,南夏軍中編制多有變化,直到前幾年才漸漸穩(wěn)定。國防部又被改回為兵部,下面的編制則新舊摻雜地被分為軍、營、隊、什。十人為什,百人為隊,千人為營,軍則有大有小,多則上萬人,少則幾千人。軍銜更是分為了帥、將、校、尉、隊正、什長、兵卒。從“尉”這一級軍官往上,便可以有自己的隨從親兵了。
唐紹義雖被稱為校尉,占的卻是“尉”這個軍銜,不過只是個營中副手。商易之的軍銜要比他高得多,算是一城主將,手下有兩萬多的士兵。按照標(biāo)準(zhǔn)可以擁有千人的親兵,不過這千把人倒都不是跟在他身邊伺候的,有不少是擔(dān)任了警衛(wèi)、通訊等特別戰(zhàn)地勤務(wù)。
不過商易之所說的“帳下”卻是指貼身跟著他的幾十名親衛(wèi)了。剛才領(lǐng)著阿麥去換衣的那個親衛(wèi)又領(lǐng)著阿麥下去,不免有些得意,覺得自己果真沒有猜錯,這個叫做阿麥的俊秀小子還真成為自己的同伴了。
那親衛(wèi)自我介紹道:“我叫張生,看你比我要小,以后就叫我張大哥好了。”
阿麥嘴角隱隱抽了下,突然想起來很久以前母親曾經(jīng)講過的一個故事,那里面就有叫張生的,現(xiàn)在想來已不太記得故事說了些什么,只隱約記得里面還有叫什么紅娘的丫鬟和叫崔鶯鶯的小姐。
“張大哥,您叫我阿麥就行了。”阿麥說道。
“阿麥?姓什么?”張生問道。
“呃……姓麥。”
“姓麥?叫阿麥?”張生覺得被繞得有些暈,“麥阿麥?”
阿麥嘴角又抽動了下,不過卻沒有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麥穗,那個父母隨性而起的名字,好像已經(jīng)離自己太遠(yuǎn)了,還是就叫做麥阿麥吧。
當(dāng)夜阿麥便在商易之親衛(wèi)隊的營帳中暫時安下身來。這個營帳中住了二十個親衛(wèi),除去在中軍大帳內(nèi)外當(dāng)值的,里面還睡了十好幾個。和這一帳子的大男人睡在一起,阿麥感覺很怪異。不過好在是在行軍途中宿營,這些人又都是親衛(wèi),不僅擔(dān)負(fù)著主將的安全,還得準(zhǔn)備著聽他使喚,所以哪里敢死睡,基本上都是兵器直接枕在頭下,然后和衣而睡。
阿麥總算是大大松了一口氣。
可能是對她還有所戒備,所以張生安排她睡在了最里面,幸好他還記著阿麥身上有虱子這事,面上雖然沒有表示什么,可下意識地卻往外挪了挪,盡量離她遠(yuǎn)一些。
阿麥有些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主將的親衛(wèi)竟然大多是眉目清秀的少年。她很不厚道地多想了些,想那個打扮很騷包的將軍是否有些特殊的喜好,卻不知道她真是冤枉了這個騷包將軍。直到后來她真的成了一個小兵,入了真正的軍營,直到她用利劍割斷了一個人的喉嚨之后,阿麥才明白商易之從各營中把這些面貌秀美的少年挑出來著實是存了些善念的。
親衛(wèi)隊的營帳緊靠著主將營帳,那主將營帳中的燭火亮了很久。商易之和手下的那些將領(lǐng)不知道在商議著什么。而徐靜也一直留在了帳中,瞧這情形極可能已經(jīng)取得了商易之的信任,雖然才不過短短半天的時間。
第二日,青州軍拔營。張生給阿麥牽來了匹棗紅色的馬,問她是否會騎馬。阿麥本想藏拙說不會,可掃了一眼大都靠腿行軍的士兵們,趕緊點了點頭。可點完頭后她又后悔了,因為徐靜竟然坐上了車。
阿麥自從把上一匹馬賣了換成盤纏之后,已是近半年沒有騎馬了。這半年來腳丫子雖然受了些罪,可大腿內(nèi)側(cè)的皮膚卻是細(xì)膩了很多。如今再上馬,可謂感慨良多。隨即又安慰自己說道如果真的要逃命的話,四條腿畢竟要比兩條腿跑得快。可是雖這樣想著,她卻沒膽量跑。軍中對待逃兵向來只有一個待遇,那就是“刀削面”,這她還是知道的。
她幾次騎馬路過徐靜坐的馬車邊,向他暗示了好幾次,意思就是說他的目的也達到了,就做個人情,讓商易之把她給放了吧。
不過徐靜每次都是高深莫測地笑笑,并不答言。
大軍行進速度慢了很多,雖然商易之一直下令要快速行軍,可大軍趕到豫州城外時已是九月下旬。
途中商易之先派了軍士快馬趕往豫州報信,過了幾天那軍士回來,說豫州城已是四門緊閉,如臨大敵。青州軍來到城下,一見果真如此,更想不到的是豫州守軍竟不肯打開城門,說是怕來軍有詐,是北漠韃子假扮的。
商易之聽了大怒,立馬城前放聲大罵,說你們他媽的連自己人都認(rèn)不出來了嗎?本大爺大老遠(yuǎn)地來幫你們,你們就這德行?趕緊讓豫州城守和守城主將出來,看看大爺是不是北漠韃子。
當(dāng)然,商易之原話不是這么罵的,他畢竟算是個讀過書的人,又是京城紈绔子弟中的翹楚,雖然騷包,文采還是有一點的。
城墻上的守軍一聽城下這位大爺說話這么橫,連忙請了主將出來。那主將姓石名達春,做豫州軍主將已經(jīng)七年,中間只回過京城兩次,還都沒見到過商易之,因此這兩人是誰也不認(rèn)識誰。
那商易之在城下大喊本將是青州軍主將商易之,城上的石達春看了哪里敢隨便相信,于是他本著安全第一的原則問道:“可有憑證?”
商易之氣得咂嘴,他一大活人都來了,竟然還管他要身份證明?怎么著?還得把他的將印扔上去驗驗不成?正想著,沒想到城墻上果真喊道:“如果真是商將軍,那請把將印拿出來看一下。”
“嘿!行!真行!”商易之氣極反笑。就連身下坐騎似乎都急了,噴了幾個響鼻,在原地打起圈來。商易之的視線無意間轉(zhuǎn)過身后不遠(yuǎn)處的阿麥,立刻又陰冷了兩分,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阿麥心里一驚,生怕這人遷怒于她,連忙縮了縮身子,想避過商易之兇狠的目光,沒想到還是聽到商易之咬牙切齒地叫道:“阿麥!”
“有!”阿麥下意識地應(yīng)道,然后隱約聽到旁邊的張生小聲提醒道:“喊‘在’,不是喊‘有’,笨哪,這都說了多少遍了!”
阿麥現(xiàn)在哪里有工夫和他計較這些,忙雙腿輕夾馬腹縱馬出陣,心驚膽戰(zhàn)地從商易之身邊經(jīng)過,來到城墻跟前仰頭看向上面的那個豫州主將,喊道:“請問將軍,漢堡城守軍校尉唐紹義可在城內(nèi)?”
城上靜默了片刻,過了一會兒唐紹義的身影出現(xiàn)在城墻之上。阿麥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心里竟是莫名的驚喜,忍不住激動地高聲叫道:“唐大哥!是我啊,阿麥!”她生怕自己換了裝束,唐紹義認(rèn)不出來,忙摘了頭上的帽盔拿在手里沖著他揮了揮手。
“阿麥?”唐紹義一驚,忙從高大的城墻上探出身子來看向下面。只見城門前不遠(yuǎn)處,一個親衛(wèi)打扮的少年高坐在馬上,正仰著頭臉沖自己咧嘴露出開心的笑,眉清目靈,不是阿麥?zhǔn)钦l!
唐紹義忙回身向石達春稟道:“下面確實不是韃子,阿麥就是和屬下一起逃出漢堡城的人,屬下來了豫州,阿麥則趕往泰興報信。”
石達春點了點頭,可是還是謹(jǐn)慎地問道:“那下面來的怎么會是青州軍?”
唐紹義也不知道阿麥為什么帶了青州軍過來,只得又探出身去問阿麥,阿麥連忙回道:“泰興被圍,阿麥只得趕往青州,正好在半路遇到商將軍去援救泰興,將軍聽說豫州有難,便趕來這里了。”
后面的商易之已是很不耐煩了,他縱馬上前,抬了馬鞭正欲破口大罵,就見這時城門緩緩地開了,唐紹義跟著豫州城的將領(lǐng)迎了出來。
石達春雖然不怎么回京,卻也是聽說過商易之的名頭,知道這少爺是連皇宮都敢硬闖的混世魔王。剛才因為光顧著安全第一,盤問了他這么半天,只怕這小爺早就惱了,一見他就連忙賠了笑臉上來,使勁地解釋說自己也是怕北漠人使詐,所以才對他無禮了,請他千萬不要見怪。
商易之似笑非笑地看著石達春,抱拳拱了拱手不陰不陽地說道:“石將軍果真是謹(jǐn)慎之人,易之佩服,佩服。易之剛才在城墻之下時就想,如果將軍再不肯相信易之身份,易之就只能讓人扔下繩索,把易之吊上來先驗明正身再說。”
此話一出,石達春只覺得心里這個涼啊,暗道這回可把這位小爺給得罪了,自己的官路恐怕是要走到頭了。
阿麥跟在后面,見商易之這么囂張有些不解,趁無人注意偷偷地問旁邊的徐靜。
徐靜偷眼看了前面的商易之一眼,小聲問她:“你可知道商將軍的父母是誰?”
阿麥很配合地?fù)u了搖頭。
徐靜捋著胡子高深莫測地笑笑,也跟著搖了搖頭。
阿麥正迷惑間,肩膀就被人從后面大力地拍了一下,她回頭,見是唐紹義。
“想不到我們還能有再見之時。”唐紹義一臉感慨地說道,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阿麥的裝束,有些欣慰地笑了笑,說道,“做了商將軍的親衛(wèi)也不錯,兄弟,好好混。”
阿麥心道我可不想在這里混,她顧不上和唐紹義敘舊,急切地抓了他的胳膊,說道:“唐將軍……”
“我不是將軍,”唐紹義連忙糾正道,“你還是叫我大哥吧,你剛才在城下不是就叫我大哥了嗎?呵呵,我覺得挺好,我們共過生死,情意早已比兄弟深,如果你愿意,就叫我一聲大哥。”
“唐大哥,你……”
“你要不要見見徐姑娘?”唐紹義又打斷阿麥的話,笑道,“她也在豫州城,就在城守府內(nèi)照看小公子呢。”
阿麥一愣,想起了那個柔弱的小姑娘,又想起在漢堡城那個恐怖的夜晚,三人相互扶持著走出漢堡城的經(jīng)歷。徐秀兒既然跟了唐紹義一路,那自然也應(yīng)該是在豫州城了,自己要不要去看看她呢?她正矛盾著,忽想起自己要和唐紹義說的卻不是這些,連忙拉回了思緒,對唐紹義說道:“唐大哥,你能不能和他們說一下,說我……”
“唐校尉!”石達春突然在前面喊唐紹義,唐紹義連忙應(yīng)了一聲,顧不上聽阿麥下面的話,忙往前面走去。他的衣袖在阿麥指間滑過,阿麥有些傻了。片刻后她就惱怒了起來,她不就是想求唐紹義讓那些人放她走嗎?就這么一句話都不肯聽她說完!
城守府內(nèi),豫州高級將領(lǐng)和商易之帶過來的青州將領(lǐng)聚在了一起,表情都有些嚴(yán)肅。唐紹義比青州軍早來了十幾天,已經(jīng)把他在漢堡看到的以及他的推測都和豫州守將石達春說了。石達春本接到了兵部的軍令要他帶兵援救泰興,聽唐紹義的介紹,一怕果真像唐紹義猜的那樣北漠人乘虛攻打豫州,二是也猜到了北漠人圍泰興有圍城打援的計劃。所以為了穩(wěn)妥起見,便駐兵城內(nèi)想等先看看再說。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半個來月,北漠兵一直沒等到,卻等來了商易之的青州軍。
商易之聽完了石達春的軍情介紹,臉色微寒,瞇了瞇眼睛問道:“為何不主動迎戰(zhàn),去秦山谷口堵截北漠韃子?”
石達春面色有些窘,這個提議唐紹義早就提出來過,不過他覺得這個計劃實在是太過冒險了,如果北漠人沒有往北而來的話,那他不派兵去援救泰興,反而去守一個毫不相干的谷口,豈不是要惹人笑話。
徐靜先看了商易之一眼,說道:“就算不去谷口設(shè)伏,那也應(yīng)該多派斥候去那里,難道石將軍就棄那秦山谷口于不顧了嗎?”
石達春臉色一松,連忙說道:“前幾日已經(jīng)派斥候過去了,估計消息馬上也就要回來了。”
商易之目光凌厲冰冷,寒聲問道:“前幾日?”
唐紹義早在半個多月前就把消息送到了,即便石達春不敢派兵去谷口設(shè)伏,那起碼也應(yīng)該多派斥候過去緊密監(jiān)視著,誰想到他竟在幾日前才想起來派斥候過去。這么一個簡單的道理,就連被稱為“騷包將軍”的商易之都懂得,他作為一個從軍幾十年的將軍,竟然大意到如此地步。
商易之怒極反笑,氣道:“石將軍果真為謹(jǐn)慎老將啊!”
這明顯是反話,聽得石達春臉色微變。按級別,他們是同級將領(lǐng),按年齡,他比商易之大二十有余,當(dāng)著兩城將領(lǐng)的面,商易之如此不講情面說話,讓他的那張老臉著實沒地方擱。石達春也冷了聲音,不卑不亢地說道:“商將軍有所不知,秦山谷口那里本就有我軍的哨卡,如果北漠韃子從那里而過,必然會有戰(zhàn)報傳來。”
“哦?”商易之挑眉,冷笑道,“那就希望如石將軍所言,韃子并沒有往北而來,易之在這里叨擾兩日,便會引軍南下泰興城。”
話音剛落地,就聽見有傳令兵從院外疾跑了進來,“報——派往秦山谷口的斥候回來了!”緊接著,有兵士架著一個渾身血污的斥候進來,那斥候一進來就甩開旁邊扶他的人趴倒在地上,強撐了身子起來向石達春嘶聲哭喊道:“將軍,北漠人偷襲了秦山哨卡,全營將士無一幸存。”
石達春臉色刷地慘白,上前提了那斥候的衣領(lǐng),顫聲問道:“那北漠大軍呢?”
“北漠大軍早就過了秦山往北而去,他們還在秦山伏了騎兵阻殺我們的人,一起去的十個人只有小的一個人逃了回來。”
石達春高大的身形晃了晃,雙手再也無力提住那斥候的衣領(lǐng)。
室內(nèi)所有的人都被這個消息震住了,一時間屋里靜得駭人。難怪北漠大軍過秦山谷口而無人知,原來他們早就準(zhǔn)備好了這一切,先是偷襲了秦山哨卡,后又專門派騎兵留下來伏擊豫州去的斥候,看來他們本就打算了要悄無聲息地北上。
“往北?棄豫州而就靖陽?”徐靜喃喃自語,這北漠人真是敢賭。靖陽那里有南夏的三十萬邊軍,他們竟然還想去攻靖陽關(guān)口?就算北漠人可以南北夾擊靖陽關(guān)口,可靖陽北不只有天險可依,靖陽城也是百年的古城,城高池深,易守難攻!
商易之臉上似覆了一層寒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只是默默地看著那個趴在地上的斥候愣神,突然間雙眸一緊,失聲喊道:“援軍!”
徐靜稍稍一怔便明白了商易之的意思,面色也不禁變了,有些遲疑地問道:“不會吧,靖陽邊軍乃是守國之軍,朝廷不會也讓靖陽邊軍回救泰興吧?”
商易之狠狠地踹了一腳柱子,恨恨說道:“誰知道那些草包會不會這么做!”轉(zhuǎn)回身又寒聲吩咐道,“趕快派人通知靖陽,死也要把消息趕在北漠人之前送過去。”
可惜,已是晚了。
八月二十九,靖陽邊軍接到兵部急令援救泰興。靖陽邊軍主帥羅義成拒絕出兵,朝廷連發(fā)九道金令催促羅義成出兵。重壓之下,副將張雄領(lǐng)一半邊軍回援泰興。
九月十八,張雄領(lǐng)十五萬靖陽邊軍出靖陽城,南援泰興。溧水一線戍軍全線收縮,回駐靖陽城內(nèi)。
九月二十四夜,靖陽援軍南歸途中遭北漠騎兵偷襲。夜色之中,北漠騎兵如從天而降,殺入毫無準(zhǔn)備的靖陽軍大營,一時間,南夏軍營成血腥地獄。南夏軍死傷九萬余人,近六萬人降敵,皆遭坑殺。北漠騎兵主將常鈺青一戰(zhàn)成名,用十五萬顆南夏士兵的頭顱鋪就了他的名將之路,世稱“殺將”。
九月二十六夜,靖陽主帥羅義成于帥府之中遭人暗殺,靖陽城內(nèi)一時群龍無首。
九月二十八,常鈺青領(lǐng)軍詐作張雄的靖陽軍,騙開了靖陽城南門,北漠軍殺入靖陽城內(nèi),從內(nèi)部打開了靖陽邊關(guān),迎邊關(guān)外的北漠大軍入城。
事隔三十年后,北漠人又一次攻開了南夏的北大門。同時,北漠那個一直藏在后面的主帥終于浮出了水面。陳起,這個名字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傳遍了四國,一躍成為不世名將。
消息傳來的時候,阿麥正跪伏在青州守將商易之的案前自請離去。
商易之坐在案后臨摹著衛(wèi)大家的字帖,沒有抬頭,只是淡淡問道:“你當(dāng)軍營是什么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阿麥低垂著頭咬了咬牙,沉聲說道:“小的本就不是軍人,是受唐校尉所托才趕往青州送信,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成了他的托付,又在豫州找尋到了失散的妹妹,小的妹子孤苦一人無人可依,小的只有向?qū)④娬堔o。”
商易之沒有答言,只是低頭專注地臨帖。徐靜有些不滿地看了阿麥一眼,剛張嘴想說話,外面有通信兵疾跑了進來,把剛到的軍報遞到商易之手上。
阿麥久等不到商易之的回答,忍不住偷偷抬頭向他望去,見他雙手展開軍報看著,臉色漸漸慘白,然后又轉(zhuǎn)成青色,執(zhí)著軍報的雙手竟隱約抖了起來。片刻之后,商易之突然撕扯了手里的軍報,大叫一聲后猛地抬腳把面前的桌案踹倒。
阿麥心里一驚,下意識地閃身躲避飛過來的筆墨硯臺。
“三十萬!三十萬大軍!”商易之憤怒地喊道,猛地從腰間拔出了佩劍,雙手握了劍柄沖著屋子里的擺設(shè)狠命地劈砍起來。
阿麥嚇傻了,生怕他不小心劈在了自己的身上,慌忙連滾帶爬地往邊上躲去。誰知她這一動反而提醒了商易之,他赤紅著眼睛,竟提劍向阿麥這邊走了過來。徐靜見狀,慌忙上前擋在了阿麥的身前,死命地抱住商易之的胳膊,急聲喊道:“將軍!將軍!請冷靜一下!”
商易之一把甩開徐靜,仍是一步步逼向阿麥。
阿麥坐在地上往后挪動著身子,只覺得背后被硬物一擋,竟是已經(jīng)避到了柱子前。身后再也沒有地方可退了,她一咬牙急忙從地上爬起來,后背倚著房柱冷冷地看商易之,努力地控制著音調(diào)說道:“將軍,難道要遷怒于阿麥?”
商易之瞪著赤紅的眼睛憤怒地看著阿麥,急促的呼吸催得他胸口快速地起伏著,如同一只被獵人的箭逼得暴怒的猛獸。
阿麥已經(jīng)連呼吸都屏住了,只是強迫著自己和他冷漠地對視,那劍尖就在她身前的左下方,映出點點的光。她知道,只要面前這個男人的手腕稍微一動,那銳利的劍就會向自己劈了過來。她很怕,可現(xiàn)在除了站在他的面前什么也做不了。
光芒一閃,那劍還是劈了過來。阿麥的瞳孔猛地縮緊,那里面清晰地映出了面前一臉鐵青的男子,還有他手中劈過來的劍。
劍尖在她的面前劃過,雖然沒有碰到她的身體,可那霸道的劍氣還是刺破了她面頰上的皮膚。沒有覺出痛,她的左臉上突然多了條細(xì)細(xì)的紅線,一條細(xì)得幾乎看不出來的線,然后就有細(xì)小而圓潤的血珠緩緩地滲了出來。
“滾!滾!都給我滾!”商易之厲聲喊道,提了劍轉(zhuǎn)身走開,回到掛在墻上的軍事地圖前,用劍尖順著地圖指到北漠都城的位置,喘著粗氣咬牙說道,“陳起,我不殺你,誓不為人!”
阿麥本已走到了門口,聽到商易之后面的話,人一下子就僵在了那里,像是被人突然抽掉了魂魄,目光渙散,臉上血色全無。
豫州的城守府更加忙亂了起來,軍中的各級將領(lǐng)面色慌張地在門口進進出出。阿麥靜靜地蹲守在院門邊,趁徐靜從她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拉住了他,問:“陳起是誰?”
徐靜面上略帶訝色,不過還是回答她道:“陳起是北漠大軍的元帥,這次靖陽之戰(zhàn)就是他指揮的,不,應(yīng)該說是這次北漠軍整個的軍事行動都是他的杰作。”
“他很厲害?”阿麥又問。
“我靖陽三十萬邊軍皆喪于此人之手,幾十年經(jīng)營毀于一旦,從此韃子鐵騎進攻江中平原如入無人之地,你說他是不是厲害?同樣是三十萬的兵力,兵分三處,東西兩路大軍冒險深入我江北腹地,佯攻泰興引我邊軍回救,然后又千里奔襲靖陽援軍。”
徐靜輕輕地捋了捋胡子,又感嘆道,“這樣險中取勝的戰(zhàn)術(shù),定是早已在底下演練了很久,北漠東西路大軍只要有稍許的差錯都會把整個計劃毀掉。唉,更駭人的是,根據(jù)我們在北漠細(xì)作回報,這個陳起竟還不足三十歲,此等鬼才,恐怕已能與我南夏二十多年前的靖國公比肩了。”
阿麥聽著,身體竟然要不受控制地發(fā)起抖來,駭?shù)盟B忙用力握了拳,繃緊了全身的肌肉才能讓自己貌似無事地站在那里聽著徐靜的話。
徐靜說了幾句后便停了下來,瞇著小眼睛打量了一下她,問道:“你既然都要走了,還打聽這些干什么?”
阿麥強扯了嘴角笑笑,搖了搖頭,不理會徐靜的驚愕,轉(zhuǎn)身離開。她身上還穿著商易之親衛(wèi)的服飾,所以走在城守府里倒也沒有人攔她,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出了城守府,走到了豫州城的大街上。街上還有著匆忙走過的行人,日常的生活還在繼續(xù)著。豫州城內(nèi)的百姓只知戰(zhàn)事將近,卻不知道他們?nèi)f戍邊將士已經(jīng)死在了北漠人的鐵騎之下。
徐靜的話還在耳邊響著,那個還不足三十歲的北漠元帥,那個兵行險招的軍事鬼才,應(yīng)該就是他了。陳起,這個她一直努力遺忘的名字,就這樣出現(xiàn)在了她的眼前。
南夏的細(xì)作真是不行,阿麥嘲弄地笑笑,竟然連他的真實歲數(shù)都搞不清楚,她記得很清楚,他長她八歲,今年應(yīng)該是二十七歲了吧。
阿麥到現(xiàn)在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陳起時的情景。她記事很早,很小的時候的事她都能記得,可是卻沒有一件像這件事記得那樣清楚,好像就發(fā)生在前幾天似的,回憶起來,幾乎連他的每一個表情都還能記得住。
她那時正好六歲,正是人嫌狗厭的年紀(jì),爬樹下河什么都敢干。有一次把母親實在是氣急了,母親拿了小竹棍比量她的屁股,然后恨恨地威脅說:“麥穗!你給我記住,你是個女孩子!下次你要是再敢跟著牛家的小子下河摸魚,老娘就把你的腿敲折了!”
她嘿嘿地笑,沖著母親做了個鬼臉,然后撒腿就往院子外面跑,她知道,母親是追不上她的,而且母親一出了大門就會變成很溫柔很賢惠的樣子,絕對不會拿著竹棍子追她。誰知剛跑到大門口,她就撞到了剛進門的父親,父親一把將她從地上抱了起來,舉到半空中爽朗地笑道:“阿麥丫頭,來讓爹爹親一口,想爹爹了沒有?”
她歡快地抱住了父親的脖子,大聲地喊:“想!”
父親笑著放下了她,又過去抱了抱迎過來的妻子,然后回身拉過一直靜靜地站在大門口的少年笑道:“這是陳起,以后就是我們家的一員了。”
她好奇地看著他,圓滾滾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著。
父親問她:“以后這個大哥哥陪著你玩,好不好?”
她沒有回答父親的話,只是盯著那少年問:“你會不會爬樹?”
少年緩緩點了點頭。
她又問:“那你會不會去河里捉魚?”
少年還是點頭。
于是她就走到他面前,仰著頭說道:“那好吧,以后我就帶你一塊玩吧。”
她說得一本正經(jīng),跟小大人似的,惹得父親母親都笑了。父親笑過了,拉了她的手放到少年的手里,直視著少年的眼睛,溫聲說道:“陳起,以后阿麥就交給你了。”
少年的臉色有些可疑的紅暈,抿著唇角鄭重地點了點頭。
那時的阿麥還不太明白父親話里的意思,所以當(dāng)偷聽到母親和父親說陳起是不是比阿麥大得太多了點時,她立刻就從床上蹦了起來,大聲地喊:“不大,不大,陳起哥哥正合適!”
是啊,他正合適,他是她最好的玩伴和保護者。
他們一起朝夕相處了八年,她從頑童長成了豆蔻年華的少女,而他則由青澀少年變成了高大英俊的青年。到后來,她已是漸漸明白了父母最初的用意。
十二歲時,他成年,成年禮舉行完了后她揪著他的袖口問:“陳起哥哥,你是不是可以娶我了?”
她沒有一點少女應(yīng)有的羞澀,反倒是他紅了臉。
十四歲時,她拉了他坐在院后的那棵老槐樹下,用肩膀撞了下他的,問:“陳起哥哥,以后你想過什么樣的日子?”
他目光溫柔地看了看她,然后又把視線投向遠(yuǎn)處的天空,輕聲說道:“小橋,流水,人家。”
她嘿嘿地笑,不等他說完就用手指了他的鼻尖叫道:“你是不是又偷跑到書房去看我爸的書了?”
他輕笑著用手抓下她的手指,卻沒有松開。
她湊近了他的臉,一本正經(jīng)地問:“陳起哥哥,你到底什么時候娶我啊?”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不知不覺中,臉就緩緩地低了下來。她突然想起來父親經(jīng)常避著他們和母親做的事情,一下子就緊張了起來,瞪大了眼睛突然問道:“你是不是想親我?”
他一怔,臉上閃過可疑的紅色,忙就坐直了身子,瞧她仍定在那里直直看著自己,頗有些惱羞地把她湊近的腦袋推開,先是瞪她,很快卻又無奈地笑了起來,手掌撫上她的頭發(fā),輕聲說道:“阿麥,你還太小。”
再后來,他突然因事要離開,和她講好了等她十五歲及笄的時候回來娶她。她便等著,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那么久,她整天地跟在母親屁股后面,問他什么時候可以回來,問她生日怎么還不到,陳起哥哥說了等她十五歲就回來娶她。
母親被她纏得直翻白眼,轉(zhuǎn)了身吼道:“麥穗!你給我老實地待到二十再嫁人吧!十五你就想給我嫁人?你媽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要是敢說這話,你姥姥能把我的皮都打熟了!”
姥姥?她從來沒有見過姥姥,所以母親的恐嚇對她沒有什么威力。
父親聽了總是笑,然后就用眼角掃著母親,拖了長音地念道:“女大不中留哦——”
她的十五歲終于到了,他沒有失言,他回來了,同時也帶來了一群殺手……
那天的情景她永遠(yuǎn)不會忘記,甚至在開始的兩年里,她只要閉了眼就能看到那個場景,刀光劍影,火光沖天,母親凄厲的喊聲就在耳邊響著,她說:“阿麥,快跑,往后山跑,你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阿麥握緊了拳頭,用力地咬著牙關(guān),生怕自己就在大街上發(fā)起瘋來。已經(jīng)過去四年了,可是那些情景為什么還歷歷在目?火焰的溫度、鄉(xiāng)鄰的喊叫,甚至連空氣中的血腥味都還能聞得到,她知道,那是父親體內(nèi)流出的血。
她是想忘了啊,為什么偏偏忘不掉?母親說不要她報仇,母親說只想讓她活下去,沒有仇恨地活下去,快樂地活下去。母親說她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可是,這樣的她,還能有幸福嗎?
下身突地躥出一股熱流,有些黏濕,她想可能是月事來了吧,她十五歲才來的初潮,正好趕在生日的前兩天,母親當(dāng)時還笑她,說這倒是真算成年了。可自從那場變故以后,她的月事就極其不準(zhǔn),經(jīng)常是一年半載地才來一次,而且量也很少,基本上一兩天就過去了。她倒也不覺得有什么,反而覺得這樣更好,她一直是扮了男裝的,這樣沒有月事反而更加方便起來。
阿麥用力地掐了掐手心,讓意識清醒了些,數(shù)了數(shù)身上僅剩的一些錢,然后去布店里買了些白棉布,又買了里面換洗的衣服,拿著便去了客棧。這個戰(zhàn)亂的時候,客棧里的住客很少,她又穿了身軍衣,所以掌柜對她的態(tài)度極好,很快就把她要的剪刀針線之類的拿來了。
阿麥關(guān)了門,清理了一下身體,開始用厚實的白布縫制裹胸布。
第二天,等月事干凈了,她又向小二要來了熱水,很認(rèn)真地擦拭身體,她擦得很認(rèn)真,知道這次擦完了下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了。凈完身后,阿麥纏上了新的裹胸布,換上干凈內(nèi)衣,這才又重新把外面的軍裝穿好,開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