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知道秋良回上海不只是暫訪而是要長住,我心中為之欣喜。他打算從夏季班開始,回到四川北路他上過的學校復學。我不記得我們倆有沒有以什么特別的方式慶祝他回來。印象中,我們只是重拾前一個秋天中斷的友情,一切都低調(diào)處理。我十分想聽秋良談?wù)勊谌毡镜氖虑椋贿^他讓我覺得,幼稚的人才談這種事——我們應(yīng)該成熟些了吧——因此我們刻意繼續(xù)做過去例行的事,仿佛不曾中斷過一般。我當然猜想他在日本的情況并不順利,不過直到那個溫暖的春日,他把和服的袖子弄破之前,我完全沒想過情況曾經(jīng)糟到什么地步。
每當我們到屋外玩耍,秋良的衣著總與我大致相同——襯衫配短褲,盛暑之際則加頂遮陽帽。不過那天早上,我們在花園的草丘上玩耍時,他穿著和服——也沒什么特別的,不過是他在家常穿的衣著。我們在草丘跑上跑下,搬演我們自編的劇情,他忽然在丘頂附近停住,皺著眉頭坐下。我以為他哪里受了傷,等我過去看他,卻發(fā)現(xiàn)他在檢查和服袖子上的一處裂口。他的神情十分焦急,我相信我說了類似這樣的話:
“怎么了?你家女仆或誰,馬上就可以縫好。”
他沒回答——似乎一時根本忘了我在身邊——我明白他當著我的面,陷入了深沉的焦慮。他繼續(xù)檢查裂口一會兒,接著垂下手臂,瞪著他眼前的地面,仿佛剛才發(fā)生了什么重大的悲劇。
“這是第三次,”他喃喃念著,“第三次這個星期我做壞事。”
我繼續(xù)盯著他看,他一臉茫然地說:“第三件壞事。現(xiàn)在媽媽跟爸爸,他們要我回日本。”
我自然不以為和服上的一個小裂口,會造成這么嚴重的后果,不過我當時也被這個可能性嚇到,于是蹲在他身邊,急切地要求他把話說清楚。但是那天早上,我怎么求他,他都不說話——他愈來愈懊惱、封閉——我隱約記得那天分手時的氣氛不是很好。然而往后幾個星期,我卻漸漸發(fā)現(xiàn)他怪異舉止背后的秘密。
從秋良回到日本的第一天起,他就過著悲慘的日子。盡管他從未明白承認這點,但我猜他為了他的“異國風格”而受到排擠;他的舉止、態(tài)度、言語、數(shù)不盡的事情,讓他與其他人相異,不只是他的同學逗弄他,連師長,甚至讓他寄住的親戚——他不止一次暗示這點——也不放過他。結(jié)果他痛苦至極,于是他父母只好在學期當中把他接回家。
有可能再次回到日本——這成為我朋友心中揮不去的陰影。事實上,他的父母極為思念日本,常常談到舉家返國的事。連秋良的姊姊悅子也毫不反對回到日本定居,于是秋良成為家中唯一想留在上海的一員;全因他全力反對才讓他父母打消念頭,不再準備收拾行李搭船回長崎,然而他一點也不確定,他的意愿跟他姊姊與父母的愿望拮抗之下,還能有多久的優(yōu)勢。兩者可謂勢均力敵,他只要走錯一步——任何不規(guī)矩的事、功課稍微退步——都可能讓情勢不利于他。于是他覺得和服上的小裂口,極可能帶來嚴重的后果。
結(jié)果,和服上的裂口一點也沒有像我們所害怕的那樣,讓他父母大發(fā)雷霆,當然也就沒什么嚴重后果伴隨而來。不過在剛回來的幾個月里,卻接二連三發(fā)生了一些小小的不幸,讓我的朋友又墜入憂慮與沮喪的深淵。影響最大的一件,我覺得是跟凌田和我們的“竊盜行為”有關(guān)的那件事,也就是那天下午在我們的公車之旅上,讓亨明斯小姐好奇不已的那件“我過去的犯罪行為”。
秋良他們家到上海多久,凌田在他家大約也就待了多久。我到隔壁他家玩耍的記憶里,最初的幾個印象之中,有一個便是這位老仆人拿著掃帚忙東忙西。他看起來非常老邁,穿著厚重的深色長袍,就算夏天也一樣,頭上一頂小帽,后腦勺一條辮子。他不像這一帶的中國仆人,他很少以笑容對待兒童,然而他也不會對我們生氣或吼叫,要不是秋良對他的態(tài)度有異,我恐怕也不會認為他有什么好怕的。沒錯,我記得當初確實納悶不已:為什么每當這個仆人一在我們身邊出現(xiàn),秋良就會變得緊張兮兮。比方說,假使凌田從走廊路過,不管我們在做什么,我的朋友都會立刻停下來,僵立在房內(nèi)的某個角落,不讓外面那位老先生看到,等危險過去之后才開始動作。在我們剛成為朋友的那段日子里,我還沒感染到秋良的恐懼,還以為那是因為他跟凌田之間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事。如我所說,我納悶不已,可是每次要秋良解釋他為何如此,他就是不理會我的問題。后來我漸漸體會,他因為自己無法控制面對凌田的恐懼而尷尬困窘不已,于是學會了在每次游戲因此中斷時,不發(fā)一語。
然而等我們長大些,我猜想秋良漸漸覺得有必要交代他的恐懼。到了我們七八歲左右,我的朋友看到凌田的時候,不會再凝住不動;他會停下他手邊正在做的事,對我擠出一張詭異的笑臉,然后把嘴巴靠到我耳邊,用古怪呆板的聲音——有點像是蓬路市場常聽到的和尚誦經(jīng)聲——告訴我這個老仆人不為人知的駭人真相。
我這才知道凌田對于手竟有如此可怕的愛好。有一次,秋良朝用人房的走廊那頭望去,正好碰上凌田難得忘了把房門關(guān)妥,秋良竟然看見地上堆著一堆切下的手,有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猿猴的。還有一次,夜色深沉,秋良瞄見這位老仆人拎著籃子走進屋里,里頭裝滿從猴子身上砍下來的小手臂。我們得時時盯牢他,秋良這么警告我。假如我們給他絲毫的機會,凌田就會毫不猶豫地砍走我們的手。
這種耳語聽了幾次以后,我就質(zhì)問為什么凌田對手情有獨鐘。秋良很謹慎地看著我,然后問我能否守住他家族最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向他保證沒問題,他考慮良久,最后才對我說:
“那么我告訴你,老哥!可怕的理由!為什么凌田砍手。我告訴你!”
凌田顯然發(fā)現(xiàn)了某種方法,可以把砍下的手變成蜘蛛。他房間里有許多大碗,各裝了不同的汁液,用來把他搜集的手泡上幾個月。手指慢慢會動起來——起初只是微微抽搐,接著會卷縮起來,最后還會長出黑色的毛發(fā),這時凌田就會把它們從浸泡的汁液里頭取出來,任它們像蜘蛛一樣在附近亂跑。秋良時常在三更半夜聽見這個老仆人溜出去,就為了做這件事。甚至還有一次,我的朋友在花園里看到花叢下有一只變形的手在爬,一定是凌田太早把它從浸泡的汁液里拿出來,因此還沒完全化成蜘蛛,一眼就讓人看出是砍斷的手。
盡管當時還小,我也不全然相信這些故事,然而它們確實讓我心里發(fā)毛,而且有一陣子,只要一瞥見凌田,就會讓我恐懼不已。說真的,我們雖然年歲漸長,卻也甩不掉心里對凌田的懼怕。這點總是困擾著秋良的自尊,到了我們八歲的時候,他似乎發(fā)展出不時挑戰(zhàn)這些陳年恐懼的需要。我常常想起他拉著我到他家的某個角落,窺視凌田做事或打掃走廊。我并不那么在乎窺視這種事,只不過我害怕的是,秋良有時候會堅持要看我有沒有膽量走近凌田的房間。
在此之前,我們都離那房間遠遠的,特別是因為秋良總是堅稱,凌田那些汁液所飄出的煙霧會把我們迷暈,然后把我們勾引到他房間里去。但現(xiàn)在,走近那個房間反而成為我朋友滿腦子想著的事情。或許我們正聊著完全不相干的事,但他臉上卻冷不防地出現(xiàn)那抹詭異的笑容,然后輕聲問我:“你怕了嗎?克里斯托弗,你怕了嗎?”
接著他會強拉著我跟他一起走過屋子,穿過裝潢怪異的房間,來到巨梁拱門下,再過去就是仆人住的地方。走過拱門,我們便置身于一條陰暗的走廊里,墻面是拋光的素面木板,走廊盡頭,正對著我們的,就是凌田的房間。
起先我只需站在拱門下,看著秋良強逼自己一步一步地沿著走廊前進,一直走到離那間可怕的房間一半遠的地方。我依然看得見我的朋友,他矮壯的身影緊張得僵硬起來,每當他回頭向我張望的時候,臉龐都閃爍著汗水。他勉強自己往前多走了幾步,然后就轉(zhuǎn)身跑回來,臉上帶著勝利的笑容。接著他對我冷嘲熱諷一番,鬧得我最后也生出勇氣來與他爭個高下。有好一陣子,如我所說,這種用凌田房間來測驗勇氣的游戲讓秋良很著迷,到他家玩耍的樂趣因此大大折損。
然而有好一陣子,我們兩人都不敢走到房門口,更別說進房了。等我們終于溜進凌田房間的時候,我倆已經(jīng)十歲了,而且——當時無法預知——已經(jīng)是我在上海的最后一年。正是當時我和秋良干了那件小小的偷竊勾當——那是心血來潮之舉,我們只顧著興奮,至于此事會有什么后果,我們完全沒有去想。
我們早知道凌田在八月初會回老家,到杭州附近探親六天,我們常說這是我們的機會,終于可以進他的房間。我記得很清楚,就在凌田離開以后的第一天下午,我到秋良家里,發(fā)現(xiàn)我的朋友滿腦子都是這件事。到了這個時候,我該說,整體而言我比一年前的我更有自信,即使我還有一點害怕凌田,我也很確定我沒有表現(xiàn)出來。事實上,我相信我對闖進用人房這件事,表現(xiàn)得相當鎮(zhèn)定——這點我確定我的朋友也注意到了,而且把這當作對他的又一層挑戰(zhàn)。
結(jié)果那天下午,秋良的母親整個下午都在縫制一件衣服,而為了某些原因,她必須在各個房間不停地走動,秋良于是宣稱,就連想著我們的冒險都太危險。我當然一點也不會不高興,不過我確定秋良更慶幸有這個借口。
接下來這天是星期六,我大約上午十點左右到他家,他的父母都出門了。秋良并不像我一樣有個阿媽看著,我們更小的時候,常常為此爭論誰比較幸運。他總是采取這樣的論點,認為日本小孩比西方小孩要“勇敢”,所以不需要阿媽。有一回我們又在爭論此事,我問他,萬一他母親不在的時候,他碰巧想喝冰水,或者割傷了自己,誰來照顧他。我記得他告訴我,日本母親絕不會外出,除非她的子女明確地準許她們外出——我實在難以相信他的說法,因為我明明白白知道日本太太也有她們自己的社交圈子,就像歐洲太太一樣——日本太太們常在四川路的禮查飯店或馬歇爾茶點鋪聚會。不過他又說,他有女仆照料他的一切需求,而且他愛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完全無人管束,我這才開始相信我比較命苦。說來奇怪,我就一直抱持著這種想法,盡管實際上每次我去他家玩而他母親不在的時候,總是有位仆人奉命自始至終看顧我們的一舉一動。真的,特別是在我們更小的時候,這些人總是板著臉孔,無疑是害怕我們有個萬一,他們可承擔不起,于是緊緊跟在我們身邊,而我們則想盡辦法要玩得盡興。
隨著年歲漸長,到了那年夏天,大人還是給了我們更大的活動自由,不必讓人看管。溜進凌田房間的那天早上,我們原本一直在三樓,待在秋良空曠的榻榻米房間里,有位年長的女仆——除了我們之外,當時唯一在家的人——就在正下方的房里忙她的針線活兒。我記得,秋良突然打斷我們玩到一半的游戲,躡手躡腳地走到陽臺上,上半身探出護欄伸得遠遠的,我真怕他會翻落下去。后來他急急忙忙地縮了回來,我注意到他臉上浮現(xiàn)一抹詭異的笑容。他輕聲告訴我,那位女仆果然如他所料睡著了。
“現(xiàn)在我們就得進去!你怕了嗎,克里斯托弗?你怕了嗎?”
秋良忽然變得十分亢奮,一時之間,我對凌田的恐懼又涌上心頭。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我們兩人誰也不可能臨陣脫逃,于是我們盡可能放輕腳步溜到用人房那個角落,再一次一起站在那道素面木板墻的幽暗走廊中。
我記得我們毫不猶豫地邁步走向凌田房間,就在剩下四五碼的時候,不知怎么我們就停了下來,有那么一會兒,我們兩個都無法繼續(xù)前進;要是那一刻秋良轉(zhuǎn)身就跑,我一定也跟著跑。不過我的朋友似乎又生出了一線決心,便向我伸出手臂說:“來吧,老哥!一起,我們走。”
我們挽著手臂,就那樣走完最后幾步。接著秋良把門拉開,我們一起往里頭瞄。
我們看見房間不大,沒什么家具,收拾得整整齊齊,木頭地板也掃得干干凈凈。窗戶放下了遮陽簾,不過燦爛的陽光仍從邊緣瀉下。空氣中微微飄著線香焚燒的味道,房間另一頭有座神龕,床則又低又窄,還有一個大得出奇的百屜柜,柜子的漆飾十分美麗,每個小抽屜上都飾著一個雕花拉環(huán)。
我們走進房間,有好幾秒鐘我們一動也不動,連大氣都不敢出。后來秋良輕輕呼了一口氣,笑容滿面地轉(zhuǎn)向我,顯然很高興終于克服他多年來的恐懼。可是不一會兒,勝利的喜悅就變成了某種擔心,因為這個房間似乎看不出有什么邪惡之處,這么一來,秋良豈不是顯得庸人自擾?我還來不及說什么,他立刻指著百屜柜,壓低急切的聲音說:
“那里!在那里頭!小心,小心了,老哥!那些蜘蛛,它們,在那里頭!”
我一點也沒被他嚇到,他一定也看出了這點。然而有那么一兩秒,我心中浮現(xiàn)了一個影像:那些小抽屜在我眼前打開,那些怪物——它們正處于從斷手化成蜘蛛的各個變幻階段——伸腳出來試探。不過這時候,秋良興奮地指著凌田床頭的矮桌上立著的小瓶子。
“藥水!”他低聲說,“他用的魔藥!就在那里!”
我不禁想嘲笑他這么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要保留一個我們早該留在幼年的幻想,可就在那一刻,我心中又浮現(xiàn)了抽屜打開的影像,心底殘留的恐懼讓我什么也沒說。再者,我開始擔心一個更可能發(fā)生的下場,就是我們被女仆或者哪個碰巧路過的大人逮個正著。我無法想像那會有多丟臉,會有什么懲罰,我父母跟秋良的父母對此會有怎樣的長談等等。我甚至不敢想像我們要怎么解釋自己的行為。
就在這時,秋良快步向前,抓起瓶子抱在胸口。
“走!走!”他嘶聲下令,忽然間我們倆慌成一團。我們憋住笑聲,沖出房間,穿過走廊。
等我們安然回到樓上的房間——女仆還在樓下打盹——秋良堅稱那些抽屜里裝滿了斷手。我現(xiàn)在看得出來,他十分擔心我會嘲笑我們多年來的這個幻想。事實上,我也暗自覺得有必要保存這個幻想,因此我沒說什么話來戳穿他,也沒有暗示凌田的房間真教人失望,或者我們的勇氣只是自欺欺人。我們把瓶子擱在一只盤子上,放在地板的正中央,然后坐下來仔細研究。
秋良小心地拔起瓶塞。瓶里頭裝著淺色的液體,有淡淡的洋茴香味道。直到今日,我還是完全不明白那位老仆人用這個藥做什么;我猜是他買來治什么宿疾的成藥吧。反正也看不出個所以然,正好隨我們?nèi)ゲ隆N覀冃⌒囊硪淼匕褬渲Σ宓狡恐校缓笞屢后w滴在紙上。秋良提出警告,這液體一滴都碰不得,否則明早起床就會發(fā)現(xiàn)手臂連著蜘蛛。沒有人真的相信,可是話說回來,似乎又有必要幫秋良留點面子,假裝相信,所以我們做這些事的時候,都小心得不得了。
最后,秋良塞回瓶塞,把瓶子放到他保存特殊物件的盒子里,說他還要對那藥水進行一些實驗再歸回原處。總之,那天早上我離去的時候,我們兩人都心滿意足。
不過第二天下午秋良到我家的時候,我立刻看出有點不對勁;他心事重重,什么事都無法專心。我怕是他父母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們昨天做的事,有一會兒我還忍著不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但到頭來我還是憋不住,便要他把事情告訴我,再糟也得說。然而秋良說他父母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可是神情卻變得更加凝重,經(jīng)我再三追問,他才告訴我事情的始末。
原來是秋良憋不住心頭的得意,便向他姊姊悅子透露了我們的壯舉。他沒想到悅子竟會驚恐萬狀。我說他沒想到,是因為悅子——大我們四歲——從來不附和我們認為凌田有什么邪惡一面的說法。不過聽了秋良的故事,她瞪大眼睛看著他,仿佛他會在她眼前扭成一團死掉。接著她告訴秋良,我們能逃出來已屬萬幸;她還說,以前家里雇的用人,有幾位是她親身認識的,這些人做了我們所做的事,后來就消失不見了——他們的尸骸幾周后才在租界邊上的巷子里找到。秋良對他姊姊說,她只不過是想嚇唬他,他一秒鐘也沒信過她的話。不過顯然他已經(jīng)嚇壞了,而我聽到有人“證實”了我們先前對凌田的恐懼——悅子已堪稱權(quán)威——也覺得一股寒氣竄過全身。
這時候我才了解秋良煩惱的事:有人得在凌田回來之前,也就是在三天內(nèi),把瓶子放回原處。然而毋庸再提,我們先前的勇氣早已消失殆盡,要我們再回到那個房間,根本不可能。
我們沒辦法再定下心來玩平日的游戲,于是決定走到我們在運河邊的老地方。一路上我們從各個角度來討論這個問題。假如我們不把瓶子放回去,結(jié)果會怎樣?也許藥水非常珍貴,他們會報警處理。或者,也許凌田對誰也不提瓶子失竊,但是決定親手對我們施以毒計暗中報復。我記得我們完全搞不清楚,我們究竟有多么想保留對凌田的幻想,又多希望理性地想出法子,盡量避免不可收拾的后果。我記得,舉個例子來說,我們也曾想過那藥水可能是凌田存了幾個月的錢才買的藥劑,而且少了它病情就會惡化;可是下一秒,心里還抱持這個想法,卻也想著其他假設(shè):也許那藥水的用處,是我們一直以為的那樣。
我們在運河邊上的老地方,離我們家步行約十五分鐘,就在怡和洋行所屬的倉庫后面。我們一直不確定這樣算不算非法侵入;要到我們的老地方,得經(jīng)過一扇從來不關(guān)的大門,然后走過一片水泥空地,經(jīng)過幾名中國工人,他們會狐疑地注視我們,但從不阻止。接著我們繞過一個搖搖欲墜的船塢,走過一段防波堤,然后沿著階梯下到運河岸邊那塊深色的硬土地。那塊地只夠我們兩人望著河水并肩坐下,不過即使是酷熱的天氣,背后的船塢也保證那里有塊涼蔭,而每當有船或舢板經(jīng)過,水波便會輕撫我們的雙腳。河對岸還有更多倉庫,不過我記得,差不多就在我們正對面,兩棟倉庫之間有段空隙,透過去可以看到一條馬路,夾道種滿樹木。雖然我和秋良常常到那里去,但我們還是盡量守緊口風,絕不讓父母知道,免得他們不放心我們那么靠近水邊玩耍。
那天下午在岸邊坐定以后,有那么一陣子我們試著要忘掉一切煩惱。我記得就像每次到這里來的時候一樣,秋良又開始問我,要是有什么緊急狀況,我會游到當時停泊在附近水域的哪條船上。但他說著說著,忽然哭了起來,讓我吃了一驚。
我難得看到我這個朋友哭。老實說,我印象中看到他哭,也只有今天這么一次。就算是上回我們在美國教會后面玩耍,有一大塊混凝土砸在他腿上,盡管他面白如紙,還是沒哭。可是那天下午在運河邊,秋良顯然已經(jīng)亂了方寸。
我記得他兩手拿著一塊泡過水的朽木,一面啜泣,一面把木頭剝成一片片扔進水里。我好想安慰他,只是心中的言語不知都躲到何處去了。我記得我起身去找了更多這樣的朽木,幫他剝成小片遞給他,仿佛這是急救良方。后來再找不到木頭讓他丟,秋良也漸漸止住淚水。
“如果父母親查出來,”過了半晌他才說,“他們這么生氣。到時候他們不讓我留在這里。到時候我們?nèi)炕厝毡尽!?/p>
我還是不知道要說什么。接著,有條船駛過,他喃喃說:“我永遠也不要住在日本。”
“我也永遠不要去英國。”我以這句話回應(yīng),這是每次他提到這件事,我都會接口說的話。
說完這些,我們沉默了一陣子。可當我們凝視著水面時,我愈想就愈覺得,只要我們做了某件事,這一切可怕的懲罰就全都可以避免了,最后我很簡單地告訴他,只要我們及時把瓶子放回去,就什么問題都沒有了。
秋良好像沒聽見,所以我又說了一次。他還是不予理會。我這才明白,他對凌田的恐懼,從我們上次冒險之后,已經(jīng)更加真實;沒錯,我看得出,他現(xiàn)在的恐懼跟我們小時候一樣巨大,只不過現(xiàn)在礙著面子不能承認。我看得出他的難處,他正絞盡腦汁想著如何脫困。最后,我平靜地說:
“秋良。我們一起再進去一次。就跟上次一樣。我們手勾著手,再進去一次,把瓶子放回原處。如果我們像這樣一起行動,我們就會很安全,不會有任何壞事發(fā)生在我們身上。什么事也不會有。神不知鬼不覺的,誰也不會知道我們干了什么好事。”
秋良想了想,轉(zhuǎn)身看著我,我在他臉上看出深刻凝重的感激之情。
“明天,在下午,三點鐘,”他說,“母親會出門去公園。假如女仆又睡著,那么我們有機會。”
我向他保證女仆鐵定又會睡著,然后再提一次:如果我們一起進房間,就什么也不用怕。
“我們一起行動,老哥!”他這么說,臉上突然綻放出笑容,并且站了起來。
回程路上,我們把計劃敲定。我答應(yīng)第二天在他母親出門之前,就早早到他家伺機而動,只要她一出門,我們就到樓上,一起等候,把凌田的瓶子準備好,就等女仆睡著。秋良的心情明顯輕松了許多,不過我記得那天下午分手時,他勉強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轉(zhuǎn)身提醒我第二天可別遲到。
第二天又是同樣炎熱而潮濕的一天。多年來,我把記憶里那天發(fā)生的每一件事,反復想了許多遍,試著把各種不同的細節(jié)依序排列。那天早上的前半段我記得不多。我腦海里有那么一幕,是我送父親出門上班的影像。我先到了外頭,在馬車道附近晃來晃去等他出來。他出來的時候,身著白衣白帽,手上拿著公事包與手杖。他瞇起眼睛,往大門望一眼。接著,正當我等著他朝我走近的時候,母親出現(xiàn)在他背后的門階上,并跟他說話。父親往回走了幾步,跟她談了幾句,笑了笑,輕吻她的臉頰,接著就大步走向我等候的地方。那天他怎么離家的,我就只記得這些了。現(xiàn)在我不記得我們有沒有握握手,他有沒有拍拍我的肩膀,他到了大門有沒有轉(zhuǎn)身再臨別揮手。我所記得的一切,都顯示那天早上他出門上班的方式,跟任何一天的早晨沒有兩樣。
那天早晨的后半段,我只記得我都在我臥室的小地毯上玩玩具士兵,心思則一直想著那天稍晚些等著我們的艱巨任務(wù)。我記得母親后來出門去了,我便和梅俐在廚房吃午餐。午餐過后直到三點,還有一些時間要打發(fā),我走了一小段路,到了兩棵大橡樹矗立的地方,樹雖然不是種在路邊,卻正好在鄰近花園圍墻的正前方。
也許是因為我早已在心頭鼓足了勇氣,那天我在其中一棵橡樹上,爬到了以前不曾到達的高度。我滿懷欣喜地趴在大樹岔出的分枝上,看到附近所有住戶的圍籬草坪全在我的視野之內(nèi)。記得我在那里待了一會兒,風吹拂著臉,但我心里卻為下午的任務(wù)不勝焦急。我忽然想到,我雖然心中害怕,可是秋良此時對凌田房間的恐懼則更強烈,這次得由我來當“頭頭”。我明白此舉將帶來的責任,于是下定決心到他家的時候,要把最有自信的一面表現(xiàn)出來。不過在樹上坐久了,心頭不禁浮現(xiàn)幾種可能讓我們無法得逞的結(jié)局:女仆也許沒睡著;她也許正好選擇今天來打掃凌田房間外面的走廊;要不然就是秋良的母親改變想法,當天沒有如預定計劃出門。當然,我心中那些舊日不理性的恐懼還是縈繞不去,怎么也忘不干凈。
過了許久,我爬下橡樹,想回家喝杯水,順便看看幾點鐘了。走進大門,我看見車道上停了兩輛汽車。我心中有點好奇,不過這時候我自己心事重重,沒有太理會。接著我走進玄關(guān),透過客廳打開的門,我看見三位男士,手持帽子站立,跟母親說話。這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因為他們也許在跟母親討論她推動的那些事——不過這氣氛卻讓我在走廊上駐足。我一站住,談話也跟著停止,他們?nèi)粗摇N艺J出其中一位是辛普森先生,父親在摩根洋行的同事;其他兩位則沒見過。接著母親冒了出來,她探頭看到我在那兒。我想,我也許感覺到了其中有什么不尋常的事在進行。總之,我立刻往廚房跑去。
一進廚房,我就聽見腳步聲,母親隨即走了進來。我常常想要回憶她當時的面孔——臉上到底是什么樣的表情——不過怎么也想不起來。也許某種本能要我別看她的臉。我記得的是她的身影,如泰山壓頂,仿佛我又回到了幼兒時期,還有她那天穿的淺色夏裝。她以壓低卻極其冷靜的聲音說:
“克里斯托弗,辛普森先生旁邊的兩位先生是警察。我得先跟他們談完。請你先到圖書室等我好嗎?”
我才想說不,不過母親凝視的目光讓我不敢多說。
“那就到圖書室等我。”她說完轉(zhuǎn)身就走,“我跟他們一談完就會去找你。”
“爸怎么了嗎?”我問。
母親轉(zhuǎn)過來對著我。“你爸爸今天早上根本沒進辦公室。不過我相信,事情一定很單純。到圖書室等我。我馬上來。”
我跟著她走出廚房,往圖書室走去。我在我做功課的書桌邊坐下等著,心里想的不是父親,而是秋良,還有我一定會遲到。不知道他有沒有勇氣自己把瓶子放回去,就算放了,他還是會非常生我的氣。當時我也想到秋良的情況實屬火急,我認真考慮了要不要違抗母親的指示,溜了再說。在此同時,客廳里的討論似乎沒完沒了。圖書室里有個鐘,我盯著指針看。有一刻,我跑到走廊上,希望引起母親注意,這樣我就可以請她準我離開,不過我發(fā)現(xiàn)這時候客廳的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接著我便在走廊上踱來踱去,再度想到開溜,此時梅俐出現(xiàn)了,嚴肅地指著圖書室。我一進去,她就把門關(guān)上,我可以聽到她在門外踱步的聲音。我又坐了下來,繼續(xù)盯著時鐘。指針一過三點,我的心情沉到了谷底,滿腔怒火地怨著母親與梅俐。
接著,我終于聽見送客的聲音。我聽見有位男士說:
“我們會全力協(xié)助,班克斯太太。吉人自有天相。”
我聽不見母親回答什么。
客人一走,我沖出去請母親準我去秋良家。可是母親無視我的怒氣,完全不理會我的請求,只說:“我們進圖書室去。”
盡管我好沮喪,但還是聽話跟了進去,到了圖書室里,她要我坐下,然后蹲在我面前,以極為平靜的語氣告訴我,父親從早上就失蹤了。警方接獲辦公室報案,正在進行搜尋,可是到目前為止仍一無所獲。
“不過他可能到了晚餐時間就會出現(xiàn)。”她帶著笑容說。
“他當然會。”我這么說,希望她聽出我已經(jīng)為這樣小題大作感到十分不悅。接著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再問她我可不可以離開。不過這次我沒有那么熱切,因為我看了時間,這時候去秋良家為時已晚。他母親可能已經(jīng)回家;他家的晚餐再過不久就要開動了。我心中對母親極為不滿:把我留半天,為的就是要告訴我一個半鐘頭前,我在廚房里多少就猜到的事情。她好不容易才說聲準,我卻直接回我房間,把玩具士兵排在小地毯上,盡量不去猜想秋良此時對我的感受。不過我卻不斷記起我們在運河邊所說的話,還有他對我充滿感激的眼神。更何況,不只是他不想回日本,我又何嘗希望他離開?
我到了晚上還在悶悶不樂,不過大家當然都以為這是我對父親出事的自然反應(yīng)。母親整晚都跟我說這樣的話:“我們先別擔心。我相信一定會沒事。”梅俐幫我洗澡時,簡直溫柔得不像她。不過我也記得隨著夜色漸深,母親有幾次表現(xiàn)出“恍惚”的神情,那是接下來幾個星期里司空見慣的。事實上,我相信就是在那天的夜里,我躺在床上,煩惱下次碰到秋良的時候要說什么,母親喃喃自語,眼神茫然望著房內(nèi)某處:
“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你都能以他為榮,小海雀。你永遠都能以他所做的事為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