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基地的尋找(11)
艾嘉蒂婭盯著那雙慈祥親切的灰眼珠,感到嘴唇不停打戰(zhàn)。她心中浮現(xiàn)一個聲音:他們是從川陀來的,自己可以跟他們走,他們能幫助她留在那顆行星上,直到她決定下一步的行動,以及下一個目的地。可是又有另一個更響亮的聲音,提醒她許多雜亂無章的事實:她不記得母親的模樣;她正在筋疲力盡地對抗整個宇宙;她只想將身子蜷縮成一團,躲在一雙強壯而溫柔的臂膀中;假使母親還活著,她就可以……可以……
她終于哭出來,那是當天晚上她首度落淚。她哭得像個嬰兒,哭得舒暢無比。她使勁揪著阿媽那件老式的衣服,還弄濕了一大片。一雙肥嫩的手臂始終緊緊摟著她,一只手還輕撫著她的鬈發(fā)。
阿爸站在那里,手足無措地望著她們兩人,唯一能做的是趕緊掏手帕。他在身上摸索半天,一掏出來就被阿媽搶走了。阿媽狠狠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別再多說話。許多旅客從他們身邊繞過去,大家都只顧著趕路,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三個人,根本當他們并不存在。
最后,艾嘉蒂婭終于停止了哭泣。她用那條手帕輕拭著紅腫的眼睛,并露出一個孱弱的笑容。“天哪,”她輕聲說,“我……”
“噓——噓。別說話,”阿媽大驚小怪地說,“坐著好好休息一下,把呼吸調(diào)勻,然后再告訴我們出了什么差錯。你等著看,我們會幫你解決的,一切都會沒事的。”
艾嘉蒂婭勉強攪動著剩余的腦汁。她不能對他們說實話,對任何人都不能說——可是她又太疲倦,編不出一個巧妙的謊言。
她只好細聲說:“我現(xiàn)在感覺好多了。”
“很好。”阿媽說,“現(xiàn)在告訴我,你怎么會惹上麻煩。你做錯什么事嗎?當然,不管你做了什么,我們都會幫助你,可是你要對我們實話實說。”
“你是川陀來的同胞,任何事都別見外,”阿爸豪氣地補充道,“阿媽,對不對?”
“阿爸,閉上你的嘴。”雖然口氣那么硬,她卻并沒有動氣。
艾嘉蒂婭將手伸進皮包。雖然剛才在嘉莉貴婦的閨房,她被迫在慌亂中換掉衣服,至少她自己的皮包還留在身邊。她摸到了想要找的東西,遞給了阿媽。
“這是我的證件。”她怯生生地說。那是一張閃亮的合成羊皮紙,是在她抵達此地當天,由基地大使所簽發(fā)的,上面還有卡爾根官員的副署。這份證件的式樣寬大而華麗,看來十分搶眼。阿媽看不出所以然來,只好遞給阿爸;阿爸仔細地看了又看,不由自主地撅起嘴來。
他問:“你是從基地來的?”
“是的。不過我在川陀出生。你看上面寫著……”
“啊——哈,我看沒什么問題。你名叫艾嘉蒂婭,對嗎?那是個很好聽的川陀名字。可是你叔叔呢?上面說你是和叔叔一塊來的,他叫侯密爾·孟恩。”
“他被捕了。”艾嘉蒂婭怏怏地說。
“被捕了!”兩人異口同聲叫道。然后阿媽又問:“為什么?他干了什么事嗎?”
艾嘉蒂婭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們只是來觀光的。侯密爾叔叔有事求見史鐵亭統(tǒng)領(lǐng),可是……”她不需要假裝發(fā)抖,因為她真的不由自主。
阿爸顯得肅然起敬。“求見史鐵亭統(tǒng)領(lǐng),嗯——嗯,你叔叔一定是大人物。”
“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史鐵亭統(tǒng)領(lǐng)指名要我留下來……”她想起了嘉莉貴婦最后說的那番話,雖然那是自導(dǎo)自演的一出戲,不過既然知道她是這方面的專家,那個故事當然可以借用一下。
她住了口,阿媽好奇地問:“為什么要你留下來?”
“我不明白。他……他要和我單獨晚餐,但我說不要,因為我要侯密爾叔叔陪我。他用古怪的目光望著我,還抓著我的肩膀不放。”
阿爸微微張開嘴巴,阿媽卻突然面紅耳赤,火冒三丈。“艾嘉蒂婭,你多大啦?”
“十四歲半,還差一點點。”
阿媽猛吸了一口氣,然后說:“那種人竟然能活到現(xiàn)在。街頭的野狗都比他強。親愛的孩子,你就是在逃避他嗎?”
艾嘉蒂婭點了點頭。
阿媽說:“阿爸,馬上到詢問臺,問問去川陀的太空船何時到站。趕快!”
不過阿爸邁出一步就停了下來。頭上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聲音,至少有五千雙眼睛驚慌地抬頭張望。
“各位旅客,”那是個尖銳有力的聲音,“我們已經(jīng)包圍太空航站,正在搜索一名危險的逃犯。任何人都不準進出。然而,搜索會以最迅速的方式進行,在此期間,不會有任何太空船起降,所以誰都不會耽誤行程。我再重復(fù)一遍,誰都不會耽誤行程。光柵即將放下,在光柵解除之前,誰也不許離開自己的格子,否則我們將被迫使用神經(jīng)鞭。”
那個聲音持續(xù)了將近一分鐘,偌大的“候船大廈”沒有任何其他動靜。此時,即使整個銀河都塌下來,艾嘉蒂婭也不敢挪動一絲一毫。
他們要抓的人一定是她。甚至不必思考就能得到這個結(jié)論。可是為什么……
嘉莉策動她逃了出來,而嘉莉是第二基地的特務(wù)。那么,現(xiàn)在為何又要搜捕她呢?嘉莉失敗了嗎?嘉莉可能失敗嗎?抑或這也是計劃的一部分,只是她參不透這個復(fù)雜的安排?
她感到一陣頭昏眼花,差點就要跳出去,大聲喊道她認輸了,她愿意跟他們走,她……她……
還好阿媽及時抓住她的手腕。“快!快!趁他們還沒開始,我們趕快到女廁去。”
艾嘉蒂婭一片茫然,只是盲目地跟著她走。她們擠過一群群呆若木雞的人群,此時那個廣播才接近尾聲。
接著,光柵便開始降下來。阿爸張大了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整個過程。他曾經(jīng)聽說過,也讀到過這種陣仗,可是從未親身體驗。所謂的“光柵”,是由輻射光束織成的一個縱橫交錯的光網(wǎng),將空間分隔成許多整齊的方格,但不會對人體造成任何傷害。
每次施用這種光柵,總是讓它緩緩由天而降,仿佛一張撲天蓋地的巨網(wǎng),令人產(chǎn)生一種陷入天羅地網(wǎng)的恐怖錯覺。
光柵在齊腰的高度停住,相鄰兩條光束都剛好相隔十英尺。阿爸的一百平方英尺中沒有別人,周圍的幾個方格則相當擁擠。他感到獨處一格太過顯眼,卻也明白若想加入那些人群,一定會碰觸某一條光束,因而觸動警鈴并招來神經(jīng)鞭。
他不敢擅動。
他的視線掠過滿懷恐懼、默默等待的人群,望見遠方的一陣騷動,那代表有一隊警察正在一個接一個方格查過來。
等了好久,才有一名警員走進他的方格,仔細地將格子坐標寫在登記簿上。
“證件!”
阿爸把證件遞給他,警員以熟練的手法迅速翻閱。
“你叫普芮姆·帕佛,川陀人,在卡爾根待了一個月,現(xiàn)在要回川陀去。用對不對回答我。”
“對,對。”
“你來卡爾根做什么?”
“我是我們那個農(nóng)產(chǎn)合作社的貿(mào)易代表。我來和卡爾根農(nóng)業(yè)部洽談一些生意。”
“嗯——嗯。你的妻子跟你一起來?她在哪里?你的證件上注明你們同行。”
“對不起,內(nèi)人在——”他伸手指了指。
“漢特。”那名警員吼道,于是他身邊出現(xiàn)了另一名警員。
原來那名警員用諷刺的口吻說:“銀河啊,又有一個女人躲進廁所去了。那地方一定被她們擠爆了。記下她的名字。”他指了指證件的配偶欄。
“還有什么人跟你在一起?”
“我的侄女。”
“證件上沒有提到她。”
“她當初是自己來的。”
“她又到哪里去了?沒關(guān)系,我知道。漢特,把侄女的名字也記下來。她叫什么名字?艾嘉蒂婭·帕佛,好,寫下來。帕佛,你乖乖待在這里。我們一定會去找那兩個女人。”
阿爸等了很久很久。然后,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阿媽才終于向他走來。她仍然緊緊抓住艾嘉蒂婭的手,那兩名警員則尾隨在她身后。
一行人走進阿爸的方格內(nèi),警員之一問道:“這個聒噪的老太婆就是你太太嗎?”
“是的,長官。”阿爸賠著笑臉答道。
“那么你最好告訴她,假如她繼續(xù)對第一公民的警察那樣說話,就會吃不了兜著走。”他氣呼呼地挺起胸膛,“這是你的侄女嗎?”
“是的,長官。”
“我要看她的證件。”
阿媽直勾勾地瞪著丈夫,輕輕地、堅決地搖了搖頭。
頓了一下之后,阿爸帶著勉強的笑容說:“這點恐怕恕難從命。”
“恕難從命是什么意思?”警員猛然伸出手來,“給我看。”
“我們有外交豁免權(quán)。”阿爸用溫和的語氣答道。
“那是什么意思?”
“我說過,我是農(nóng)產(chǎn)合作社的貿(mào)易代表。卡爾根政府認定我具有外交人員的身份,我的證件上寫得很明白。我已經(jīng)給你們看過我的證件,現(xiàn)在我不想再受到任何騷擾。”
一時之間,那名警員著實吃了一驚。“我必須看她的證件。我是奉命行事。”
“你走開。”阿媽突然插嘴道,“我們要找你的時候,自然會叫你來。你……你這個無賴。”
警員抿了抿嘴。“漢特,好好看牢他們。我去找副隊長。”
“你馬上摔斷腿!”阿媽在他身后大叫。有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卻又趕緊閉上嘴。
搜索行動即將告一段落。人群中開始出現(xiàn)不安的騷動。從光柵開始降下算起,已經(jīng)過了四十五分鐘,實在不能算是有效率的行動。因此,迪瑞吉副隊長急急忙忙向這個方向走來。
“就是這個女孩嗎?”他不耐煩地問。他盯著艾嘉蒂婭,發(fā)現(xiàn)她顯然符合命令中的描述。如此大費周章,只為了這么一個孩子。
他說:“她的證件,請你交給我好嗎?”
阿爸答道:“我已經(jīng)解釋……”
“我知道你作的解釋,不過很抱歉,”副隊長說,“我卻是奉命行事,毫無轉(zhuǎn)圜余地。如果你想在事后提出抗議,隨你的便。不過現(xiàn)在,若有必要,我必須使用武力。”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副隊長耐著性子等待著。
然后阿爸以沙啞的聲音說:“艾嘉蒂婭,把你的證件給我。”
艾嘉蒂婭嚇得拼命搖頭,可是阿爸卻對她點了點頭。“別害怕,把證件給我。”
她無可奈何,只好讓證件易手。阿爸把證件翻開,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然后將它交出去。副隊長也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然后抬起頭來,對艾嘉蒂婭凝視良久,才終于“啪”的一聲把證件合上。
“證件完全齊備。”他說,“各位,沒事了。”
他帶隊離去,而在兩分鐘之后,太空航站中的光柵就解除了,并有廣播宣布一切恢復(fù)正常。旅客們一旦重獲自由,嘈雜聲隨即轉(zhuǎn)趨沸騰。
艾嘉蒂婭問道:“怎么……怎么……”
阿爸說:“噓——噓,什么都別說。我們最好趕緊上船,太空船應(yīng)該即將到站。”
在太空船上,他們擁有一間私人艙房,在餐廳里還有專用的餐桌。此時距離卡爾根已有兩光年之遙,艾嘉蒂婭終于有勇氣舊話重提。
她說:“帕佛先生,可是他們就是要抓我啊,而且他們一定掌握著我的樣貌和詳細資料。為什么他會放我走呢?”
阿爸正在享受一客紅燒牛肉,他露出燦爛的笑容。“這個嘛,艾嘉蒂婭,孩子,這實在很簡單。一個人成天面對代理商、買主,以及相互競爭的合作社,自然能夠?qū)W到不少門道。本人已經(jīng)累積了二十多年的經(jīng)驗。孩子,你可知道,當副隊長打開你的證件時,他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張五百信用點的鈔票,折疊成小小的一塊。簡單吧?”
“我會還給你的……我是說真的,我有很多錢。”
“算啦,”阿爸搖搖頭,寬大的臉龐露出一個靦腆的微笑,“為了自己的同胞……”
艾嘉蒂婭不再堅持。“可是萬一他收下錢,卻還是把我抓起來,并且控告我行賄呢?”
“放棄那五百信用點嗎?小丫頭,我比你更了解這些人。”
艾嘉蒂婭卻知道他是太過自信。至少對于“那些人”,他并沒有那么了解。當天晚上,她躺在床上仔細思量,得到一個結(jié)論:那位奉命追捕自己的副隊長,絕不可能接受任何賄賂,除非這是早已計劃好的。他們其實并不想抓她,然而,卻又故意表現(xiàn)得盡了全力。
為什么呢?以便確定她會離開?以便讓她到川陀去?她結(jié)識的這兩個頭腦簡單、心地善良的夫婦,難道也和她一樣無助,只是第二基地的工具嗎?
一定是!
真的是嗎?
一切的努力都是白費。她怎么能和他們對抗呢?不論她有任何舉動,都可能是那些無所不能的可怕敵人故意要她那樣做的。
但是她一定要以智取勝。一定要。一定要!一定要!!
戰(zhàn)端
由于某個或數(shù)個已經(jīng)無人知曉的原因,銀河標準時間的基本單位“秒”定義為光線行進299792.458公里所需的時間。以此為基準,86400秒定為一個銀河標準日,365個標準日定為一個銀河標準年。
為什么選取299792.458?86400?365?
“因為傳統(tǒng)。”倒因為果的歷史學(xué)家這么說,“因為數(shù)字間某些繁復(fù)而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這是神秘主義者、玄學(xué)宗師、數(shù)術(shù)士、形而上學(xué)家的共同結(jié)論。“因為誕生人類的那顆行星,它的自轉(zhuǎn)與公轉(zhuǎn)周期是最早的計時單位,兩者正是上述數(shù)值的起源。”這是極少數(shù)人抱持的想法。
沒有人知道真正的答案。
且說基地的巡弋艦侯伯·馬洛號與卡爾根無畏號所率領(lǐng)的分遣艦隊遭遇,由于拒絕后者的搜索隊登艦,遂被轟成一團齏粉。這個歷史事件的日期,是銀河紀元12444年185日——自出身于“坎伯王朝”的銀河帝國開國皇帝登基那年算起,12444年之后的第185天。這一天也是謝頓紀元457年185日——根據(jù)謝頓的生年作為基準;或是基地紀元376年185日——以基地的創(chuàng)建作為基準。而在卡爾根,這天則是第一公民紀元66年185日——以騾自封為第一公民那一年作為基準。當然,不論是哪一種紀元,為了方便起見,一律采用相同的“日數(shù)”,而并非從基準事件發(fā)生的日期算起。
除此之外,銀河系有數(shù)千萬個世界,每一個都根據(jù)鄰近天體的運行,訂定出各自的“當?shù)貢r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