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騾(9)
貝泰不禁想到,晚上如果使勁閉起雙眼,直到眼睛生疼,再睜開來耐心凝視,就會看到類似的小彩珠。她又聯(lián)想到一些熟悉的景象:不停變幻顏色的碎花布在面前掠過,許多同心圓同時收縮,還有顫動不已的變形蟲等等。不過如今眼前的景象規(guī)模更大,變化更多端——每顆小彩珠都是一個小小的人形。
他們成雙成對向她撲來,她倒抽一口氣,趕緊抬起雙手。他們卻一個個翻滾開來,不一會兒,貝泰便處身于耀眼的暴風(fēng)雪中心。冷光躍過她的肩頭,如滑雪般來到她的手臂,再從她僵凝的十指激射出去,在半空中緩緩聚集成閃亮的焦點。除此之外,還有上百種樂器的旋律,如泉水般淙淙流過,直到她無法從光影中分辨出那些音樂。
她很想知道艾布林·米斯是否也看到相同的景象,否則,他又看到些什么呢?這個疑問一閃而過,然后——
她繼續(xù)凝視。那些小小的人形——他們真是小小的人形嗎?其中有許多紅發(fā)少女,她們旋轉(zhuǎn)和屈身的動作太快了,令她的心靈無法專注。她們一個抓一個,組成星形的隊形,然后一起開始旋轉(zhuǎn)。音樂變成了模糊的笑聲——是女孩們的笑聲在貝泰耳中響起。
星形一個一個靠攏,彼此互相照耀,再慢慢聚合起來——由下而上,一座宮殿迅速形成。每一塊磚都是一種特殊色彩,每一種色彩都閃閃發(fā)光,每一道閃光都不斷變幻花樣。她的目光被引導(dǎo)向上,仰望那二十座鑲著寶石的尖塔。
一條閃閃發(fā)光的飛毯激射而出,在半空中回旋飄揚,織成一張無形的巨網(wǎng),將所有的空間網(wǎng)羅在內(nèi)。從網(wǎng)中又長出明燦的嫩條,在瞬間開枝散葉,每棵樹木都唱出自己的歌。
貝泰坐在它的正中央。音樂在她周圍迅疾噴濺,以抒情的步調(diào)四散紛飛。她伸出手,想觸摸面前一棵小樹,樹上的小穗立即向下飄散,消失得無影無蹤,帶起一陣清脆悅耳的鈴聲。
音樂中突然加入二十個鐃鈸,同時一大團火焰在貝泰面前噴涌而出,再沿著無形的階梯一級級傾瀉下來,盡數(shù)流向她的裙緣,在那里飛濺并迅速流散。她的腰肢隨即被火紅的光芒圍繞,裙邊升起一道彩虹橋,橋上有好些小小的人形……
一座宮殿,一座花園,一望無際的彩虹橋,橋上有無數(shù)小小的男男女女,全都隨著弦樂莊嚴的節(jié)奏起舞,最后一起涌向貝泰……
接著——似乎是令人驚訝的停頓,然后又出現(xiàn)裹足不前的動作,繼而是一陣迅速的崩潰。所有的色彩立時遠遁,集中成一個旋轉(zhuǎn)的球體,愈縮愈小,漸漸上升,最后終于消失。
現(xiàn)在,又只剩下一片黑暗。
米斯伸出大腳探著踏板,然后一腳踩下,室內(nèi)立刻大放光明,但那只是平淡無趣的太陽光。貝泰不停眨著眼睛,直到淌出眼淚,仿佛在追憶什么心愛的東西。艾布林·米斯矮胖的身軀一動不動,仍然維持著雙眼圓瞪、瞠目結(jié)舌的表情。
只有馬巨擘一個人活蹦亂跳,他興奮無比地哼著歌,抱著聲光琴愛不釋手。
“我親愛的女士,”他喘著氣說,“這把琴的效果真可說是出神入化,在平衡和響應(yīng)方面,它的靈敏和穩(wěn)定幾乎超出我的想象。有了這把琴,我簡直可以創(chuàng)造奇跡。我親愛的女士,您喜歡我的作品嗎?”
“你的作品?”貝泰小聲地說,“你自己的作品?”
看到她吃驚的模樣,馬巨擘的瘦臉一直漲紅到長鼻子的尖端。“我親愛的女士,的的確確是我自己的作品。騾并不喜歡它,可是我常常、常常從這首曲子中自得其樂。那是我小的時候,有一次,我看到一座宮殿——一座巨大的宮殿,外面鑲滿金銀珠寶;我是在巡回演出的時候,從遠遠的地方看見的。里頭的人穿著我做夢也想不到的華麗衣裳,而且每個人都高貴顯赫,后來即使在騾身邊,我也沒有再見到過那么高貴的人。我這首曲子其實模仿得十分拙劣,可是我的腦子不靈光,不能表現(xiàn)得更好了。我稱這首曲子為《天堂的記憶》。”
當馬巨擘滔滔不絕的時候,米斯終于回過神。“來,”他說,“來,馬巨擘,你愿不愿意為其他人這樣表演?”
一時之間,小丑不知如何是好。“為其他人?”他用發(fā)顫的聲音說。
“在基地各大音樂廳,為數(shù)千人表演。”米斯大聲說道,“你愿不愿意做自己的主人,受眾人的尊敬,并且賺很多錢,還有……還有……”他的想象力到此為止,“還有一切的一切。啊?你怎么說?”
“但是我怎么可能做到呢?偉大的先生,我只是個可憐的小丑,世上的好事永遠沒有我的份。”
心理學(xué)家深深吐了一口氣,還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他又說:“老弟,可是你很會表演聲光琴。只要你愿意為市長還有他的‘聯(lián)合企業(yè)’表演幾場,這個世界就是你的了。你喜不喜歡這個主意?”
小丑很快瞥了貝泰一眼。“她會陪著我嗎?”
貝泰哈哈大笑。“小傻瓜,當然會。你馬上就要名利雙收,現(xiàn)在我有可能離開你嗎?”
“我要全部獻給您。”馬巨擘認真地答道,“其實,即使把銀河系的財富都獻給您,還是不足以報答您的恩情。”
“不過,”米斯故意隨口說,“希望你能先幫我一個忙……”
“做什么?”
心理學(xué)家頓了一頓,然后微微一笑。“小小的表層探測器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傷害,只會輕輕接觸你的大腦表層而已。”
馬巨擘眼中立刻顯露無比的恐懼。“千萬別用探測器,我見過它的厲害。它會把腦漿吸干,只留下一個空腦殼。騾就是用那東西對付叛徒,讓那些人都變成行尸走肉,在大街小巷四處游蕩,直到騾大發(fā)慈悲,把他們殺死為止。”他舉起右手推開米斯。
“你說的是心靈探測器,”米斯耐著性子解釋,“即使那種探測器,也只有誤用時才會造成傷害。我用的這臺是表層探測器,連嬰兒也不會受傷。”
“馬巨擘,他說得沒錯。”貝泰勸道,“這樣做只是為了對付騾,好讓他休想接近我們。把騾解決之后,你我下半輩子都能過著榮華富貴的日子。”
馬巨擘伸出抖個不停的右手。“那么,您可不可以抓著我的手?”
貝泰雙手握住他,小丑于是瞪大眼睛,看著那對閃閃發(fā)光的電極板向自己漸漸接近。
在茵德布爾市長的私人起居室中,艾布林·米斯坐在一張過分奢華的椅子上,仍舊表現(xiàn)得隨隨便便,對市長的禮遇一點也不領(lǐng)情。雖然矮小的市長今天顯得坐立不安,米斯卻只是毫不同情地冷眼旁觀。這時,他將抽完的雪茄丟到地上,并且吐出一口煙絲。
“茵德布爾,順便告訴你,如果你正在安排馬洛大廳下回的音樂會,”他說,“你可以把那些演奏電子樂器的,全都踢回臭水溝里;只要把那個小畸形人找來,叫他為你表演聲光琴就行了。茵德布爾——那簡直不是人間的音樂。”
茵德布爾不高興地說:“我把你找來,不是請你為我上音樂課的。騾的底細究竟如何?我要聽這個,騾的底細究竟如何?”
“騾啊?嗯,我會告訴你的——我使用表層探測器,得到的資料有限。我不能用心靈探測器,那個畸形人對它有盲目的恐懼感,倘若硬要用,一旦電極接觸到他,產(chǎn)生的排斥也許就會令他XXX的精神崩潰。無論如何,我?guī)硪稽c情報,請你別再敲指甲好不好——
“首先,不用過分強調(diào)騾的體能。他也許很強壯,不過畸形人所說的關(guān)于這方面的神話,也許被他自己的恐怖記憶放大了許多倍。騾戴著一副古怪的眼鏡,而他的眼睛能殺人,這明顯表示他擁有精神力量。”
“這些我們當初就知道了。”市長不耐煩地說。
“那么探測器證實了這點,然后從這里出發(fā),我開始用數(shù)學(xué)來推導(dǎo)。”
“所以呢?你要花多久時間才能完成?你這樣子喋喋不休,我的耳朵快被你吵聾了。”
“據(jù)我的估計,大約再過一個月,我就能告訴你一些結(jié)果。當然,也可能沒有結(jié)果。但是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假如這一切都在謝頓計劃之外,我們的機會就太小了,XXX的太小了。”
茵德布爾惡狠狠地轉(zhuǎn)身面向心理學(xué)家。“叛徒,我逮到你啦。你騙人!你還敢說和那些制造謠言的壞蛋不是一伙的?你們散播失敗主義,搞得基地人心惶惶,讓我的工作加倍困難。”
“我?我?”米斯也漸漸發(fā)火了。
茵德布爾對著他賭咒。“星際塵云在上,基地將會勝利——基地一定會勝利。”
“縱使我們在侯里哥吃了敗仗?”
“那不是敗仗。你也相信那些滿天飛的謊言嗎?是由于我們兵力懸殊,而且有人叛變……”
“什么人煽動叛變?”米斯以輕蔑的口氣追問。
“貧民窟里那些滿身虱子的民主分子。”茵德布爾回敬他一陣大吼,“艦隊里面到處都是民主分子的細胞,這點我很早就知道了。雖然大部分都被鏟除,但是難免有漏網(wǎng)之魚,這就足以解釋為什么會有二十艘星艦,竟然在會戰(zhàn)最吃緊的時候投降。正因為這樣,我們才被打敗的。
“所以說,你這個出言不遜、舉止粗野、頭腦簡單的所謂愛國者,你和那些民主分子到底有什么牽連?”
艾布林·米斯卻只是聳聳肩。“你在胡說八道,你知道嗎?后來的撤退又怎么說,西維納又怎么會淪陷了一半?也是民主分子的杰作嗎?”
“不,不是民主分子。”小個子市長露出詭異的笑容,“是我們主動撤退——基地每逢遭到攻擊,一律都會以退為進,直到不可抗拒的歷史發(fā)展,變得對我們有利為止。事實上,我已經(jīng)看到了結(jié)果。事實上,由民主分子組成的所謂‘地下組織’已經(jīng)發(fā)表一項聲明,宣誓效忠并協(xié)助政府。這可能是個陰謀,以便掩護另一個更高明的詭計,但是我可以將計就計,不論那些混賬叛徒打的什么主意,這項合作都可以大肆宣傳一番。更好的是……”
“茵德布爾,更好的是什么?”
“你自己判斷吧。兩天前,所謂的‘獨立行商協(xié)會’已經(jīng)向騾宣戰(zhàn),因此基地艦隊一口氣增加了千艘星艦。你瞧,這個騾做得太過分了。他趁著我們內(nèi)部分裂不和之際開戰(zhàn),可是面對他的來犯,我們馬上團結(jié)起來,變得強大無比。他非輸不可,這是必然的——始終如此。”
米斯仍然透著懷疑。“那么你的意思是說,謝頓連無法預(yù)料的突變種也計劃在內(nèi)。”
“突變種!我看不出他和人類有什么不同,你同樣看不出來。我們聽到的,只是一個叛變的上尉、兩個異邦年輕人,還有一個笨頭笨腦的小丑,這四個人的胡說八道。你忘記了最有力的證據(jù)——你自己的證據(jù)。”
“我自己的證據(jù)?”米斯頓時吃了一驚。
“你自己的證據(jù)。”市長冷冷一笑,“再過九個星期,時光穹窿又要開啟了。這代表什么?代表將有一個危機。假如騾發(fā)動的攻擊其實不算危機,‘真正的’危機又在哪里,穹窿又為什么要開啟?回答我,你這個大肉球。”
心理學(xué)家又聳聳肩。“好吧,如果這樣想能讓你心安的話。不過,請你幫個忙,只是預(yù)防萬一……萬一老謝頓發(fā)表了演說,結(jié)果卻出乎我們意料之外,請你讓我也出席這個集會。”
“好吧,現(xiàn)在你可以滾了。這九個星期中,別讓我再看到你。”
“我XXX的求之不得,你這又干又癟的討厭鬼。”米斯一面走,一面喃喃自語。
基地陷落
時光穹窿中有一種奇怪的氣氛,從各個角度卻都很難精確形容。一來不能說它年久失修,因為穹窿照明充足,狀況良好,彩色的壁畫栩栩如生,而一排排固定的座位寬敞舒適,顯然是為了永久使用所設(shè)計的。二來也不能說它陳舊,因為三世紀的光陰并未留下顯著的痕跡。此外,它絕對沒有刻意令人產(chǎn)生敬畏或虔誠的情緒,因為一切陳設(shè)都簡單樸素——事實上,幾乎是沒有任何陳設(shè)。
但在交代完所有難以描述的情狀之后,還有一件事必須提一提——這件事和占了穹窿一半面積、顯然空無一物的玻璃室有關(guān)。三個世紀以來,哈里·謝頓活生生的擬像出現(xiàn)過四次,就是坐在那里侃侃而談。不過有兩次,他并沒有任何聽眾。
三個世紀、九個世代的歲月中,這位曾經(jīng)目睹帝國昔日光榮的老人,一次又一次在穹窿中現(xiàn)身。直到現(xiàn)在,他對今日銀河局勢的了解與認識,仍在他的后代子孫之上。
這間空無一物的玻璃室,永遠耐心等待著。
市長茵德布爾三世坐在私人禮車中,穿過靜寂而透著不安的街道,第一個抵達了穹窿。跟他一起來的還有他的專用座椅,它比穹窿原有的座位都更高、更寬大。茵德布爾命令屬下將他的座椅放在最前面,這樣一來,除了面前空空如也的玻璃室,他可以掌握全場的局勢。
左方一名表情嚴肅的官員,對他恭敬地低頭行禮。“市長閣下,您今晚要做的正式宣布,我們已經(jīng)安排好范圍最廣的次乙太廣播。”
“很好。與此同時,介紹時光穹窿的星際特別節(jié)目要繼續(xù)播出。當然,其中不得有任何形式的臆測或預(yù)測。大眾的反應(yīng)仍令人滿意嗎?”
“市長閣下,反應(yīng)非常好。盛行一時的邪惡謠言又消退不少,大眾的信心普遍恢復(fù)了。”
“很好!”他揮手示意那名官員退下,隨手調(diào)整了一下考究的領(lǐng)帶。
距離正午還有二十分鐘!
從市長支持者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代表團——各大行商組織的重要負責人——此時三三兩兩走進來。他們根據(jù)財富的多寡,以及在市長心目中的地位,而有不同程度的豪華排場。人人都先趨前向市長問安,領(lǐng)受市長一兩句親切的招呼,再坐到指定的座位去。
穹窿某處突然出了一點狀況,破壞了現(xiàn)場矯揉造作的氣氛——來自赫汶的藍度從人群中慢慢擠出來,不請自來地走到市長座椅前。
“市長閣下!”他喃喃道,同時鞠躬行禮。
茵德布爾皺起了眉頭。“沒有人批準你來覲見我。”
“市長閣下,我在一周前就已經(jīng)申請了。”
“我很遺憾,但是和謝頓現(xiàn)身有關(guān)的國家大事,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