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騾(5)
因此,觀光客只要支付船庫的費用,就能同時享受旅館的服務,無形中節(jié)省一大筆開銷。船庫的東家光靠出租空地,便能獲得很大的利潤;政府也能從中抽取巨額稅金。人人皆大歡喜,誰也不吃虧。就這么簡單!
在某個船庫里、連接許多側翼的寬大回廊中,一名男子正沿著陰暗的邊緣向前走。他以前也曾思考過這套體系的新奇與實用性,不過那些只是無聊時隨便想想的念頭——這個節(jié)骨眼絕對不合時宜。
在劃分得整整齊齊的隔間中,停駐著一艘艘又高又大的太空船。那人一排排走過去,都沒有再看第二眼。現(xiàn)在進行的工作是他最拿手的——若說根據(jù)剛才在登記處所做的調(diào)查,他只查到目標位于某個停了好幾百艘太空船的側翼,此外沒有更詳細的資料——專業(yè)知識足以幫助他,從數(shù)百艘太空船中過濾出真正的目標。
他終于停下腳步,消失在其中一排隔間中,而在肅靜的船庫里,好像傳出一聲嘆息。他仿佛是置身于無數(shù)金屬巨獸間的一只昆蟲,一點也不起眼。
有些太空船從舷窗中透出光亮,代表船主人已經(jīng)提早歸來。他們結束了當天既定的觀光活動,開始了更單純、更私密的娛樂。
那人停了下來,假使他懂得微笑,現(xiàn)在一定會露出笑容。當然,他大腦中“腦回”目前的運作,就等于是正在微笑。
他面前的這艘太空船,船身反映著耀眼的金屬光澤,并且顯然速度快絕。這種特殊的造型,正是他所要尋找的。它的造型不同于一般的太空船——雖然這些年來,在銀河系這個象限中大多數(shù)的太空船,若不是仿照基地的型式設計,就是由基地技師所制造的。可是這艘船十分特別,它是貨真價實的基地太空船——船身表面許多微小的凸起,是基地太空船特有的防護幕發(fā)射器。此外,還有其他一些如假包換的特征。
那人一點也沒有猶豫。
船庫經(jīng)營者為順應客戶的要求,在每艘太空船的周圍加設了電子柵欄,以保障客戶的隱私,不過這種東西絕對難不倒他。他利用隨身攜帶的一種非常特殊的中和力場,便輕而易舉將柵欄解除,根本沒有觸動警鈴。
直到入侵者的手掌按到主氣閘旁的光電管,太空船起居艙中的蜂鳴器才響起了一陣輕微的訊號,算是這艘太空船發(fā)出的第一個警告。
當那人繼續(xù)搜索行動之際,杜倫與貝泰正在貝泰號的裝甲艙房中,體驗著最不安全的安全感。騾的那位小丑則趴在餐桌上,狼吞虎咽著面前的食物。這時小丑已經(jīng)告訴他們,雖然他的身材瘦弱不堪,卻擁有一個極氣派的名字:高頭大馬巨擘。
在廚艙兼食物儲藏室里,他一直沒有讓那雙憂郁的褐色眼睛離開過食物,只有在貝泰走動的時候,才會抬起頭來看看她。
“一個弱者的感激實在微不足道,”他喃喃地說,“但我仍要獻給您。說真的,過去一個星期,幾乎沒有什么東西進到我的肚子——盡管我的個頭小,胃口卻大得簡直不成比例。”
“那么,就好好吃吧!”貝泰帶著微笑說,“別浪費時間說謝謝了。據(jù)我所知,銀河核心是不是有一句關于感激的諺語?”
“我親愛的女士,的確有這么一句話。我聽說,有一位賢者曾經(jīng)講過:‘不流于空談的感激,才是最好而且最實際的。’可是啊,我親愛的女士,我似乎除了會耍耍嘴皮子,其他什么都不會。當我的空談取悅了騾,就為我贏得一件宮廷禮服,還有這個威武的名字——因為,您可知道,我本來只是叫做波波,他卻不喜歡這個名字。然而,一旦我的空談無法取悅他,可憐的皮肉就會挨揍和挨鞭子。”
杜倫從駕駛艙走了進來。“貝,現(xiàn)在除了等待,我們什么也不能做。我希望騾能夠了解,基地的航具就等于基地的領土。”
本來叫做波波,如今全名“高頭大馬巨擘”的馬巨擘,這時突然張大眼睛,高聲喊道:“基地可真是了不起,就連騾的那些兇殘手下,面對基地也會顫栗。”
“你也聽說過基地嗎?”貝泰帶著一絲笑意問道。
“誰沒聽說過呢?”馬巨擘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有人說,那是個充滿魔術的偉大世界,有著足以吞噬行星的火焰,以及神秘的強大力量。大家都說,某人只要聲稱‘我是基地公民’,那么不論他是太空中的窮礦工也好,是像我這般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罷,都會讓人立刻肅然起敬。即使銀河中最尊貴的貴族,也無法贏得這般的光榮和尊敬。”
貝泰說:“好啦,馬巨擘,如果你繼續(xù)演講,就永遠吃不完這一餐。來,我?guī)湍隳靡稽c調(diào)味奶,很好喝的。”
她拿了一壺牛奶放到餐桌上,并示意杜倫到另一間艙房。
“杜,我們現(xiàn)在要拿他怎么辦?”她指了指廚艙。
“你是什么意思?”
“萬一騾來了,我們要不要把他交出去?”
“這個嘛,貝,還有別的辦法嗎?”他的口氣聽來很煩惱。他將一束垂在前額的潮濕卷發(fā)撥開,這個動作更能證明他的確心煩氣躁。
他不耐煩地繼續(xù)說:“在我來到此地之前,我只有一個很模糊的概念: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打聽騾的消息,然后就可以好好度假——如此而已,你知道嗎,根本沒有明確的計劃。”
“杜,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自己也沒有奢望能看到騾,可是我的確認為,我們可以搜集到某些第一手資料,再轉給比較了解當今星際局勢的人。我可不是故事書中的間諜。”
“貝,這點你可不輸我。”他將雙臂交握胸前,皺起了眉頭,“真是一團糟!若不是最后那個詭異的機會,還不能確定有沒有騾這號人物呢。你認為他會來要回這個小丑嗎?”
貝泰抬起頭來望著他。“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希望他會來,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或做些什么。你呢?”
艙內(nèi)的蜂鳴器突然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隆隆聲。貝泰做了一個無聲的嘴形:“騾!”
馬巨擘正在門口,眼睛張得老大,嗚咽著說:“騾?”
杜倫喃喃道:“我必須讓他們進來。”
他按下開關開啟氣閘,讓對方走進來,并且立刻關上外門。這時,掃描儀上只顯示出一個灰暗的身影。
“只有一個人。”杜倫顯得放心了一點。然后他俯身對著傳聲管,用幾乎發(fā)顫的聲音說:“你是誰?”
“你最好讓我進去,自己看個明白如何?”收訊器中傳來那人的回答,聲音十分微弱。
“我要告訴你,這是基地的太空船,根據(jù)國際公約,它是基地領土的一部分。”
“這點我知道。”
“放下你的武器再進來,否則我就開槍。我可是全副武裝。”
“好!”
杜倫打開內(nèi)門,同時開啟了手銃的保險,拇指輕輕擺在掣鈕上。隨即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艙門就被推開。馬巨擘突然叫道:“不是騾,是一個人。”
那個“人”向小丑一欠身,以陰沉的口氣說:“非常正確,我不是騾。”他攤開雙手,“我沒有帶武器,我是來執(zhí)行一項和平任務。你可以放輕松點,把你的手銃擺到一旁。我心平氣和,你卻連武器都抓不穩(wěn)。”
“你究竟是誰?”杜倫直截了當?shù)貑枴?/p>
“這個問題應該我來問你。”那人泰然自若地說,“因為假冒身份的人是你,不是我。”
“怎么說?”
“你自稱是基地公民,可是如今在這顆行星上,根本沒有一個合法的行商。”
“這不是事實。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為我才是基地公民,而且我有證明文件。你呢?”
“我想,你最好趕緊滾出去。”
“我可不這么想。假如你知道基地的行事方式——雖然你是個冒牌貨,但我想你可能也知道——倘若我在約定時間內(nèi),沒有活著回到我的太空船,離這里最近的基地司令部就會收到訊號。所以說句老實話,我懷疑你的武器有多大用處。”
杜倫不知如何是好,一陣沉默之后,貝泰以鎮(zhèn)定的口吻說:“杜倫,把手銃拿開,相信他一次。他的話聽來都是事實。”
“謝謝你。”陌生人說。
杜倫把手銃放到身旁的椅子上。“請你好好解釋一下這一切。”
陌生人仍然站在原處。他的身材高大,手長腳長。他的臉孔由許多緊繃的平面構成,而且看起來,他顯然從未露出過笑容。不過他的眼神并不凌厲。
他說:“消息總是傳得很快,尤其是那些看來難以置信的消息。我想現(xiàn)在卡爾根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騾的手下今天被兩名基地觀光客羞辱了一番。而我在傍晚前,就獲悉了重要的詳情。正如我所說,這顆行星上除了我,再也沒有其他的基地觀光客。我們對這些事都非常清楚。”
“‘我們’又是哪些人?”
“‘我們’就是——‘我們’!我自己是其中之一!我知道你們會回到船庫——有人偷聽到你們的談話。我自有辦法查看登記處的資料,也自有辦法找到你們的太空船。”
他突然轉身面向貝泰。“你是基地人——土生土長,對不對?”
“是嗎?”
“你早已加入民主反動派——就是所謂的‘地下組織’。我不記得你的名字,但我記得你的容貌。你是最近才離開基地的——倘若地位更重要些,你根本就走不了。”
貝泰聳聳肩。“你知道的還真不少。”
“沒錯。你是跟一名男子一塊逃走的,就是那位?”
“難道我還需要回答嗎?”
“不需要。我只是希望彼此好好了解一番。你匆匆離境的那個星期,我確信你們約定的暗語是‘謝頓,哈定,自由’。波菲萊特·哈特是你的小組長。”
“你是怎么知道的?”貝泰突然兇起來,“警察逮捕他了嗎?”杜倫拉住她,她卻掙脫了,反倒向那人逼進。
那基地人沉穩(wěn)地說:“沒有人抓他,只是因為地下組織分布甚廣又無孔不入。我是情報局的漢·普利吉上尉,是一個小組長——具體頭銜并不重要。”
他等了一會兒,又繼續(xù)說:“不,你大可不必相信我。干我們這行的,凡事最好能在不疑處有疑,不能在有疑處不疑。不過,開場白最好到此為止。”
“沒錯,”杜倫說,“請你言歸正傳。”
“我可以坐下嗎?謝謝。”普利吉上尉大喇喇地翹起二郎腿,還把一只手臂閑閑地垂到椅背后面,“首先我要做一項聲明,我實在不曉得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指從你們的角度而言。你們兩位不是直接從基地來的,可是不難猜到,你們來自某個獨立行商世界。這點,其實我并不怎么關心。但出于好奇,請問你們準備拿這個家伙——你們救出來的這個小丑怎么辦?你們留著他,等于在拿生命開玩笑。”
“這點無可奉告。”
“嗯——嗯。好吧,我并沒有指望你們會說。但你們?nèi)羰窃诘戎呌H自前來,還以為會有號角、鑼鼓、電子琴組成的大樂隊為他開道——放心吧!騾不會那么做的。”
“什么?”杜倫與貝泰異口同聲喊道,而馬巨擘躲在艙房一角,耳朵幾乎豎了起來。這一瞬間,他們?nèi)擞煮@又喜。
“沒錯。我自己也在試圖跟他接觸,而我所用的方法,要比你們兩位玩票的完善得多。可是我也沒有成功。這個人根本不露面,也不允許任何人為他攝影或擬像;只有最親近的親信,才能見到他本人。”
“上尉,這就能解釋你為何對我們有興趣嗎?”杜倫問道。
“不,那個小丑才是關鍵。見過騾的人少之又少,小丑卻是其中之一。所以我想要他。他也許就是我所需要的佐證——銀河在上,我必須找點東西來喚醒基地。”
“基地需要喚醒嗎?”貝泰突然以嚴厲的口吻,插嘴問道,“為了什么?你這個警鐘到底是為誰敲響的——反叛的民主分子?或是秘密警察和煽動者?”
上尉緊緊皺起眉頭。“女革命家,等到整個基地受到威脅的時候,民主分子和暴君都會被消滅。讓我們先聯(lián)合基地的暴君,打敗那個更大的暴君,然后再把他們推翻。”
“你所說的更大的暴君是什么人?”貝泰氣沖沖地問。
“就是騾!我對他的底細知道一些,因此若非我機警過人,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叫小丑到別的房間去,我需要單獨跟你們談談。”
“馬巨擘。”貝泰一面喊,一面做個手勢,小丑便不聲不響離開了。
于是上尉開始他的陳述,口氣既嚴肅又激動。他將聲音盡量壓低,杜倫與貝泰必須靠得很近。
他說:“騾是一個精明至極的人物——他不可能不知道,個人領導能夠產(chǎn)生多大的魅力和魔力。既然他放棄這樣做,那想必是有原因。而那個原因一定是,和人群直接接觸會泄露絕對不能泄露的重大秘密。”
他做了一個不要發(fā)問的手勢,用更快的速度繼續(xù)說:“為了追查這個秘密,我走訪了他的出生地,在那里詢問過一些人。對這件事略有所知的人,只有少數(shù)幾個還活著,不過也活不了多久了。他們記得那個嬰兒是在三十年前出生的——他的母親難產(chǎn)而死,還有他幼年的種種奇事。騾根本不是人類!”
聽到這句話的兩個人,被其中模糊的含意嚇得倒退一步。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們兩人并不了解,卻都能肯定其中的威脅性。
上尉繼續(xù)說:“他是一個突變種,而根據(jù)他后來的成就,顯然是極成功的突變種。我不知道他有多大能耐,也不確定他和驚險影集中所謂的‘超人’究竟相差多少。但是他從無名小卒變成如今的卡爾根統(tǒng)領,前后只花了兩年的時間,這就足以說明一切。你們看不出其中的危險性嗎?這種無法預料的生物基因突變,也會包括在謝頓計劃之中嗎?”
貝泰緩緩答道:“我不相信有這種事,這只是一種高明的騙術。假如騾真是超人,他的手下為什么不當場殺掉我們?”
“我已經(jīng)告訴過你們,我不知道他的突變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他也許尚未準備好對付基地,目前他能忍受這種挑釁,足以代表他老謀深算。現(xiàn)在,讓我跟小丑談一談。”
面對著上尉,馬巨擘拼命發(fā)抖,他顯然十分畏懼面前這個高大強壯的男子。
上尉開始慢慢問道:“你曾經(jīng)親眼見過騾嗎?”
“尊貴的先生,我簡直看過了頭。而且,我還用我自己的身子,體會過他臂膀的重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