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宴
夜幕降臨。
許家小洋樓燈火通明。
秦尤實在弄不懂為什么要搞個追思會,按照許敬山那老東西的腌臜德性,能有什么光輝事跡可供后人瞻仰悼念的?朝他墳頭上扔爛白菜、踩幾腳痛罵幾聲還差不多。
但這些只能想想,總不能真的這么干。
并且許敬山很好地證明了“哪怕是坨屎也有人愛”的道理,來參見追思會的人流濟濟一堂,蛇鼠一窩,個個表情深痛,就是不知道摻了多少水分。
秦尤剛心懷鬼胎地和沈?qū)幒淹辏恢遣皇蔷腿缳R崢?biāo)f,越是隱藏得深就越滴水不漏,還是她真的就是大家閨秀的典范,一通東拉西扯下來,她愣是半點端倪都沒摸著。
簡而言之,她和許東尼嘴里所描繪的一般無二,她人很好,很沒有刺的溫和。
秦尤半倚在座位上,隔著衣香鬢影望向人流彼端的沈?qū)帲驅(qū)幷诤鸵幻腿苏f話,蒼白的臉帶著些許憔悴的柔弱,舉止依舊落落端方。
那仆人只頷首聆聽,面無表情卻不顯冷漠,遠(yuǎn)遠(yuǎn)瞧著,還讓人覺著其間流淌著和善的親密。
她視線一晃而過,又在攢動的浮光掠影里抓住了與許博涵攀談的賀崢。
這廝脫下制服換上西裝,竟又別有一番風(fēng)味。
有些人穿西裝就像是賣保險搞房地產(chǎn)的,但有些人卻像是在商場里叱咤風(fēng)云的總裁,亦或者是克己奉公的領(lǐng)袖。
盡管秦尤很不想承認(rèn),但這廝確實屬于后者。只不過再好的皮囊都難掩他身上那股流氓氣質(zhì),這就使得他即便是穿正裝,舉手投足間也都攜著幾分桀驁的痞態(tài)。
秦尤出神間,流氓本尊已至跟前。
大概是夏夜里暑意蒸騰,這會兒珠圍翠繞更是燥熱得叫人喘不過氣,他一坐下便端了杯酒一飲而盡,喉結(jié)隨之滾動,另一手又略顯粗暴地去扯領(lǐng)帶,一整個衣冠禽獸西裝暴徒的味道。
秦尤環(huán)著胳膊沒作聲。
頸間松將許多,終于沒有那股勒死人不償命的緊繃感——他是真不喜歡穿西裝,衣柜里一套西裝都找不著,要不是為了蹲沈?qū)帲艖械没ㄥX買這堆破布。
賀崢吐口氣,問道:“有線索嗎?”
秦尤搖頭。
他默然片刻,視線落在幾米開外的許博涵身上:“你覺得許博涵這個人怎么樣?”
“不喜歡。”
“為什么?”
“寸頭,太扎腿。”
賀崢皺起眉,好半晌才回過味來,簡直都不知道該流露出什么表情,他頂著滿臉黑人問號難以置信:“你…”
結(jié)果你了半天也沒你出個所以然來。
秦尤輕輕一笑,轉(zhuǎn)身朝小洋樓走去,賀崢緊隨其后,問道:“你真是什么人都可以下手是嗎?”
“不是啊,除了你。”
“……”
賀崢被打擊到了,表情涼涼的。
追思會在露天的花園里舉行,這會兒小洋樓里外都空無一人,深幽靜謐,落針可聞。
經(jīng)典的復(fù)試結(jié)構(gòu),正中央是寬敞的會客廳,右手邊幾間儲藏室門扉緊閉,距離門口半米遠(yuǎn)的木質(zhì)樓梯蜿蜒旋轉(zhuǎn),隔空好幾層,抬頭便是規(guī)整的圓,以及雕梁畫棟的天花板。
秦尤推開儲藏室的門,內(nèi)里位列著幾條櫥柜,高矮不一錯落有致地疊放著各種精致碗碟餐具。
她一邊緩緩踱步,一邊視線打量四周。
賀崢雖然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沒見過什么世面的愣頭青了,但眼前這出還是讓他輕微地唏噓了一番。
人家專門用來放碗的房間都比他那全部身家擠在一塊的狗窩大。
見秦尤一會兒望望天花板,一會兒看看門口,視線不像是無頭蒼蠅似的亂轉(zhuǎn),反倒像場景再現(xiàn)的模擬,他問:“我一直想問你,你打算怎么辯護?”
“你不是心里有數(shù)么?利用喬喬啊。”秦尤又抄起跟掃把往天花板捅了捅,邊道:“為弟弟報仇,挺可信的。”
“喬喬已經(jīng)死了。”
“嗯,畏罪自殺啊。”
“……”賀崢啞然片刻,難以置信道:“你完全就是在顛三倒四瞎扯淡。”
秦尤先是一笑,旋即又嘆息似的搖搖頭:“賀隊,你知道你最大的問題是什么嗎?分不清你我的角色。我和你不一樣,你是實情調(diào)查者,我是故事講述者,既是故事,自然有自由發(fā)揮的空間,貼合實際亦或者天馬行空,甚至離經(jīng)叛道,只要最終結(jié)果能使人信服,誰會去糾結(jié)故事是真是假?”
賀崢默了默:“所以你的技巧就是捏造杜撰。”
秦尤將掃把往角落一扔,款步而過時眉尖沖他輕輕地?fù)P了下,含著幾分玩味幽幽笑說:“美也可以出自于一個精妙的謊言。”
她一條多情眉本就飛斜入鬢,這一挑又仿佛帶著無盡的蠱惑和邪肆,簡直流光溢彩妖冶非常。
賀崢心口驀地一滯,莫名發(fā)熱起來,咽了咽喉嚨才垂下眸心道:“不在乎真相?”
“真相?”秦尤行至窗邊,用上等面料織就而成的簾幔擦擦手,稍帶不屑道:“真相是人為創(chuàng)造的,把事實包含在真相中為你的目的服務(wù)。如果真相無法幫你達成目的,那就重塑真相。”
賀崢森森然道:“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甚至罔顧他人清白性命,這就是你的準(zhǔn)則嗎?”
秦尤扯了扯嘴角,似乎是很好奇,她在他跟前站定,眼波流傳出幾絲微妙的光:“賀隊的準(zhǔn)則是什么?不傷害無辜?不為利益動搖?可我也不見你有在奉行啊。”
賀崢:“……”
“世上每個人都那么熱烈地去追求一個律己的準(zhǔn)則,可其實沒有一個人能恪守到底,人們只會淹沒在不得要領(lǐng)中。你自己也說過,沒有人非黑即白,比如我,我會為了目的污蔑他人,我也會做慈善救一個危在旦夕的陌生孩子。那你說,我到底是好,還是壞?我的準(zhǔn)則到底是優(yōu),還是劣?”
“歸根結(jié)底,在一個瘋狂又不公的世界里遵循準(zhǔn)則,不是高尚,而是愚蠢。所以,我的準(zhǔn)則就是沒有準(zhǔn)則。”
賀崢看向她的眼神極度復(fù)雜。
明明他比她高出那么多,可在這一瞬間,他卻覺得她的影子都快覆蓋過了自己。
一股可怕又強勢的熱意悄然滲進血液,倒流似的從四肢匯聚到肺腑,厚積薄發(fā)地醞釀成了某種難以名狀又不可抑制的悸動。
秦尤這個人,并不是說沒有道德觀,她有,但那體系都是她自己建立構(gòu)造的,并且她只遵循自己世界里的標(biāo)準(zhǔn)來行事。
好像和世人不在同一個維度,這就使得普羅眾生眼里的善惡在她那都失去了分明的定義和主次,沒有同理心,也不會產(chǎn)生任何憐憫的共鳴,典型的壞種。遠(yuǎn)比那些個流氓歹徒兇惡多了,因為她這把刀殺人不見血,毀人于無形。
于友于敵,都是場災(zāi)難。
而這樣的人,才是最最可怕的。
世紀(jì)冰河一樣的沉默,賀崢靜謐而幽深地端詳著她,各種思緒紛飛,突然又冒出一個念頭。
她到底是怎么長成現(xiàn)在這幅冷血魔頭樣的?
當(dāng)初她還抓著自己的袖子可憐巴巴地乞求說:“哥哥,別帶走我爸爸好不好?”
一整個就是坨不諳世事的小白菜,可現(xiàn)在呢?卻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最大逆不道的話。
興許是當(dāng)初的變故和日久經(jīng)年的時間吧,七年了,總會讓人面目全非的。
賀崢看了她好一會兒,觸及到她略顯疑惑的眼神才微斂心神,不知是諷刺還是慨嘆地說道:“還好你只是名律師。”
秦尤輕笑一聲,沒把他話里的深意當(dāng)回事,她懶洋洋道:“賀隊,人們請我來是為了混淆視聽的,真相依然掌握在你的手中啊。順便說一句…”
她手倏爾撫上他領(lǐng)帶,指尖曖昧地勾了一下,莞爾道:“領(lǐng)帶不錯。”
賀崢沒來得及琢磨她這話是不是給他面子的安撫,就被她這超綱的舉止給弄得當(dāng)即愣住,他心想:她這是在調(diào)戲我嗎?
秦尤卻不以為意,錯身而過,站定在儲藏室門口不緊不慢地道:“喬喬當(dāng)時在儲藏室里,門框限制了她的視野范圍,她所看到的許東尼飛奔下樓的畫面僅僅一瞬間。三秒、兩秒,或許更短,視覺判定就會存在偏差。再加上許東尼一年到頭都不著家,她來許家工作又才半年,說不準(zhǔn)面都沒見過幾次、臉都認(rèn)不大熟,那她如何就能夠確定,跑下樓的人一定是許東尼呢?這是漏洞一。”
秦尤說完慢步上樓,跨過幾道臺階,望向書房。
賀崢順著看過去,書房在離二樓樓梯口約莫三米的位置,他這么打眼一掃,就明白了她接下來的漏洞二。
“根據(jù)喬喬口供,她聽見頭頂天花板咚的一聲巨響,像是什么重物跌倒到地上了,緊接著一回頭就看見許東尼跑下來。如果以慣性認(rèn)知來揣測,那聲響就是許敬山被刺后倒地產(chǎn)生的動靜的話,按照從書房到一樓半這段距離,就算是飛奔…”
賀崢搭腔說:“也不可能在一個回頭的短短時間里完成。”
秦尤:“嗯,許東尼又不是閃電俠。再者,假設(shè)他是真的吵急眼了沖動殺人,那就會存在一定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時間,即便有預(yù)謀殺人,也總得檢查一下人死沒死透吧?簡而言之,這些都需要時間,回頭就看見,要么看見的不是許東尼,要么許東尼不是真兇。”
兩人上了樓,秦尤倚在書房門邊:“漏洞三,‘我看見小少爺上樓來了’,可是她并沒有看見許東尼走進書房。”
賀崢:“但許東尼自己都承認(rèn)了他在書房里和他老子吵架。”
秦尤:“吵架?誰說的?他不是就上樓拿了瓶酒嗎?”
賀崢:“……”
秦尤勾唇:“法庭上千變?nèi)f化,任何的人和事都是一個浮動的未知數(shù),就看你怎么加以利用,變成有利于己的了。”
賀崢覺得她能把“翻改供詞”說得這么清新脫俗又暗藏玄機,語言功底實在和彭斯那禿驢不相上下。
他道:“前面一后面二,難道不是心虛的詭辯嗎?”
“行,就算我一直一又能把我怎么樣呢?賀隊,根據(jù)州際刑事訴訟法第46條,只有被告人供述,沒有其他證據(jù),是不能認(rèn)定被告人有罪的。”
賀崢:“……”
賀崢啞口無言了。
看賀大隊長一而再再而三地吃癟,秦尤心里別提有多痛快了,一雙狐貍眼兌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挠鋹偅谜韵镜溃骸白詈笠稽c,不知道賀隊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目前所掌握的關(guān)于案發(fā)前后狀況的陳情都只是聽喬喬說的。有人證物證嗎?沒有,是真是假,誰知道?”
賀崢明白她的意思。
案發(fā)前案發(fā)后的情形都是經(jīng)由喬喬這個第一現(xiàn)場目擊者的嘴講述的,很可能這其間臥虎藏龍大相徑庭——這也是他們之前的推論。
比如喬喬是否看到了真兇?
她為什么被殺?
又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緣由殺她?
根據(jù)所掌握的信息來看,這絕對不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迷點,而是由一件事串聯(lián)起來的。只有先弄清楚許敬山是如何遇害的,才能抽絲剝繭地揭曉謎底。
賀崢推開書房門走了進去,抄在兜里的食指輕輕捻著——他想事情想得入神就會慣性做這個動作。
書房就是第一案發(fā)現(xiàn)場,痕檢出沒有任何轉(zhuǎn)移挪動的跡象,也就不存在“拋尸”,而且一開始就說現(xiàn)場很干凈,血液集中,門窗完好無損,書桌擺件一律塵封未動。
所以,職業(yè)殺手是怎么進來的?
一樓是會客廳,當(dāng)晚私宴人多眼雜,統(tǒng)一的走訪口供是說除了看見許東尼上樓就再無其他,那么…
賀崢站在書房正中央,四下望去,書房空間寬敞裝潢大氣,里外都透露著有錢人的豪橫,從建筑家的角度來看是件畫閣朱樓般的藝術(shù)品,但從他的角度來看…
這不就是個密室么?
密室講義有十三種,常人最先思考到的一條就是存在暗道。但這條在當(dāng)晚徹查的時候就已經(jīng)排除了——此間書房并沒有接連著什么不為人知的通路。
至于其他的,一系列陰差陽錯的巧合導(dǎo)致像謀殺?不是,誤打誤撞走入死亡陷阱?不是,房間內(nèi)裝置好了殺人機關(guān)?不是,事先準(zhǔn)備好的投毒毒發(fā)身亡?不是,自殺?更不是。
機械裝置型、時間交叉型、心理亦或者視覺錯覺型、鎖門死亡型都不是。
事先藏在哪里了嗎?
賀崢目光沿著嵌入式的櫥柜逡巡了一圈——其實早都打開看過了,里面堆的除了酒還是酒。
許東尼說的至少有一點真,那就是許敬山這老不死的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
櫥柜空間狹隘塞不下人——最起碼塞不下一米八又75公斤的壯漢,當(dāng)然,除非他會縮骨功。
他正想動手再搜查一遍,看看是否有什么遺漏,然腦子里驀地咔擦一聲,像是運轉(zhuǎn)的神經(jīng)齒輪對接上了某條不顯眼的軌跡。
他大步流星地轉(zhuǎn)身下樓。
等秦尤優(yōu)哉游哉不緊不慢地跟著他來到儲藏室時,就見他蹲在角落那輛藥理車面前,撩開鋪在上面的毯子正歪頭觀摩著什么。
不愧是大戶人家,送藥的推車都精雕細(xì)琢鑲金刻銀的,華麗地仿若一尊上等的宮廷擺件。
只是塊頭比較大,長方端正,紋理繁復(fù)的流蘇毯墜到底,如同一扇可移動的花窗。
秦尤不出聲也不近前去湊熱鬧,只看著他跟條緝毒犬似的左聞聞右聞聞。
她對視線很敏感,不多時就察覺到異樣。一側(cè)眸,沈?qū)幬⑿χ⒃陂T口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