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
煙兒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人。
她記得鄭衣息將她從蘇氏的手里救了下來,也記得他賜給了自己價值百金的玉容膏。
甚至那玉容膏,比一百個她還要值錢一些。
珠絨頗為艷羨地說:“整個鄭國公府里統(tǒng)共只有一丁點兒,老太太和大太太那兒都沒有,世子爺卻都給了你。”
煙兒趴伏在軟塌中,神色訥然沉靜,兩縷凌亂的鬢發(fā)遮住了她皎若美玉的臉龐,只剩些病中的愁容懶態(tài)。
珠絨瞥了她一眼,撇了撇嘴后便凝神端詳起了銅花鏡里的昳麗容顏。
她的容貌雖比不過這新來的啞巴,可卻比冰月和霜降要美上幾分。
往后多去書房廊廡下露一露臉,何嘗沒有被世子爺瞧中的機會?
珠絨正在悠然自得時,廂房外卻響起一陣陣零碎的腳步聲。
菱花珠繡卷簾被掀起,趁著濃重的夜色,露出兩張怒意凜凜的嬌俏面容來。
“煙兒,世子爺命你立刻去書房里伺候。”冰月面色慘白,盯著煙兒的眸子仿佛要將她鑿穿一般。
霜降堵著氣不肯正眼去瞧煙兒,坐在團凳上梳妝的珠絨也慌了神,手里的篦子聞聲而落。
“爺怎么會傳喚她?”
在如此旖旎的夜色里,越過她們這三個面貌清雅、口齒伶俐的丫鬟,卻偏偏讓那個啞巴去書房里伺候。
里頭的深意實在引人遐思。
三人望向煙兒的視線里已是漾著如出一轍的嫌惡與忌憚。
而躺在軟塌里的煙兒聽得這句傳喚后,竟是止不住地發(fā)起抖來,思緒已攏回那日在竹林時,被鄭衣息掐的只剩一口氣的時候。
那一霎那的鄭衣息分明就是鍍著人皮的惡鬼,修長的指節(jié)便如索命的鎖鏈。
“快些吧,別讓爺等煩了。”冰月冷聲催促道。
煙兒自然不敢違抗鄭衣息的吩咐,只她下半身的傷痕尚未痊愈,翻身下榻時抽動了傷處,疼得她額角滲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
冰月三人卻打定了注意要冷眼旁觀,并無一人愿意上來攙扶一下煙兒。
煙兒扶著墻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寮房,滿心滿眼思慮地皆是鄭衣息的陰森可怖,單薄清秀的身子止不住地發(fā)顫。
循著廊廡下的朦朧燈輝,煙兒慢吞吞地移挪到了書房門前。
里頭的雙喜聽見動靜后,立時打開了屋門,如獲救星般道:“爺在里頭等你。”
說罷,便如一陣風便鉆入了無邊的夜色里。
門扉半敞,煙兒已從縫隙里瞥見了鄭衣息的身影,身子抖得愈發(fā)厲害。
“進來。”
伏案習字的鄭衣息已抬了首,正好整以暇地注視著煙兒,目光從她清麗素白的臉蛋游移到不盈一握的腰肢,眸色諱莫如深。
煙兒垂著頭,頂著灼人的視線走進了書房,抖著身子立在了堂屋中央,頓澀地屈膝行了個禮。
“倒忘了你不會說話。”鄭衣息笑了笑,眸光卻自始至終未曾從煙兒身上移開。
那眸光里透著審視、好奇、不懷好意,還有些居高自傲的鄙夷。
他凝神的太過入神,以至于燭火掩蓋住了璨眸里的冷色。
煙兒抬頭,恰撞進他如一汪深潭的明眸里,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書房的屋門尚未闔上。
似是有人提著六角宮燈在廊角遙遙地窺視著書房里的動靜。
鄭衣息倏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把玩著手里封好的墨硯,笑道:“你身上的衣衫是冰月常穿的那件。”
杏花百褶衫,繡邊是俗色的大紅配綠,襯著煙兒瑩白的肌膚,反而有幾分別樣的雅致。
“可今夜一過,她們便會統(tǒng)統(tǒng)記恨上你。”他幽幽開口道。
煙兒怯生生地抬了頭,水凌凌的杏眸里凝著些不解。
她搖搖頭,又頓了頓,再搖了搖頭。
鄭衣息嘴角漾起的笑意愈發(fā)輕佻肆意。
他將那凍墨擱在了桌案上,道:“你是在說,她們對你很好,不會記恨你?”
煙兒怔然抬眸,雖是不曾從嘴里吐一個字來,可那雙清淺的黛眸卻將她單純的心思暴露得明明白白。
鄭衣息心下愈發(fā)滿意。
夜色深許,燭火不明,眼前的這個啞女頷首半遮不掩的情態(tài)與那出身名門的蘇煙柔有五六成相像。
且這啞女還膽小怯懦,心思也好揣摩的很兒。
一連煩躁了幾日的心緒總算尋到了缺口得以紓解,鄭衣息不再正襟危坐,只慵慵懶懶地倚靠在烏木鐫花扶手椅里。
“這府里的人哪一個不是一門心思地想往上爬?主子是這樣,丫鬟們也不例外。”鄭衣息道。
煙兒卻仍是垂眸不語,并不明白鄭衣息話里的深意。
鄭衣息盯著煙兒瞧了半晌,見她仍是一副懵懂無知的模樣,便蹙眉將話說的更直白了些。
“澄苑的這三個大丫鬟都一門心思地想做我的通房,我在夜半之時傳喚你進書房,她們自然會記恨你。”
煙兒后知后覺地蹙起了柳眉,撞進鄭衣息不懷好意的黑眸里后,便折膝跪在了地上。
鄭衣息勾唇一笑,饒有興致地說道:“還好,還不算太笨。”
煙兒本就又懼又怕,如今愈發(fā)覺得鄭衣息喜怒無常,心思難測。
她后背已被冷汗浸濕,黏膩膩的觸感裹挾著從門扉縫隙里鉆入的夜風,迫得她身子不住地發(fā)虛發(fā)寒。
如此窘迫,卻比不過上首那人似笑非笑的言語里藏著的惡意要來的可怖。
她便如林間斷了腿的幼鹿,是生是死都只隨眼前之人肆意擺弄。
“煙兒。”鄭衣息將這兩個字放在唇舌間咀嚼了片刻。
愈發(fā)覺得眼前的啞女是上蒼賜給他的寶物,連名字與蘇煙柔也這般相像。
五皇子身邊那礙人的爪牙,也可盡數除去了。
到時五皇子要連損膝下兩位有治國宰輔之才的心腹。
而他,不過是折損個卑賤的啞女罷了。
思及此鄭衣息的眸色愈發(fā)陰郁不定,他望著顫抖不止的煙兒,語調不禁放柔了幾分:“我生母便是個爬床的奴婢。大太太去母留子,一條白綾活生生絞死了她。”
煙兒猛然抬頭,清亮的杏眸里蓄滿了煙蒙的淚霧。
他……他將自己不堪的出身都告訴了她,莫不是要殺她滅口。
煙兒跪在地上顫抖的模樣如雨霜里的嬌嫩花兒一般,蒲扇般的睫羽被淚水沾黏作一團,清瘦的身姿愈發(fā)顯得楚楚可憐。
鄭衣息卻不為所動,睥睨著煙兒淚眼漣漣的面龐,輕笑道:“若我要殺你,竹林那一回,你便已死了。”
話音甫落。
煙兒總算是止住了哭腔,身子也不再抖如篩糠,儼然一副劫后余生的慶幸模樣。
鄭衣息這回是真心實意的笑了,“你難道只有活下去一個念頭,活的難堪,活的屈辱,也全然不在意?”
煙兒眨了眨杏眸,柳眉有所松動。
她自然不是全不在意,只是生而為奴,便成了世上的一只螻蟻,茍延殘喘地活下去已耗費了她全部的心里。
如何還能去妄想有尊嚴的活。
鄭衣息一眼不落地盯著煙兒瞧,仿佛能從她素白的小臉上窺視到她心里的念頭。
一個卑賤到塵埃里的啞女,在鄭國公府里為奴為婢,因美貌而被丁總管夫婦百般折辱。
“我可以給你尊嚴,也能讓你做澄苑奴仆里的主子,衣食份例都比著三姑娘和四姑娘的例兒,再給你配個小丫鬟伺候。”鄭衣息仿若施舍地說道。
“我還會教你讀書寫字。”
“你若喜歡丹青,我也能教你。”
鄭衣息興致勃勃地等著霜兒的回答。
他有千萬種手段能逼著眼前的啞女為他做事賣命,可強人所難這詞也太難聽了一些。
他實在是不喜。
他已弄清楚了煙兒的出身來歷,也知曉她從前在西院做著灑掃的活計,被那方婆子百般欺.辱.踐.踏。
他自信拋出來的條件已經足夠誘人。
書房里有片刻沉默。
與鄭衣息篤定的預料不同,煙兒久久不語,嬌俏的面容上也并未浮現(xiàn)欣喜之色。
鄭衣息只得沉下臉,加重了語氣后,滿是不虞地問:
“爺房里缺了個通房丫鬟,往后你就在書房里研研磨,不必做那些粗使活計。”
“你可愿意?”
詢問聲里已染著不分不耐。
煙兒怔然抬首,望向鄭衣息飽含陰郁的俊美面龐,里頭薄冷的沒有半分暖意。
半晌,她才壯起膽子搖了搖頭。
曾記得她那賭鬼爹爹養(yǎng)了她十來年,卻只給她做過一碗裹著鹵蛋的長壽面。
吃完這一碗長壽面,便把她賣給了人牙子。
她出身卑賤,也見識淺薄。更不敢肖想天下掉餡餅的好事。
況且,她初初被人牙子賣來鄭國公府時曾聽李嬤嬤說過。
世子爺要納一個心悅的通房丫鬟,且要出身清白,為人伶俐,最好還識得幾個字。
她與鄭衣息之間,哪兒有半分心悅?
“不愿意?”
上首響起的清薄嗓音里已染上了幾分慍怒。
鄭衣息手里盤弄的凍墨已應聲落地,沉悶撞地的砸擊聲把煙兒唬了一大跳。
下一晌,她聽見了自己慌亂無比的心跳聲以及上首那位主子怒意凜凜的話語。
“敬酒不吃吃罰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