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第七十九章
未央殿內(nèi)的笙歌曼舞被突然打斷,平和舒緩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歌女們紛紛攏起了水袖不知所措地聚作一團,很快就被人帶下去,一些大臣也從位置上站起身來,滿臉疑惑地望著面容嚴肅的御林軍,支吾了半天也沒說出什么,心里卻是慌張起來。
“這是怎么回事?”
“沒聽皇上剛才說嗎?朝中有人通敵啊……”
“啊?竟有此事……”
有些大臣稍微鎮(zhèn)定點,仍舊挺直腰板一動不動地坐在位置上,通敵之人自當(dāng)死罪,但他們置身事外,又何須慌張。
不過所有人的目光都是不安分的,瞟來瞟去猜測那個通敵叛國之人究竟是誰。
御林軍首領(lǐng)和御史大夫從人群后一同走了出來,到李翃面前行了行禮。
李翃面無表情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們按原先計劃行事。
御史大夫領(lǐng)命,走到眾人面前清了清嗓子說道:“此次戰(zhàn)火由北戎率先挑起,我祁軍將士為護家國,在前方浴血奮戰(zhàn),誓死不歸,祁北之戰(zhàn)折損我軍三萬兵力……不想朝中卻有人通敵叛國,利用職權(quán)之便將軍中機密泄露敵方,此舉真乃泯滅天性,論罪當(dāng)斬!”
御史大夫一臉悲痛憤恨,感情交加控訴的唾沫橫飛。
不過眾人早已沒心思聽他說話了,因為右面的最前座上,穩(wěn)穩(wěn)端坐的唐太師脖子上已經(jīng)架了一把劍。
誰是通敵叛國之人,還有什么不清楚?
大臣們訝異非常,議論的聲音瞬間變大就像炸開了鍋。雖然有些人表示不敢相信,但如此情境下已是大局已定,平時與唐太師交好的幾個大臣紛紛面色慘白,不敢發(fā)一言。
但唐太師畢竟是老狐貍,就算此刻被制住了,臉色也毫不慌亂,只是眼里還是流露出一絲不敢置信。
因為拿劍架在他脖子上的人,正是唐深。
御史大夫說完又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冊子,將上面記錄的唐太師罪證當(dāng)眾一一念了出來。
殿內(nèi)另一側(cè),御林軍首領(lǐng)壓著兩個北戎俘虜上來。
唐太師一看那兩人,臉色才開始不好了,不顧架在脖子上的劍,一掀官袍跪在地上,語氣沉痛地說:“老臣為祁國盡心盡力,輔佐兩代君王,忠心日月可鑒,還懇請皇上明察!”
“證據(jù)確鑿,唐太師還想讓朕查什么?”李翃抬起步子,緩緩走到他面前。
唐太師話語一噎,低下頭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又偷偷斜眼看向平日里交好的幾個大臣。
可那幾個大臣紛紛避嫌地轉(zhuǎn)過了臉去,其余事情他們說兩句倒也無妨,但這可是通敵叛國啊,誰沾一點可就惹了一身的騷!更何況,人家兒子都知道明哲保身,他們又湊什么熱鬧,嫌官位太高小命太長嗎?
“唐太師勾結(jié)北戎,與敵暗通,險困我大祁軍士于荒漠,損國利益,理應(yīng)論罪處死,”李翃的目光凌厲地掃了一眼眾人,聲音冰冷而平穩(wěn)地說道,“但,朕念其輔佐過兩代君王,其子檢舉且立下軍功,以功補過,遂撤去其官職,流放邊疆。”
此話說完,底下又是一陣小騷動。
唐太師聞言,略微詫異地抬起頭。
眼前的這個年輕帝王,踏著青緞朝靴,一襲明黃色滄海龍騰的長袍,黑發(fā)束著紫金冠兩側(cè)垂下金線瓔珞,襯得他面龐白皙如玉,狹長黑眉飛揚微挑,褐色眸子里露出高深莫測的光芒,渾身散發(fā)出一股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氣。
唐太師心中震顫了一下,這么些年,他早該認識到的,皇上早已經(jīng)不是那個需要借助他力量登基的皇子了,他如今大權(quán)在握,皇位穩(wěn)固,哪里再需要容忍自己?或許從一開始,他便沒將皇上看透……
皇上的心思太深,怕是從一開始就忌憚自己,一早就開始一步步謀劃,通敵之事……皇上都看在眼中只是隱忍不發(fā)吧?
“微臣——多謝皇上饒恕一命。”
唐太師閉了閉眼睛,表情微微動容復(fù)雜,此時情景,加上鐵證在前,就連親兒子也背叛自己了,他除了認罪還能有什么辦法?要怪,也只能怪他這些年確實太狂妄了些,榮寵蒙蔽了雙眼卻忘了這究竟是誰家的天下!
他匍匐在地上的身影不禁顯得有點蒼老佝僂。
唐澤坐在上座挺直了脊背,神色淡淡地看著未央殿內(nèi)所發(fā)生的一切,直到唐太師被御林軍帶下去,唐深仍舊安然無恙地坐著,其余大臣也沒把話題扯到自己身上,才松開了緊握的手指,心里長舒了一口氣。
在宮宴時趁其不備先發(fā)制人,扣住對方再細數(shù)其罪證,是最穩(wěn)妥也是最容易的辦法……這件事李翃并沒有瞞他,所以唐澤一開始就是知道的,但心里的忐忑并沒有因此而減少。
他抬眼望了一眼李翃的背影,高大修長,筆直挺拔地立于正殿中央,微晃的燈火在他身邊一側(cè)投下斑駁黑影,渾身顯出一種睥睨天下的威嚴氣勢。
不知怎么的,唐澤忽然產(chǎn)生了幾分安心的感覺,他收回視線,垂了垂眼睫,心下不禁微微一動。
之后半月,朝堂中涌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詭譎風(fēng)波。在這場風(fēng)波中,除唐太師通敵被懲之外,共牽涉出其黨羽一十三人,均得到了相應(yīng)處置。
而唐深作為唐太師之子卻憑借著檢舉和軍功,不但沒受此事牽連,反而加官進爵,受百萬金賞賜,更得圣上信任。
唐家——竟在這場微妙的朝堂變化中保存了下來。
隨后,李翃的封后圣旨也下達了。雖然朝中對此事頗有微詞,但李翃力排眾議,加上唐深在朝中的地位,一些愛閑話的大臣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說到底,這畢竟是皇上的家事。
又隔了幾天,李翃還真是安排唐澤與唐深單獨見了一面。
這天下午,唐深剛從養(yǎng)心殿出來,便看到了在廊下等候的唐澤。
他看了一眼唐澤的肚子,眼里閃過復(fù)雜的光芒,頓了頓,還是抬起腳步走過來,先拱手行了禮,才開口問候一些她的近況。
唐澤笑著一一回答了,又見唐深面容略顯憔悴,眼底還有一小片淡淡青黑,就知道他這半個月來肯定很忙碌,也承受很大的壓力。
自古以來忠孝不能兩全,他既然選擇了忠君,那勢必就要犧牲唐家,雖然唐太師罪有應(yīng)得,朝中之人明面上肯定也是夸贊于他,但暗地里的一些閑言碎語只怕還是會傳入他耳中的……
唐澤還沒開口問,唐深就說道:“澤兒,想必皇上已經(jīng)同你說了吧?你——可是會恨我?”
唐澤微愣了一下,隨即搖頭道:“如果哥哥不這樣做,勢必不能保全唐家,等待唐家的只有一個下場——滿門抄斬,那我現(xiàn)在又如何能站在這里與你說話?恨這個詞又從何說起?”
唐深目光復(fù)雜地盯了她許久,半響,才無奈地輕嘆了一口氣,說道:“澤兒,你不怪我便好。”
頓了頓,又說:“皇上生性謹慎多疑,父親通敵北戎一事,他怕是早已有所察覺……我揭發(fā)一舉,一來是忠于大祁,二來也不過是為了順應(yīng)皇上的意思,與其等著唐家傾頹,還不如早一步做打算,至少我這樣做,還能保全唐家,保全你。”
對方的目光透出幾分熾熱和隱忍,唐澤心底異樣了一下,便不動聲色地挪開了目光,望向遠處說:“哥哥的做法,我不僅理解還很感激……不過,哥哥還稱呼他為父親嗎?”
唐深驀地一怔,眼里迅速地轉(zhuǎn)圜過幾道復(fù)雜光芒,最終卻還是靜默沉淀了,他撇開臉唇角略略苦澀地一扯,輕聲說:“皇上還真的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你了啊……”
唐澤默認,漆黑烏湛的眸子定定看他,等著他說下去。
唐深卻轉(zhuǎn)開視線,手掌按在腰側(cè)佩劍用力握了握,思索了一會兒,表情稍稍出神。
“澤兒,你聽到的沒錯,我確實并非唐家血脈,我只是二姨娘為穩(wěn)固地位從外面抱的一個孩子,當(dāng)時這件事瞞過了所有人,我也是七歲那年偶然得知……唐太師是你父親,不是我的。”
唐澤沉默了一瞬。
唐深轉(zhuǎn)過身,眼神頗為認真地望著她:“只是從今以后,我都會以唐家人的身份活下去,所以澤兒,你不要認為我很可怕,也不要與我生分,無論如何,我都會是……你的兄長!”
他說完這句話,似乎是花了很大的力氣,原本緊握的手指松開垂在一側(cè)。
唐澤卻是笑了笑,唐深這是怕自己心里介意?其實他能有什么好介懷的,就連三天前,宮外傳來唐太師流放路上畏罪自殺的消息,他也沒有感到多大的驚訝。
只有唐太師一死,唐家才能安然無恙,也能給唐深和他減去不少壓力。
唐澤覺得這并不是自己冷血的問題,一來是他和唐太師并無感情,二來像唐太師這種通敵賣國的行徑確實為人不齒。所以,唐深這種擔(dān)心很多余好嗎?
“我以后自然還是要仰仗哥哥的。”唐澤說道。
唐深表情放緩了下,卻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失神地說:“唐家養(yǎng)育我多年,我雖非親生,卻也不是冷血無情的,尤其是二姨娘她養(yǎng)育我……她也是想不開才……”
唐深說著便說不下去了。
唐澤知道,唐太師畏罪自殺的消息剛傳到洛城,二姨娘便在家中投繯自盡了,這倒是讓他感到了幾分意外,難道二姨娘對唐太師是真愛?又或者,覺得自己上多年為妾到頭來還是上位無望?
唐澤安慰了幾句。
“沁兒也是經(jīng)不起事的,這幾天已經(jīng)哭暈過去好幾回了。還好有唐夫人在,她雖然傷心,但還是咬牙支撐著唐府內(nèi)宅,我必會把她當(dāng)做生母侍奉的,你盡可放心。”
“這段日子辛苦哥哥了,我卻是一點也幫不上忙。”唐家雖然保全下來,但卻還是不復(fù)以往榮寵,內(nèi)府也是一團亂糟糟的情景,唐澤聽了并不傷感,心里卻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了幾許壓抑情緒。
“只要你好好的,我便放心了,談不上辛苦一說,”唐深視線從遠方收回落到了唐澤臉上,頓了頓,語氣鄭重地說,“澤兒,半個月后便是封后大典,你放心,以后我便是你在朝中的依靠,會扶持于你!”
唐澤眨了眨眼睫,復(fù)又抬起頭,輕笑著應(yīng)了一聲。朝堂,后宮,扶持……照目前看來,他的生活確實要按照這一軌跡進行下去了……
唐深并不能久留宮中,加上朝中內(nèi)宅都有一大批事務(wù)等著他去處理,于是說了幾句話后就匆匆告辭,。
唐澤目送他離去,又在原地駐足停留了一會兒,心里壓抑的情緒無端鼓漲漲起來。他看了一眼養(yǎng)心殿的門口,眼睫一垂,回頭朝深宮方向走去。
夕陽半沒,朱紅色宮墻愈顯顏色秀麗,磅礴大氣,一抹斜斜的光線從天盡頭揮灑余熱,照射進來拉下一片連綿起伏的宮殿側(cè)影。
唐澤沒料到才走一小段距離,迎面就碰上了一個熟悉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