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來找你了？”蕭信迎面丟來一句。
    許融默認(rèn)，反問他：“你跟著蕭倫來的？”
    “他定禮沒下成，走到一半回了家，家里亂了套――”蕭信草草解釋了一下，“我看見他又獨(dú)自出了門，樣子不對，就跟來了。”
    許融點(diǎn)頭。看來蕭倫起碼有一句真話，那就是他確實沒把許華章供出來。
    蕭信沒給她空閑多想，跟著就問：“太太至今沒通知我婚約取消，外祖母出面也失敗了是不是？”
    許融承認(rèn)：“是。”
    不必再有僥幸，蕭倫的表現(xiàn)已是明證。
    并且，她也知道失敗在何處，整件事中間的不對勁之處，她是今天才發(fā)現(xiàn)嗎？不。
    她早已隱隱地有感覺了，只是不去深想，闔上耳目，派出白泉是她唯一的動作――她真的會信任一個只見過一面的人，將財物輕易付予？半賭半安排而已，為拋下這一團(tuán)亂麻，多一條盡早脫身的路。
    可惜，終究沒來得及。
    蕭信點(diǎn)一點(diǎn)頭：“我知道了。許姑娘，既然你的辦法不奏效，那就按我的來了。”
    許融一聲嘆息正壓在舌底，聞言霍然抬眼：“你的辦法？”
    她話出口就明白過來，蕭信有什么辦法，無非一個走字。
    誠然快刀斬亂麻，可快，也痛。
    “你冷靜一點(diǎn)。”
    說實話，許融也想回去把能搜羅的物件都搜羅一番后一走了之，但面前杵著一個比她還激進(jìn)的、一點(diǎn)就能炸的暴躁少年，她反而只有找回理智，勸他，“你走容易，你娘我見過了，她離開長興侯府，恐怕活不下去。”
    那么朵小白花，隨便一陣風(fēng)雨都能將她打折了。
    蕭信卻道：“我和姨娘商量過了，她愿意跟我走，以后我養(yǎng)活她。”
    許融意外――韋氏柔弱的外表之下，竟有這種膽魄？
    蕭信停了片刻，覺得已沒什么好說的，他道：“就這樣吧，許姑娘，你也不用煩惱了。”
    他干脆地轉(zhuǎn)身就走，許融不及細(xì)想，忙叫住他：“你等一等！”
    蕭信皺眉回頭。
    許融心中飛速轉(zhuǎn)動，但轉(zhuǎn)了一會兒，仍沒想起該說什么，她總不能明說，她也許還有用得上蕭信的地方，所以他不能走吧？
    蕭信將自家親緣都斬斷大半了，哪里還會理她。
    “你給我一點(diǎn)時間。”她倉促間只能道，“我再想一想有沒有別的辦法。”
    蕭信沉默，片刻之后，在許融希冀的目光中他道：“兩天。”
    這么少？許融睜大眼睛：“這哪里夠，至少五天。”
    蕭信不為所動，冷酷堅定：“兩天。我不便總來此處尋你，兩天以后，我在南街的樂興茶樓等你，你拿不出辦法，就不必再多說了。”
    **
    許融悶悶回轉(zhuǎn)。
    許夫人和許華章都湊上來問，許融沒空搭理，三兩句打發(fā)了他們，回去房中靜坐。
    她沒坐在光線好的窗下炕上，而是坐在了梳妝臺前。
    打磨光亮的銅鏡映照出一張姣好容顏，如此年輕，充滿希望。
    但許融知道，這張臉的真正主人已經(jīng)不在了。
    在那個她沒見過的山坡下，“她”去得猝然、糊涂、無聲無息。
    而今又多了一樣：可疑。
    張老夫人這樣身份脾氣的人，不會隨便對她出爾反爾，不該發(fā)生的事發(fā)生了，那就一定有發(fā)生的理由。
    許融注視著銅鏡，鏡中表情平淡。
    事實上，倘若不是她懶得多事費(fèi)心，也該早發(fā)現(xiàn)蕭夫人的不同尋常，即使許夫人的哭訴令蕭家丟了大臉，蕭夫人把幼弟拉入局中也是不合理的，更別提還在事發(fā)后堅持違背母親的意愿，她這口氣出得太不成正比。
    蕭夫人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
    在那個山坡上，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事？
    蕭倫――或許還包括常二姑娘，又究竟在“她”的死亡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白芙，叫人備車。”
    **
    許融去往英國公府，以拜謝張老夫人遣醫(yī)的名義。
    既然張老夫人不給解釋，她就直接來要了。
    她的請見不太順利――不是張老夫人不愿見她，而是正好有客先她一步來了。
    引她入廂房等候的婢女很客氣，也沒有隱瞞，告訴她：“老夫人正在和大姑奶奶說話，請姑娘先在這里喝杯茶，稍待片刻。”
    許融揚(yáng)眉，不算意外地應(yīng)了。定禮沒下成，蕭夫人或是來抱怨，或是來向母親討個主意，都很正常。
    就是她這“片刻”候得有點(diǎn)久，不只一杯茶，應(yīng)當(dāng)有兩盞茶的工夫了，中間一度似乎聽見隱約的爭吵聲――然而她所在的廂房與張老夫人的房間隔了至少兩三堵墻的距離，這聲音究竟真不真切，她不能肯定。
    手中溫茶漸漸冷去，隔著窗，她終于看見一行人從正房步階而下，被簇?fù)碓谥虚g的貴婦微低著頭，雖是背影，許融也猜得出來正是蕭夫人。
    蕭夫人離開的步子略快也略重，看著倒像心情不佳、帶點(diǎn)火氣的樣子。
    為了兒子的婚事不諧，還是在張老夫人處所求未遂，又或是挨了訓(xùn)斥？
    沒多久，許融知道了答案。
    婢女來請她起身，一路引她直入張老夫人的臥房。
    張老夫人病了，病勢還不輕，短短幾日未見，她似乎都增了一分老態(tài)。
    所以她只能在臥房見許融。
    對許融這樣的晚輩來說，這不但不是怠慢，甚至能說是一種榮寵與親近。
    許融問安，落座。她已等了好一段時間，但她不著急開啟正題，張老夫人病中還愿意見她，沒作借口把她擋回去，已是在顯露誠意。
    因此許融也不把自己表現(xiàn)得像個上門討債的――雖然她事實上是。
    張老夫人倚在床頭注視著她，目帶欣賞：“好丫頭，給倫兒可惜了，我這里要是有年紀(jì)合適的孫兒，倒是愿意聘你來做個親孫媳婦。”
    許融唇邊笑意淡去――聽話聽音，這是什么意思？
    “老夫人說笑了，我與蕭世子緣淺，是老夫人知道的事，當(dāng)不起老夫人這樣的夸贊。”
    不但知道，而且是親口所言，就算出變故，也不應(yīng)該是朝著這個方向吧。
    “老身沒說笑。”張老夫人搖了搖頭，“你這樣靈醒的丫頭，我有年頭沒見過了。我像你這個水蔥似的年紀(jì)時，只怕都差著一截。”
    這是非常難得的評語，連立在帳邊的大丫頭都投來微微訝異的目光，但對許融無效，因為她實際上沒有這么水嫩，她只是清醒地等待張老夫人的下文。
    “可惜呀――”張老夫人嘆了一聲，“只有便宜倫兒那個小子了。”
    這是挑明了。
    許融笑意完全消失，道：“老夫人，您是要?dú)Ъs嗎？”
    恐怕很少有人以這么單刀直入毫不婉轉(zhuǎn)的口氣與張老夫人說話，立在帳邊的大丫頭忍不住邁前一步，張老夫人擺了擺手：“沒你的事。”
    大丫頭忍耐退了回去。
    “不算。”張老夫人而后看向許融，搖頭，“撥亂反正而已。”
    撥什么亂？將她與蕭信的荒唐婚約解除。
    反什么正？令她與蕭倫再續(xù)前緣。
    毀約嗎？張老夫人說不算，那就確實不算。
    奇異地，許融心中并沒有什么生氣的感覺，只是一片空明，她在這空明中想：張老夫人真的知道這么做意味著什么嗎？
    她望向老人那雙蒼老而寫滿掌控的眼睛，輕聲發(fā)問：“蕭夫人這次同意了嗎？”
    張老夫人的眼神有一瞬鋒厲，旋即柔和而澀然下來：“她倒想不同意――但是人算不及天算，與常家今日成就不了，可見天意如此，就不要逆天而行了。”
    許融了然：她沒聽岔，母女倆之前確實是有過好大一番的爭執(zhí)。
    張老夫人歇了口氣，接著道：“融丫頭，你今兒不來，明兒我也該叫人請你去了。可巧，你來得倒巧。”
    她連說兩個“巧”字，語氣意味深長，許融片刻后反應(yīng)過來，幾乎啞然失笑――看來血脈做不得假，這位老夫人的腦補(bǔ)能力絲毫不遜色于蕭倫，并且還更勝一籌。
    蕭倫至少是認(rèn)出了許華章，才想到了她身上，張老夫人則完全是捕風(fēng)捉影空口開鑒。
    “老夫人，”她開口誠懇表態(tài)，“我與蕭世子無緣在先，勉強(qiáng)更非天意，以我之見，就不要互相耽誤了。”
    她沒辯解出亂子的事跟她無關(guān)，蕭倫既然知道是許華章，張家真想查不會查不出來，辯不清的事，不必浪費(fèi)口舌，她只把跟蕭倫撇清的話說到最狠，張老夫人只要不傻，就不會誤認(rèn)她是欲拒還迎。
    張老夫人當(dāng)然不傻，她因此目中閃過詫異，可是很快轉(zhuǎn)為堅定――許融是不是余情未了，許家是不是派人出手，那在當(dāng)前都已是細(xì)枝末節(jié)。
    她拿定了的主意，不會變。
    “這里面是有些陰錯陽差，”張老夫人也不糾纏前言，點(diǎn)頭，話鋒一轉(zhuǎn)道，“但是事情到了這一步，不管天意，還是人為，就是命中注定了。融丫頭，你說是不是？”
    她不等許融回答，又接著道，“先前鬧了那么些事，我知道你心里多少覺得不安，不過有一句戲文說得好，好事多磨，你們這些小孩子，心性未定，鬧出笑話麻煩都是難免，也不必往心里去。往后你常往我這里來，我包管那府里沒人敢欺負(fù)你。”
    這是許諾成婚以后要給她撐腰，讓蕭夫人和蕭倫都不能給她氣受。
    許融一時沒有說話。
    張老夫人笑了笑：“論理，這些話都該同你娘說，只是你娘太糊涂，恐怕她倒耽誤了你。融丫頭，你也別著急，要是拿不定主意，就先回去想一想吧。”
    **
    許融告辭回去了。
    張老夫人最后一句說得沒錯，那就是她確實有點(diǎn)拿不定主意。
    她不確定要不要跑路。
    這攤子越鋪越麻煩，嫁妝對她來說都沒那么香了，見過張老夫人以后，她更傾向了蕭信的做法：跑路拉倒。
    但以頃為計量的莊子和以萬為數(shù)目的現(xiàn)銀――
    以及一個未滿十八歲未嫁而亡、在這時代甚至稱得上“夭”的少女的公道與明白。
    走，就是拋下這一切。
    留下，就是接受這一切。
    甘蔗沒有兩頭甜，權(quán)利和義務(wù)從來是對等，世間規(guī)律如此，不以個人意志為轉(zhuǎn)移。
    兩天轉(zhuǎn)眼過去，許融舉棋不定。
    而約定的日子已經(jīng)到了，無論如何，她要先去給蕭信一個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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