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請君入甕
楊榮好奇于張安世為何突然上這一道奏疏,而且還寄望于廷議討論。</br> 依著他對張安世的了解,這肯定不是張安世的一時興起。</br> 這家伙精著呢。</br> 就在他還想追問的時候,此時,宦官道:“陛下宣諸公覲見。”</br> 于是眾人魚貫而入。</br> 到了崇文殿。</br> 朱棣已經(jīng)升座,他此時環(huán)顧四周,一聲不吭。</br> 眾人站定后,解縉先出班道:“陛下,今日廷議所議,乃張安世廢鈔鑄幣疏。”</br> 廢鈔是個極敏感的話題。</br> 朱棣有點無語于,這違背祖宗的決定,張安世居然沒有事先和他商議。</br> 而張安世的奏疏,居然立即便被文淵閣那邊要求進行廷議。</br> 如此一來,反而顯得被動了。</br> 越是大事,越不該進行廣泛的討論,朱棣懷疑這是文淵閣有人希望如此。</br> 于是朱棣深深地看了解縉一眼。</br> 解縉卻是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等候朱棣發(fā)落。</br> 朱棣只好道:“準。”</br> 此言一出,解縉便看向張安世,道:“安南侯素知經(jīng)濟之道,此番廢祖宗之制,卻是為何?”</br> 他看上去是作為主持廷議,表現(xiàn)得公平,卻先定性了一個廢祖制的大帽子。</br> 一下子,百官了然,解公對這廢鈔十分反感。</br> 張安世笑了笑,出班道:“大明寶鈔,日益貶值,百姓已經(jīng)不愿接受,陛下,在臣看來,寶鈔已形同虛設了。”</br> 朱棣沉吟著,沒有說話。</br> 解縉微笑道:“諸公有何高見呢?”</br> 便有人站了出來,道:“陛下,解公,大明寶鈔,洪武八年,太祖高皇帝設寶鈔提舉司,立鈔法,印制寶鈔,此祖宗法度,豈可輕易廢弛?寶鈔而今確實弊病重重,卻非太祖高皇帝之過,實乃近年濫印的緣故。臣以為,與其廢寶鈔,不如減少濫印……這才是正途。“</br> 朱棣依舊默不作聲,皇帝在這個時候,一般不會發(fā)表任何建議,哪怕他有自己的想法,都是先讓大臣們吵一吵再說。</br> 解縉依舊面帶微笑地看向張安世:“安南侯以為呢?”</br> 張安世道:“破而后立,現(xiàn)在寶鈔的問題,不在于發(fā)行了多少,未來是否濫造,而在于失去了信用。”</br> 此言一出,先前那人勃然變色,厲聲道:“安南侯,你怎可說這樣的話!破而后立,你這是要破祖宗之法嗎?這要置我大明太祖高皇帝于何地?莫非你還要說,太祖高皇帝,失信于天下嗎?”</br> 儒官們永遠都是這樣。</br> 一言不合,他就給伱扣帽子。</br> 絕大多數(shù)時候廷議,明明在討論具體的事務,可討論到最后,就成為了所謂的大是大非的問題了。</br> 張安世一時無語,心里只想入他娘。</br> 眾人開始竊竊私語。</br> 解縉目光炯炯的看著張安世,似乎對張安世戰(zhàn)五渣一般的口才,有些遺憾。</br> “不妨就請安南侯,將話說完吧。”此時,有人出班,平靜地道。</br> 說話的,竟是楊榮。</br> 眾人見是楊公開口,便都沉默。</br> 楊榮道:“今日所議的,乃是國計民生,洪武期間,制度也有過廢弛,難道是太祖高皇帝否認自己嗎?太祖高皇帝所立法度,無外乎既是為江山社稷,為我大明長治久安,為蒼生黎民。”</br> “有此宗旨,才是太祖高皇帝的本意,尊其本意,便是遵守祖宗成法,若是拘泥于細枝末節(jié)。卻枉顧太祖高皇帝的本意,反而是南轅北轍。”</br> 眾人便不由地看看解縉,又看看楊榮。</br> 解縉臉色微微一變,嘴角依舊含笑,卻道:“楊公所言,頗有道理。安南侯,請細講吧。”</br> 張安世道:“當今市面,朝廷的寶鈔軍民百姓們不愿接受,因此市面上所流通的銅錢、白銀,卻大多成色不一,甚至據(jù)我觀察,這元朝的時候銅錢,竟也沿用迄今。白銀的交易,更是繁瑣,有人交易白銀,竟還要隨時帶著剪子,從這銀餅上剪下相應的銀子上秤,這才完成交易,不但大大耗費時間,而且也十分繁瑣。”</br> “再者,這銀子的成色不同,有的含有大量的雜質,有的卻是純銀。這又給交易帶來了巨大的麻煩。若是以往,大明的金銀交易,大多只局限于土地的買賣。而如今,商品日益增多,這樣的交易,對工商的發(fā)展,必然不利。正因如此,針對眼下幣值紊亂的情況,必須進行更改,貨幣乃一切的基礎,若連貨幣都無法做到統(tǒng)一,對朝廷和百姓,都沒有好處。”</br> 張安世說罷,百官多數(shù)依舊還是沒有動容之處。</br> 說實話,他們覺得眼下這樣,沒什么不好的,大家習慣了。</br> 現(xiàn)在又是廢鈔,又是鑄幣,實在麻煩。</br> 朱棣聽到工商二字,稍稍有些動容,這時他才徐徐開口:“如何鑄幣?”</br> 顯然,張安世對于今日的廷議,早有了全面的準備,于是道:“臣已請人鑄了一些樣品,還請陛下過目。”</br> 張安世取了十幾個樣品出來,送宦官,宦官轉送朱棣御案前。</br> 于是在朱棣的御案上,便擺著十幾種貨幣。</br> 制式統(tǒng)一,有一枚刻了一兩的金幣,上頭有戶部奉旨印制的字樣,下頭還有一行小字,聯(lián)合銀行承制,中間無孔,而這圓幣的正中,則凹凸有致地雕了一條金龍。</br> 與此同時,還有幾乎相同樣式的銀幣一兩,以及五錢、兩錢、一錢,還有銅幣一錢等等的制式。</br> 所有的幣種,制式都統(tǒng)一,一樣大小,哪怕是不同價值的銀幣,也是一樣的份量,唯一不同的,可能只是含銀量的分別。</br> 最重要的是,這雕工很是精美,而上頭雕刻的圖案,卻是不同,如這金幣是一條金龍,到了銀幣一兩,則成了麒麟,此后為斗牛、虎豹等等。</br> 朱棣撿起這玩意,把玩在手里,帶著幾分興致道:“這棲霞的匠人,所制的圓幣,倒是有幾分意思。”</br> 張安世道:“臣以為,用這樣的貨幣暢行天下,如此一來,對于朝廷,可大大的減少損耗,而對于百姓,也提供了大大的便利。”</br> 損耗二字,頓時讓朱棣明白了什么。</br> 稅賦是有損耗的。</br> 損耗是什么意思呢?除了糧賦的損耗之外,金銀的損耗也很嚴重。</br> 因為百姓們所繳的稅收,往往貨幣不統(tǒng)一,成色也不同,官府為了確保自己能收到足額的稅收,往往會將百姓所繳納的白銀、銅錢,往多里算。</br> 你說你這是五兩銀子,可我這秤……分明是四兩八錢啊,你說你在家秤的數(shù)目確實沒錯,難道官府的秤,不如你家的秤?</br> 再有,你這銀子成色不對,里頭這么多雜質,等官府熔煉成元寶,押解京城的時候,只怕你這五兩銀子,最后只剩下四兩五錢白銀了,到時本官如何向朝廷交代?</br> 這只是針對百姓的多征。</br> 除此之外,還有地方州縣,以及各處衙門,入庫金銀,其實也是一樣,他們絕不會對朝廷說,我向百姓多征了,而是說,自己按照朝廷的規(guī)定,征收了多少。</br> 可是呢,征收來的金銀,我進行了熔煉,結果……發(fā)現(xiàn)百姓們良心大大的壞,征收來的金銀,雜質太多,明明我征了一千兩銀子,可結果呢,一熔煉,就成了八百兩。</br> 當然,八百兩算是良心的,因為根據(jù)一些地方志的記載,熔煉金銀所產生的火耗,一般州縣的火耗,每兩達二三錢,甚至四五錢。偏僻的州縣賦稅少,火耗數(shù)倍于正賦。</br> 現(xiàn)在大明當然是以糧稅為主,可是金銀的稅賦也有不少。</br> 而且張安世認為,將來商稅必然要開始統(tǒng)一的征收,若是照這些人這樣的玩,表面上,太祖高皇帝在的時候,將稅賦定的極低,可實際上,天下軍民百姓的稅賦卻是十分沉重。</br> 借著這貨幣不統(tǒng)一的方式,直接導致原本征收十兩銀子,卻讓百姓不得不承擔十五至二十兩銀子的賦稅,而朝廷按理該收到十兩銀子吧,也不對,最后入庫的,可能只剩下六七兩,甚至三四兩。</br> 你問他,他就說他愛護百姓,不忍因為百姓的金銀不純,而苛責百姓。</br> 這等于是兩頭都吃,吃完上家再吃下家,怎么都有理。</br> 朱棣瞇著眼,此時心里已了然了。</br> 若是貨幣統(tǒng)一,而且所有的貨幣,都采用這樣的制式,如此一來,就是該多少是多少了。</br> 顯然就這一點,就足夠朱棣心動了,便道:“嗯……此策,朕看很好,可以試行。”</br> 可百官聽到了損耗二字,心里就猛然咯噔一下。</br> 當初許多人沒有反應過來。</br> 可如今,算是回過味來了。</br> 火耗。</br> 這火耗,還有糧稅的損耗,幾乎是地方官最大的財源,而且是合理合法的。</br> 后世有一句話,叫做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絕對不算夸張。</br> 因為你若當真是清官,單單靠這個,在一個較為富庶的州縣,拿十萬兩銀子,還真大有可能。</br> 而這已算是十分廉潔,兩袖清風,甚至可以做楷模了。</br> 如若不然,靠著各地州縣那點俸祿,一到逢年過節(jié),京城里各家的府邸,從天下各州縣源源不斷的送來的冰敬和炭敬,又是從哪里來?</br> 人家這是巴結京官的,拿個幾兩幾十兩,必定是送不出手的,而且要送的,也不是一個兩個。</br> 這等情況,早就從元朝開始,成為定例了。</br> 屬于那種,你送了,大家不會高看你一眼,但是你不送,大家會不免嘀咕,這個人好奇怪,怎么這么沒有禮貌?</br> 即便太祖高皇帝的時候,這樣合理的損耗還有冰敬和炭敬也依舊絡繹不絕,因為這已經(jīng)超出了貪墨的范疇,人家屬于合理合法。</br> 就好像空印案一樣,每一個都這樣做,每一個人都覺得有道理,你挑不出任何毛病反對他,且每一個人,都有苦衷,可你太祖高皇帝突然掀了桌子,你說你朱元璋壞不壞吧。</br> 解縉不禁詫異地看著張安世,他面色古怪,甚至有點懷疑,張安世這個家伙,是不是瘋了。</br> 他這是想找死嗎?</br> 楊榮目光沉著,觀測著每一個人的反應。</br> 許多人已露出了怒色了。</br> 畢竟……州縣官是朝廷和百姓兩頭吃,可他們吃的卻是州縣官,可現(xiàn)在,你張安世砸我們的鍋?</br> 眾人一時間沒有吭聲,可殿中的氣氛,驟然之間冷了下來。</br> 解縉眼里帶笑,他對此求之不得呢!</br> 這張安世已經(jīng)膨脹到了這個地步,真以為,可以和全天下作對嗎?</br> 這豈不成了第二個董卓,非要找十八路諸侯討伐,是吧?</br> 太祖高皇帝,只怕膽魄也不過如此。</br> 朱棣的目光在眾人的臉上掃視而過,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他手撫案牘,道:“今日所議,暫且作罷,文淵閣諸卿留下,各部尚書留下,張安世留下。”</br> 這么一個廷議,居然果斷地被朱棣踩了剎車。</br> 百官臉色都極不好看。</br> 收益本是固定的,每年能有多少冰敬、炭敬入賬,都可根據(jù)一個人的官位高低,算出個大概來。</br> 可問題就在于,一旦砸了鍋,自己的宅邸置辦了,各房的妾也已經(jīng)納了,奴婢也買了這么多,車馬還有族里的各種開銷,都是照著自己的收入來匹配的。</br> 這個財源若是斷了,就真的要吃土了。</br> 這真比空印案還狠,這是教人餓肚子的問題。</br> 眾臣無言,只是滿臉烏云地沉默著,而后行禮,告辭而去。</br> 留下來的,無外乎是朱棣最信重的幾個大臣。</br> 朱棣站起來,背著手,來回踱步,隨即卻是抬頭看一眼夏原吉,道:“夏卿家乃戶部尚書,給朕說句準話吧。”</br> 夏原吉苦笑道:“陛下,不可如此。”</br> 他簡潔有力。</br> 朱棣臉色冷然:“夏卿認為……此策不通嗎?”</br> 夏原吉道:“任何國策,想要貫徹,都要天下官吏能夠上下一致。照安南侯所言之法,對國家確實有莫大的好處,對百姓也有莫大的好處。可臣認為,若要實施,必定舉步維艱。”</br> 夏原吉頓了頓,又道:“臣之所言,乃肺腑之詞,絕無私念。其實安南侯所言之法,戶部并非沒有人有過這樣的念頭,可實際上……根本行不通。”</br> 他沒有一句是敷衍,都是大實話。</br> 朱棣卻是沉著臉道:“只要對你們有好處,才可貫徹執(zhí)行,是嗎?但凡沒有好處的,那么就寸步難行,這樣長此以往,則朝廷的稅賦越來越少,百姓繳納的稅賦也越來越沉重。十年、百年之后……再大的駱駝,也是要被壓垮的。”</br> 所謂道德滑坡,其實王朝興衰,也是一種滑坡,因為掌握了國器的人,會自覺地維護自己的利益。</br> 就如朱棣所言,一次又一次,拒絕執(zhí)行對他們不利的國策,可每一次,對他們有利的旨意,卻都能得到充分貫徹,如此一來,形勢對他們越來越有利,直到他們的財富和地位越來越膨脹。可與此同時,朝廷的財政必然出現(xiàn)巨大的虧空,百姓也會因為這種合理合法的侵占變得日益難以生存。</br> 最終的結果就是,進入下一個輪回。</br> 夏原吉并非是一個贓官,甚至他為人還不錯,而且已算是忠誠了。</br> 而他同時也保持著清醒,之所以不肯松口,是因為他認為若是這樣實施,只會造成人心浮動,而且肯定無法貫徹下去。</br> 與其像王安石這樣折騰一番,最后又回到老樣子去,還不如不折騰,不是還可以繼續(xù)唱歌繼續(xù)舞嗎?好歹還有至少一百年的太平日子呢!</br> 解縉在旁道:“陛下,這是人心,若是人心向背,社稷怎么能安穩(wěn)呢?”</br> 朱棣頓時臉色更沉了幾分,厲聲道:“誰的人心?”</br> 解縉訥訥不言。</br> 朱棣道:“這樣的大事,本就不該先進行廷議,難道文淵閣沒有察覺出其中的隱患嗎?為何票擬中要開廷議公論?”</br> 這個時候,解縉自是不遲疑,連忙拜下,叩首道:“是臣一時失察。”</br> 朱棣冷哼一聲,道:“諸卿沒有其他的看法嗎?”</br> 說罷,他目光一轉,落在一個人身上:“金忠,你來說說看。”</br> 本只想一直默然到告退的金忠,極不情愿地站了出來道:“臣只知兵。”</br> 朱棣瞪他一眼道:“你不是還會看相?來,你看看你自己的,能有幾年陽壽?”</br> 金忠:“……”</br> 到了這個地步,金忠覺得自己躲不過去了,只好道:“既然對國計民生有好處,只要陛下效仿太祖高皇帝,那便干就是。阻力重重是肯定的,可正因為有阻力,想要做一番大事業(yè),立功立德,豈有容易的道理?”</br> 朱棣微微抬眸道:“意思是,金卿家附議張卿的建言?”</br> 金忠道:“臣沒說。”</br> “可你上一句不是這樣說的。”</br> 金忠道:“臣講的是迎難而上,立功立德的大道理。并非針對某一件事。”</br> 朱棣冷哼一聲道:“不曾想,連你也退卻了。”</br> 金忠苦笑道:“臣要留著有用之身,為陛下籌謀兵事。”</br> 朱棣:“……”</br> 金忠已算是老實人了,他至少沒有說謊。</br> 朱棣若有所思。</br> 隨即,目光落在了吏部尚書蹇義的身上。</br> 他語氣溫和,對待這個老臣,還是表達了一定的敬重:“蹇卿家以為如何呢?”</br> 蹇義斟酌道:“問題的根本,在于事成不成,若是大張旗鼓地實施,最終無法貫徹,傷及的,卻是陛下的威信和朝廷的威望。所以臣請陛下,再三斟酌。”</br> 朱棣聽罷,嘆了口氣,幽幽地道:“蹇卿家當真認為,辦不成嗎?”</br> “臣經(jīng)歷過太祖朝,蒙太祖高皇帝厚愛,倒也參與了不少軍機大事,太祖神武,尚且許多事,依舊力有不逮,雖是操勞無度,且明察秋毫,可能為天下辦成的事,又有幾何呢?哎……”</br> 他的意思是,太祖高皇帝辦不成,陛下認為自己比太祖高皇帝強嗎?</br> 朱棣這時倒是沉默無語了。</br> 他落座,瞇著眼,一言不發(fā)。</br> 始終,朱棣沒有詢問張安世的意見。</br> 因為張安世這個家伙,態(tài)度是很明確的。</br> 朱棣開始把玩著張安世奉送來的幾個硬幣,手在這精細的銀元上摩挲著,沉吟道:“終究還是不甘,張安世不提則罷,倘若提了,朕起心動念,想到當下種種,意實難平。入他娘的!”</br> “陛下。”</br> 就在此時,解縉看了朱棣一眼,突然道:“張安世……誤了大明啊。”</br> 此言一出,眾人側目。</br> 朱棣冷冷地看了解縉一眼。</br> 解縉苦笑道:“陛下……這樣的奏議,其他人提及,倒還罷了,唯獨安南侯不可提,安南侯乃太子殿下妻弟,太子乃儲君,他不提還好,一提,天下軍民百姓,會作何想?”</br> “陛下立太子為儲,既因父子至親之情,也是為我大明江山社稷考量。倘使太子殿下此時與天下軍民離心離德,臣只恐將來,又出建文之禍。”</br> 他說得情真意切,畢竟是關起門來的小會議,可以暢所欲言。</br> 這一次,算是直接將矛頭指著張安世了。</br> 每一次皇帝駕崩,王朝都會面臨一個危機,那就是太子威望不足,不足以鎮(zhèn)住局面,這也是任何一個正常的皇帝所需要考慮的。</br> 解縉所言的是,張安世這是直接將太子坑了,將來陛下若是出了問題,太子該怎么辦?</br> 現(xiàn)在太子的位置,非常穩(wěn)固,解縉說出這番話,卻是一下子說中朱棣的心事。</br> 當然,解縉表面上是為太子擔憂,實際上卻是說,將來若是太子控制不住局面,不妨可以考慮一下其他的人……比如……</br> 朱棣凝視了解縉一眼。</br> 不得不說,解縉是有才華的,他能舉一反三,直接將問題的本質道出來。</br> 可殿中其他大臣的表情,卻是各異。</br> 有的人認為解縉說的對,這殿中,蹇義、金忠、楊榮等人,幾乎人人都是堅決支持太子的人。</br> 解縉這樣一說,讓他們加重了這一份擔憂。</br> 而對朱棣,可能要考慮的是,自己不能讓自己的兒子里出一個建文,這可能會給國家制造隱患。</br> 朱棣目光幽幽地看著眾人,沉吟著道:“利國利民之策,也要這樣的斟酌嗎?”</br> 解縉立即就道:“歷朝歷代,建言者極多,不少人,所倡議的何嘗不是利國利民。可最終,都功敗垂成,甚至危害了江山社稷。所以臣以為……安南侯身居高位,就不可意氣行事,凡事要三思而后行。”</br> 朱棣抿著唇,轉動著手里的銀元,這銀元上,已浮出了朱棣的一層手汗。</br> 他緩緩地閉起了眼睛,而后又猛地張開。</br> 此時,卻聽張安世道:“解公說的有道理,受教了。”</br> 解縉微微一笑道:“我說話直了一些,還請安南侯勿怪。”</br> “不敢,不敢的。”張安世想將解縉剁碎了心都有,卻是不緊不慢地道:“聽說……前幾日,解公還給趙王殿下,送了一些書籍。”</br> 解縉面上沒有絲毫的變化,卻道:“趙王殿下求知若渴,又是大病初愈,我送他一些書,請趙王殿下能夠修身養(yǎng)性,有何不可?”</br> “倒沒什么不可。”張安世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只是聽聞,解公與趙王多有走動而已。”</br> 解縉早就知道這些事,是瞞不住別人的,尤其是瞞不住錦衣衛(wèi),他神色從容,甚至顯得坦坦蕩蕩:“趙王聰敏好學,許多事,都希望向我請教,趙王乃陛下的嫡親血脈,我欣賞他這好學之心,確實有一些走動。卻不知,安南侯這番話,是什么意思?莫非……我與趙王殿下惺惺相惜,卻也錯了?”</br> 明牌了,你不是在查我嗎?那就查吧。</br> 張安世定定地看著他道:“惺惺相惜?”</br> 解縉一臉坦然地道:“人有好惡,趙王乃天潢貴胄,我為大臣,彼此有一些交集,應該沒有觸犯綱紀國法吧?”</br> 解縉一點兒也不擔心,因為他很清楚,趙王也是陛下的嫡親兒子,絕不會因此而遷怒于他。</br> 于是他接著道:“何況我與趙王,乃君子之交,安南侯糾纏這些,卻教我有些糊涂了。”</br> 這話的意思是,是你張安世太過胡攪蠻纏了。</br> 張安世卻是露出了笑容,目光中帶著一絲別樣的意味,笑盈盈地道:“沒啥,沒啥,只是沒想到,解公與趙王殿下的相交如此之厚。我也有許多朋友,和他們親如兄弟,這沒什么的。”</br> 解縉以為張安世找不到他的錯誤,這時認慫了,便微笑以對,頗有幾分洋洋自得。</br> 和我爭辯,你張安世還是太嫩了,再學一百年吧。</br> 此時,卻有宦官進來稟報道:“陛下,趙王殿下求見。”</br> 此言一出,朱棣長出一口氣,淡淡道:“召來吧。”</br> 這趙王……也已休養(yǎng)了接近一月的功夫了,解縉對他頗為關心,又不好親自去府上探望,今日在此相會,他倒頗為期待。若是有機會,彼此能夠深談一下最好。</br> 畢竟,現(xiàn)在他因為張安世,已經(jīng)徹底地和東宮撕破了臉皮。</br> 一會兒功夫,趙王朱高燧便在宦官的攙扶下,徐徐入殿,剛要行禮。</br> 朱棣道:“不必行禮了,賜座。”</br> …………</br> 第二章盡快會送到。</br> (本章完)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