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軍訓會演的頭一天,給同學們加了菜還有魚,好像是吃散伙飯一樣。晚飯之后,大家整理自己的東西因為明天會演之后直接就走了。
有的孩子開始傷感了,纏著教官們聊天唱歌說話。還有的孩子,死揪著教官們要電話地址什么的。但是他們有硬性規(guī)定,不能給學生留下任何通訊方式,態(tài)度都很決絕。
女生們就求著我去要。
我那時正是生理期頭一天,肚子疼得厲害,加上有點感冒嗓子也疼。一個人正難受,還頭疼這么一大群纏猴時候,接到慕承和的電話。
估計他是告訴我他到家了。
我笑了笑,對著孩子們說:“好了好了,我接完電話再說。”
“別吵,薛老師男朋友來電話了。”一個綽號糖糖的女孩兒大喊了一句,賊兮兮地招呼大家噤聲。
她不說還好,這么一叫,反倒讓一堆人起哄了。
“哎喲,我們薛老師不是單身吶。”
“今晚,好多男士失戀哦。”
“薛老師,我們的心在滴血。”
我一邊示意他們小聲點,一邊笑著按了接聽鍵。
“好了,好了,別吵了。老師和師公要生氣了!”糖糖又是一聲大喝。
慕承和整好聽見最后一句,問道:“師公?”
“或者你想叫師母?”我反問。
“我以前倒是聽見過有人叫師丈。”他一本正經地說。
“什么亂七八糟的。”我憋不住笑了,回屋子,趕著孩子們出去。
“我記得以前有人還叫我祖師爺,過了兩年,輩分反倒跌回去了。”他語罷,還幽幽地嘆了口氣。
“……”這人得了便宜還賣乖。
一群學生怎么都攆不走,我只好匆匆的和他說了幾句就收線。
“一點都不肉麻。”一直偷聽的糖糖遺憾地嘆息說。
“就是就是。”
“至少應該啵一個。”
“三秒鐘內都給我消失!”我發(fā)飆了。
等一群孩子走了之后,我又看著手機,想問他一個人在家,夜里要是害怕怎么辦。可是掂量了下,還是作罷,放下手機,又看他們夜訓去了。
最后這一晚說是為了明天的會演做最后的夜訓,其實基本上成了每個排圍著自己的小教官,叫他唱歌。
我回頭取了礦泉水,給每個教官派發(fā)。這時,一群人就逮著我了。
“薛老師也唱個歌。”
我笑著搖頭,躲到個排后面去,哪知,這邊聽見動靜也叫我唱。
我這人雖然很麥霸,可是當著這么多學生,哪兒能丟得起那個人呢,說什么也不肯。我越不肯,他們就越鬧,就在這一刻,有個哨兵進來,隔著老遠就喊。
“小薛老師,大門外有個人,說是您家屬要找您。”
軍營里有規(guī)定,外來人員不能進出。所以家長親屬什么的都不讓進,只能事先打電話或者把輔導員叫過去,看看究竟找誰,然后本人才能到門口放放風。要是有時候找不到學生本人,也沒辦法。
這小哨兵對人很好,和我還算熟絡,經常幫著我拿東西,竟然專門跑來叫我。
可是,他嗓門也太大了。
“家屬?”我尷尬地,小聲地嘟囔了句。
我在這里哪有什么家屬。
哪知,他耳朵極好,解釋道:“他說他是你家屬,我也不知道是誰。反正一男的,二三十歲。”
“肯定是咱們師公。”有個男孩叫嚷了起來。
“轟——”大伙就笑了。
我板著緋紅的臉,跟著小哨兵拐個彎,看到大門外等著的真的是慕承和。
他站在自己車前的暗處,身影挺拔卓然,像一棵傲立酷寒的蒼翠松木,郁郁蒼蒼、古樸高潔,無論什么阻擋它的生長,它都將頭微微揚起,繼續(xù)往高處張望,筆直地聳立著,凌云之上。
他朝我這邊走了幾步,燈光讓他的輪廓漸漸明了。
我沖他揮揮手。
他見狀點了下頭,含著恬淡的笑等著我走近,沉靜溫潤,如水似玉。
原本我是不緩不急地從那邊營房走出來,但見此情此景,再也穩(wěn)重不起來,提腳便跑到他身邊。
只是,兩個人站在大門口,也不是個辦法。
周圍荒郊野外的,張麗麗和我對地形已經踩熟。于是我?guī)е匠泻停惨黄饓厚R路。
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除了偶爾路過的卡車,連人也沒有。這么黑的天,若不是有慕承和在,我一個人連大門也不敢出。
我倆就這么溜達在大路邊上,并排著。
他走外面,我走里面。
他肩膀比我高好一截,所以不算肩并著肩。
這么對著他,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又靜了。為什么他告訴別人是我家屬,而不是愛人或者男朋友。那股孩子氣不聽使喚地沖進腦子里,我的犟脾氣開始不理智地發(fā)作。
“怎么也不先打個電話?”我問。
“打了,沒人接。”他解釋。
我伸手一摸兜,確實沒帶手機。
“是不是感冒了?”他問。
“嗯,有點鼻塞。”
“嗓子疼嗎?”
“不疼。”
“早知道給你拿點藥來。”
“我們帶了一些常備藥。再說,還有校醫(yī)呢。”不用你好心。
“那晚上回去記得吃,不行的話再找找校醫(yī)。”他說。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我堵了他一句。
他越是這么關心我,我越覺得他是心虛,不禁遠離了他點,讓我們之間有個一尺的距離。
“薛桐。”
我應了一下。
“你生我的氣?”他問。
“沒有。”我矢口否認。
“我來找你,你不喜歡?”
“不是。”
“我做錯什么了?”
“沒有。”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不知道這人是不是真的相信我說的,便不再言語。
我心中更加憋屈了。我說沒生氣就是真的沒生氣嗎?他情商真這么低嗎?看不出來女人的心思嗎?不知道自我檢討嗎?不能哄一哄我嗎?
我想著想著越走越快,不經意地就將他甩在后面,然后小腹又開始絞痛,頓時邁不動腳步。
他走近一看,似乎發(fā)覺我臉色不對,“怎么了?”
“肚子疼。”我說。
“那趕緊回去躺著休息,不往前走了。”
“嗯。”我說。
“原路回去?”
“這邊可以抄小道,穿過去就到了。”我說。
他看了下那沒鋪混泥土的石子路,“我背你。”
我詫異了,“我哪兒有那么嬌氣。走慢點就行了。”
還不等他說什么,我就下了馬路躍過排水溝,跳到那邊小路上。一連串的動作,讓我覺得身體里有股熱流向下涌了出來。
小腹一陣痙攣,疼得我快直不起腰。
他趕了上來,蹲下身又說:“快點上來,我背你。”似乎已經有些生氣。
而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原本以為我們會僵持好一陣,沒想到他突然開口問我說:“是不是我越難受,你心里就越痛快?”
“我沒有。”
“你怎么沒有?”慕承和說,“你明明知道你不高興或者身體有一點不舒服,我看著就揪心,但是你還偏要這樣。”
“我就是沒有,沒有,沒有。”我開始犯起渾來。
“薛桐,你要是討厭我,可以用別的方法來氣我,但不要折磨自己。”他垂下頭淡淡說。
“我哪有討厭你?”我即刻反駁。
他臉上掛著黯然的神色,對我的反問不置可否。
我頓時就覺得委屈了,“我哪有討厭你,哪有?我就是心里憋得慌,這個罪魁禍首就是你,所以我想要你也難受,哪知……哪知看到你難受,我又覺得心里像被刀子割一樣,更加不痛快。”
認識慕承和之前,我一直不喜歡哭。可是說完這席話,越發(fā)覺得自己又笨又可笑,想起前幾次故意拿話氣他的情景,眼淚居然就這么在他跟前,不爭氣地滑了下來。
他見狀,將我攬在胸前,喃喃地說:“本來還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都怨我,全怨我。你說什么就是什么,我不生氣,我也不難受……”
他舍棄了他剛才的所有立場,近乎溺愛般地輕輕哄著我。
活了二十多年,從未有人這么遷就過我。
小時候一哭,媽媽就會煩,奶奶還會罵我不爭氣。不像別的孩子,哭著就能爭取到想要的東西。漸漸地,我就不愛哭了。所以,我從沒用眼淚當過什么籌碼或者武器。
可是,在慕承和這里,卻完全不一樣。
他緊緊地抱住我,好像我的淚水是他在這世界上最致命的軟肋。
伴著周圍夏蟲的鳴叫,他試探著叫我:“薛桐。”
“干什么?”我甕聲甕氣地說。
“我還從來沒背過你。讓我背背你,好不好?”他輕輕問。
我遲疑了稍許,最后點了點頭,收住淚。
剛開始我的全身都是僵硬的,甚至大氣都不敢出,就怕他覺得我沉。后來,我發(fā)現這個擔憂完全是多余的,他比我想象中結實許多。
漸漸地,我服帖地趴在他背上,雙手環(huán)住他的脖子,頭輕輕放在他肩頭。
“還在疼嗎?”
“疼。”其實,已經不那么疼了,但是心中的小惡魔偏要我這么說。也許真應了他的話,我見他為我著急,心中就很滿足。
雖說有這石子路有兩三米寬,但是凹凸不平的,也沒有燈,只能借著月色和不遠處馬路的路燈照亮,所以他走得慢。
“你盡量走路中間,看到什么黑漆漆的東西,也不要踩,說不定有蛇。”
“好。”他說。
“你是不是從小在城里長大的,沒走過山路?”
“走過,但是不多,都是我爸背著的。”他說。
提起他的父親,我忍不住將臉貼在他的脖子上。
“你爸爸肯定是個了不起的父親。”
他沉默了些許,然后說:“不是。也許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但是不算一個稱職的父親。”
“為什么?”
“一個好父親,不會像他那樣丟下自己的孩子……”
我沒吭聲。
走了幾步他又說:“可是這也不怪他,都是我一個人的錯。”
走一半,他扭頭問:“還疼不?”
這回,我不敢再任性,老實地回答道:“不疼了。”
他聽到答案,似乎安下心來微微松了口氣,卻沒放我下來的意思,繼續(xù)往前走。
我說:“對了,我想好我要做什么了。明年我去考翻譯學院的研究生,好像下個月就報名了吧。反正,我一面在這邊工作,一面復習考試,都不耽誤,還能掙錢。以前,我一直想著要當同傳,即時當不了,我這么努力過,以后也不會后悔。”
“有志者事竟成。”他笑了。
“二外我就選俄語吧。你要你替我復習。”
“好。”他說。
短暫的一截夜路,我趴在他的背上,感受著來自另一個身體的體溫和呼吸,好像讓我們之間有了一種永恒的。
我從來不知道怎么叫他,以前稱老師,后來就說“你”,那次氣極的時候還連名帶姓地罵了他聲慕承和。而周圍的人,有的叫他小慕,有的叫他承和,他說他父親叫他小和。
慕承和喚我,自始自終都是前后兩個字一起用。
也許是因為以前在家里父母之間很少用什么親密的稱呼,所以自己總覺得愛稱很別扭。
可是,就在這一刻,伴著夜色和清風,我突然很想叫他的名字。
思來想去,最后柔柔地喊了他一聲:“承和。”
他的腳步似乎微微一滯,然后側著臉應道:“嗯?”
“承和。”我又叫他。
他這次沒應我,卻淺淺笑了。
2、
國慶當天本來打算跟著他去釣魚的,結果下雨了。
雨從頭一晚,一直下到第二天,淅淅瀝瀝,讓空氣中有了一種秋的涼意。
我極喜歡這樣的天氣和慕承和一起呆在家里。
他都是在客廳里做事。我忙來忙去也不會打擾他,有時候自己看考研的復習題,有時候擦擦那些蘭草葉子上的灰塵,有時候給他杯子里添水。
就算一句話不說,心情也是美好的。
只是,打破這平靜的是一個電話。
伯母在電話的另一頭說:“薛桐來一趟吧,你爺爺……怕是不行了。”
我的臉瞬間慘白。
慕承和問:“出什么事了?”
他開車載我去醫(yī)院。路上,雨突然就大起來,我茫然地看著車前的雨刮器搖搖擺擺。等紅綠燈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默然無語。
我們到病房的時候,里面只有伯母和奶奶坐在在病床前。
爺爺躺在床上,先前的呼吸管已經換成了呼吸罩。旁邊的機器滴滴的工作著。他身上蓋著被子,胸腔隨著呼吸機壓縮空氣的節(jié)奏,一起一伏。
伯母見我進門,“薛桐來了啊,你表叔和大伯去和醫(yī)生商量去了。”說完后,再瞅到我身后的慕承和,目光狐疑。
礙于我什么也沒說,慕承和便只沖她禮節(jié)地微微頷首。
并非要藏著他,而是我此刻根本沒有心思管這些。
伯母說:“上次你來看老爺子就知道他最近情況不太好,醫(yī)生也說各種器官功能都開始衰竭了,早上的時候,血壓又陡然升高,腦內第二次出血……”說到這里,伯母有些不忍,開始抹眼淚。
奶奶倒是很平靜,伸手理了理爺爺的頭發(fā)。
這時,伯伯和幾個表叔跟著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輕輕地推門進來。
醫(yī)生走進病床,掏出口袋里的小手電,翻開爺爺的眼皮看了看,叫旁邊的實習醫(yī)記錄了下各種數據,就離開了。
伯伯拉住那實習醫(yī)生問:“真的沒一點點希望了?”
實習醫(yī)生說:“這個難說,也不能說絕對沒有奇跡。”
伯母說:“人都趟了五年了,當時你們就說也許有奇跡,現在拖了這么久還不是這樣。”
實習醫(yī)生說:“醫(yī)院確實盡力了,而且病人年紀這么大……”
屋子里沉悶了片刻。
實習醫(yī)生便合上本子想離開。
有個表叔問:“那現在怎么辦?”
實習醫(yī)生回答;“剛才張醫(yī)生不是說得很清楚了么,其實撤掉呼吸機病人就等于死亡了。這個情況,就看家屬你們自己怎么想的了。”說完就走了。
伯伯拿出煙盒和打火機,本來準備點燃,被伯母提醒了下,轉而到陽臺上去抽。
他猛抽了幾口,又走了回來。
其他人都站在原地不動。
病房里只有奶奶和伯母坐著的那兩把椅子,沒多余的,我一直站在那里看他們說來說去,然后想找什么東西靠一下。就在這時,慕承和拍了拍我的背。
我回頭看他。
他沖我點點頭,仿佛在說:我在這里,不要怕。
樓層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進屋來換垃圾袋,看我們神色凝重地杵著一屋子人在這里,就多問了幾句。
她說:“你們這種我在這里干幾年見多了。其實,醫(yī)生不好給你們明說。就是你們把老人這么拖著,花費高,他也受罪,最后還是撐不了幾天。”
保潔的阿姨幾句話點破了這事。
伯母說:“這位大姐說的是。”
奶奶替爺爺掖了掖被子,“要是這件事由我做主你們同意嗎?”
伯母說接嘴道:“媽,你說怎么就怎么。全憑你做主。”
奶奶頓了頓說:“老頭子這么多年躺著,其實有些時候我覺得是我硬留著他,讓他一直受罪。我心里一直有這么個念想,就是兒子沒了,我得守著他,盼著他有天能醒過來。”
她又說:“這是我逼著你們給他出錢,每天住在這病房里,我身體不好,就只能請護工。這些年,你們付出多少,我也看到了。為了就是我那點念想,我怕我要是沒了這念想,就也想隨了他們父子倆去。”
“可是,事情也有頭。現在都這樣了,與其再糟蹋幾天,不如就讓他走吧。”奶奶最后說完,嘆息了一聲。
伯伯說:“那我去叫醫(yī)生來。”
其他人全然應允。
我走到床前,靜靜地看著爺爺。
他的嘴里塞著一根很粗的呼吸管,用白色的膠布固定著,管子使得嘴被迫微微張開。面容消瘦蠟黃。我很多年都沒有認真地看過他,記憶已經變成一個模糊了的身影。
奶奶是那種瘦小的身形,都說我有點像奶奶年輕時候的模樣。而爺爺把自己矮矮胖胖,膚白發(fā)卷的特點全部遺傳給了爸爸。小時候,他對我的溺愛遠遠超過我爸。有一回,我因為在鄉(xiāng)下惹了虱子,奶奶一邊譏諷外婆和外公,一邊解氣似地當著他們的面,用推子把我的頭發(fā)給剔了。結果巷子里的孩子們就說我是小尼姑,不跟我玩兒。爺爺就做了很多工藝的小玩意哄著他們,不欺負笑話我。
過了不久,伯伯叫來醫(yī)生。護士又拿著表格給他們簽字。
伯母問:“撤掉機器就行了?”
護士點點頭。
奶奶不太忍心看,就被其他親戚扶出去了。
我站在那里,忽而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不同意。”
這聲音不大,可是這四個字卻在這個狹小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伯伯和主治大夫同時抬頭看了我一眼。
“我說我不同意。”我重復了一遍。
伯母止住眼淚,像看怪物似的瞅著我:“薛桐。”
在家里,我從來沒有拂逆過長輩,更別說在這種公眾場合。
伯伯解釋:“小桐,這是你奶奶同意的。”
我說:“可是我不同意。我爸死得早,所以我替他說。要是他還在,也肯定是這么個想法。”
醫(yī)生瞅了瞅我,又瞅了瞅伯伯,有點不耐煩地說:“你們家屬先商量好再說,我那邊事還很多。”語罷,跟護士使了個眼色,便離開了。
伯母頓時來氣;“你一個小孩,懂什么?你知道這么拖著一個小時得多少錢嗎?你爺爺沒工作,沒社保,全都得自費。你體諒過別人嗎?現在又不是我們不給他醫(yī),是只能這樣了,你親耳聽到醫(yī)生說的!”
我咬著唇,也犟上了:“你們不就心疼那點錢嗎?大不了我起早貪黑多掙點錢,賣血借債還給你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