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第六十八章 前塵,君顏番外(一)
在傅家,傅雅雅的死并沒有撼動王軍。為了掩人耳目,為了真正得到傅家的全部財產。這個男人,在姘頭的唆使下,終于做了殺妻滅子的事情。他隨意地埋葬了自己的發(fā)妻,口里說著:“到底是我自己的兒子,我做不出來。”但卻還是在默認的情況下,讓那個女人把只有六歲大的傅君顏送去了地獄般的地方,任他自生自滅。
當年幼的傅君顏被敲暈帶走,哭泣著醒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帶進了一間潮濕而烏黑的小房間里,手腕上綁著的麻繩已經(jīng)被松開。小小的傅君顏抹了把眼淚,終于鼓足勇氣費力地扯下貼在嘴上的黑色膠布。因為膠布在臉上貼了太久,扯下來的那一瞬間,他的臉,就像被掀開皮肉一樣的疼。頃刻,眼淚又忍不住開始流淌在那年幼稚氣的臉上。
那時,年幼的傅君顏哭著喊了好久媽媽,雖然聰明的他知道,媽媽不會回來了,媽媽已經(jīng)因為壞女人,因為爸爸變成了一朵血蓮花……當終于傅君顏在漫長的黑暗里得到適應,他嘗試著爬起來摸著墻走到房間里唯一的那扇鐵門邊,鐵門銹斑列列,被好幾根掛著鎖的鐵鏈栓死。
小君顏很害怕,他哭喊著拍門,可很久很久,除了拍出血絲的手心,什么也沒有,沒有人來告訴年幼的他,這到底是怎么了?他在哪里?又什么時候會有人來放他出去?
在那個地方,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門邊的細縫會透進光,然后就是黑夜,無止境的黑暗。每天都有修女給關在小房子里的孩子們去送飯,隔一段時間,又會有新的孩子被關進來,新的孩子被帶走。
每到修女來送飯的時候,小君顏都會趁著這個時候,爬在房里唯一的木頭凳子上,透著那一瞬間鐵門打開的細縫看外面的天空,呼吸著僅僅那一刻能觸到的清新空氣。他看見房間的隔壁也都是這樣的‘牢房’,也都關著孩子,可其他的房間里都有很多人,而傅君顏這里,卻只有他自己一個。于是,更沒有人和他說話,他也看不見天空。房間里永遠都是昏暗的,耳鼻間全是潮濕的霉味,還有長久以來堆積出的尿燥味,包括越來越臟臭的他自己。所以,當他成人后,縱使本人超脫了幼時的所有苦痛,成長得挺拔而風雅。但還是越發(fā)地愛干凈,甚至有輕微的潔癖。
就這樣一年多的日子里,反反復復,君顏這個可憐的孩子,就慪在那樣無望的‘牢房’里,日日與黑暗為伍。他每天都在努力回憶福伯教他的知識,努力回憶媽媽和他說過的話,回憶那些零星的快樂。他甚至徒手在墻角挖出了一個小洞,縱使每天一點點,但也只是小洞而已,他根本爬不出去……
那一天,傅君顏又聽見了教堂的鐘聲。他知道,每當鐘聲響起,這里就會有孩子被帶走。
而經(jīng)過了長久的拘禁,這一次,終于他也被帶出了那間小黑屋。不知道明天會是什么樣子,或許他馬上就會死掉。但小君顏仍是不舍錯過的,大口大口地呼吸,他仰起頭對著蔚藍的天空,露出了一抹干凈而純潔的笑容。
小君顏先被帶到了一間每個水龍頭上都接上了一根水管的房間。然后,幾個修女粗辱地扒光了他已經(jīng)辨認不出顏色的臟衣服,拿著水管就那樣從上到下地沖在他身上,水壓太大,水勢太強,噴在人身上很不舒服,但小君顏很順從。她們面無表情地給小君顏換上了干凈的白色衣褲,口里教訓著和小君顏同樣被帶出來的幾個男孩女孩說:“一會不許說話!”
接著,他們幾個孩子走在一起,排成一排,拘謹?shù)卮┻^一個個回廊,來到了一間教堂的大廳。那時,年幼的傅君顏看著悲憫蒼生的耶穌神像,才終于明白過來,自己竟然一直就在那光明底下,最最黑暗的角落……
也就是那一天,傅君顏見到了福伯,那個從小偷偷教他知識,教導他的福伯。福伯和三名黑衣人一起出現(xiàn)在了他們面前,臉上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冷酷樣子,就那么面無表情地和那三個黑衣人一起,對著他們這幾個孩子,像檢查貨物一樣從上到下下看了許久。最后,福伯朝最前面的中年男人點點頭。
傅君顏聽見那個領頭的中年男人涼薄地對著最前面的修女說:“好,這次就要這些。”
之后,小君顏又被捆綁著,送上了一輛貨車。當后車廂門被拉上的時候,年幼的他透著縫隙,望著教堂屋檐上那莊嚴的十字架,望著庭前的耶穌神像。腦中卻明確而清晰地刻印出四個字:“神不救人……”
這次,面對突兀而未知的人生,七歲的他忍住眼淚沒有哭。只是堅定地握緊了小小的拳頭,就那么直愣地望著,抬首深深地望著那觸目可及,卻遙遠無比地蔚藍天空。
不知過了多久,貨車停了下來,兩名黑衣男人下車打開了鐵門。他們看了看這幾個被關進來的孩子,又仔細檢查了綁著他們的繩子,才又鎖上門離開。又過了一會,車門又再一次被打開。這次映入傅君顏眼簾的,不是別人,而是除了母親,這世上和他最親的福伯。傅君顏眼底蕩過激動,但很快眼底的情緒就平靜了下來,只是隱忍著吶吶地看著福伯。
福伯見他這個樣子更是難過,喘著粗氣,滿是老年斑的手顫巍巍地松開綁著傅君顏的繩子,臉上的神色終于變得親切溫暖,他眼底隱隱有淚花,傷心地念叨:“孩子,我終于找到你了,孩子……好孩子,還好你活著!要不然我怎么對得起死去的老爺!”說著,老人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布袋塞給傅君顏,然后一把把他推下車,嘴里急促地說:“小少爺,前面拐彎的地方有一座廢橋,快跑,躲在那里面,他們不會想到你就躲在附近。等著我,如果……如果福伯過了一個月還沒有去找你,就走,帶著這些東西走。快……”
傅君顏搖了搖頭,發(fā)木地杵了一會,可他最終還是一跺腳,嚼著淚一路回頭地跑遠。聰明的他很快就找到了福伯說的那座廢橋,那么小的他,就那樣流著淚縮在角落,乖乖地等福伯回頭來找他。
福伯給傅君顏的布袋里,折著傅衡的遺囑,還有一把金鑰匙、一些錢和支票,只是那時傅君顏太小,只認識錢幣,并不太理解其他東西的意義。但他潛意識里知道這些東西都很重要,于是,他把布袋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衣服里,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縮在橋底下等福伯,可一天一天過去,福伯沒有來……
多少年以后,傅君顏才知道,那時他將要被送去的,是一個制作冰、毒的地下倉庫。他們以慈善的名義把孤兒和被拐賣來的年幼孩童送進所謂的慈善修道院,但最后,那些孩子都會被選送進倉庫干活,為他們進行毒、品加工。只是,那幾乎可以算作是噬命的活,因為被送進去的孩子,往往總過不了幾天,就因為吸食了過高純度的冰、毒而口吐白沫死亡,從無例外。所以,如果不是福伯,不是傅家這位忠心耿耿,私底下從未放棄過尋找傅君顏的半百老人。傅君顏當時若真的去了那里,也免除不了暴死的厄運。
我們不知道其他六七歲的孩子,是否知道仇恨的意義。但當傅君顏一天天靜下心來,在膽戰(zhàn)心驚中回憶著過往的一切,回憶著母親那樣絕望地一躍。那一朵血蓮花,就幾乎成了他淚水的源泉。這個堅強的孩子,他不是愛哭,而是有些淚水無法隱忍,也無需隱忍。可即使他嚎啕大哭,仍不解恨。而父親,這樣原該親切的稱呼,也只讓他雙目赤紅,恨,恨不得一把火和他們同歸于盡。
傅君顏曾經(jīng)是一個小乞丐。那時的他,每天用布袋里的錢去便利店買最便宜的牛角面包,去書店買可以學到知識的書。然后躲回橋洞底下,跳過一個個自己不認識的文字,默默地學習。他還會去回憶福伯教過他的書,用樹枝一筆一劃在泥巴上練毛筆字。
還有等待,他在等福伯,雖然一個月早就過去了。但他總相信福伯會來,有一天,那位對傅家忠心耿耿的老人,一定會出現(xiàn)在他面前,喊他孩子,喊他小少爺。然后用他那粗糙的滿是老年斑的手摸摸他的發(fā)頂,抱抱他,給他溫暖……那是傅君顏唯一敢去相信的人,所以,他絕不可能放棄等待。
可是年幼的傅君顏再沒有等來福伯,而是,等來了‘她’……
那是一年冬天,廢橋依舊還在,傅君顏也還在。四周都已經(jīng)積滿了雪,天寒地凍。聰慧的小君顏用撿來的破棉被在橋洞下搭了一張床,縮在被子里。他瘦弱而好看的精致小臉上面無表情,不用于成人后眾人仰慕的君顏公子,這時的他目光沉重而僵直,雖堅定依然,卻少了太多的華彩和溫暖。
那一天,小小的他縮在被子里看著窗外樹枝上的雪越來越重,然后把枝干壓斷。這樣單調的畫面卻讓他覺得有趣。小君顏的腦子里,甚至在計算,雪要再下到什么程度,才可以再把樹枝壓斷。果然,后來的每一次,聰慧如他,都猜得精準無比。
而那時在很多年后,一場意外在離這座廢橋不遠處的高速公路上,肖家大小姐顧寶貝因車禍離世。不知是怎樣的緣分,她的靈魂竟來到了他的身邊,穿越到了傅君顏八歲那年,那個年幼無依,可憐的小君顏身邊。
也就是傅君顏一次次重復這場寂寞而單調的預測游戲的時候,他總會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那聲音起先很小,后來卻越來越清晰。但他不害怕,而是感到了一點點快樂,后來聽‘她’說話,也成了小君顏的游戲之一。就像太冷太黑的時候,遇上一團火,人可能會忘乎所以地撲上去一樣,那時的‘她'對他就是這樣的存在,哪還有時間去計較得失恐懼?
“哎呦,這么大的雪,能做個雪人就好了。我可以給他一個胡蘿卜做鼻子,嗷嗚……”
“為什么我一離開這里兩條街就會被彈回來?我想回家啊……”
“那孩子長的真漂亮,長大絕對迷死人哦……反正他看不見我,盯著看也木有關系!”
“我這是怎么了?飄尸嗎?”
“我真的不該開車的時候打電話……噢噢噢噢!不對,我不該打電話的時候那么激動……嗯?好像也不對……”
“我錯了,我就不該鬼迷心竅,因為習慣了一個人對我好而日久生情,我是豬!”
“愛一個人就該一直和他在一起,沒有任何借口才對。愛我就和我在一起,沒有辦法和我在一起就不要說愛我。什么什么都是借口!好吧,小愛我真的是豬!”
“不對不對,我是美人,大美人。哪只眼睛看見我像豬啊?哼,哪只?對,我是美人!額……小愛只是有點笨而已,想要人愛而已……”
“爹地怎么還沒有拿著布鞋在家門口喊我回家啊?不是說嚇破膽了用布鞋可以把魂叫回家的嗎?爹地……”
“我不會是死了吧?嗷嗚……”
“嗚嗚嗚嗚嗚,生氣了啦!自己都沒有了,還談什么愛情?死掉了啦!”
“老天爺終于耍我了!嗚嗚嗚嗚嗚嗚,有沒有人看得見我,聽見我說話哇!我很害怕……”
當‘她’連續(xù)三天哭著喊:“有沒有人看見我?有沒有人聽見我說話?我很害怕!我要回家!”的時候,這么多天來一直默默觀察著她,偷聽著她說話的小君顏,終于垂下了好看的長睫,低頭思索了起來。
一天又一天,她似乎就是一團霧氣,朦朦朧朧地飄忽在他身邊,很冷,但不讓他討厭,因為她有聲音,她自言自語的時候,很可愛。
有一天,小君顏終于伸手試著揮了了揮,去觸摸那一團霧氣。然后,他聽見她非常生氣地喊:“哎呦,小鬼!干嗎打我!”說著,那霧氣竟然漸漸有些成型,緩緩地,變成了一個曼妙少女的體型,只是還是透明的霧氣,什么也看不清,沒有五官,沒有膚色,只是那張臉鼓得像個包子。
小君顏先是一驚,被眼前的情況嚇了一跳。但他還是故作鎮(zhèn)定地裝作活動筋骨的樣子,又揮了揮手。然后,他看見她左跳又跳地四處躲閃,臉上剛消下去的‘包子’又鼓了起來,十分有趣。
雖然看著真的很好玩,但乖巧的小君顏心里擔心她累,所以活動了一下小手,就停下不動了。就見她終于也停下來,靠近他一些叉著腰氣呼呼地嘟囔:“小鬼!看你長得這么好,美人我原諒你。不許再打我!哼!”說著,她的語氣又軟了下來,‘包子’也消了下去:“哎!我又走不出這里,可惜你看不見我,如果你看得見我……哎!算了,我們就這樣相依為命吧……哎!算了,你這么小,要快點找回家才行。可是,你這么可愛這么漂亮,小家伙,你怎么也會在這里呢?哎!嗷嗚……我們不做壞事,我們只是想要一點愛,有那么難嗎?嗚嗚嗚嗚!”
因為她的這段話,或許是因為那句‘相依為命’;或許是因為那句‘回家’;或許是那句‘我們只是想要一點愛’。小君顏眨了眨眼,不知道為什么,鼻頭好酸好酸……
后來,‘她’開始自娛自樂地唱歌,依依呀呀,但真的很好聽……終于,小君顏再也不掩藏地,對著那如少女身形的一團霧氣笑了起來,眼底流光溢彩,多了些靈動。
小君顏突然的笑驚動了她。只見她突然停下來不唱了,半天發(fā)愣后終于動了動,清了清嗓子,試著提高音調朝傅君顏說:“哎,小鬼!你看得見我?”那語氣,還真有點兇……
小君顏聽了她的口氣果然有些生氣,她為什么和自己說話就這么兇?心底也不知是失望還是難過,小君顏先是埋著小腦袋,吸了吸鼻子,才轉過漂亮的小臉,不自覺地也學著她戒備的口氣,瞪著那一團霧氣說:“哼,女鬼!你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