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晚庭春 !
第 36 章
明箏抿唇, 低說“不敢”,陸筠攥了下衣袖, 指節(jié)握緊手掌, 正色望著她的眼睛,坦蕩而磊落地道:“本侯有幾句話,想托付明夫人, 所以望您……”不要拒吧。
他抿著薄唇, 下巴緊繃,分明的棱角中既能現(xiàn)出年輕男人的俊逸倜儻, 又帶了幾分成熟沉穩(wěn)的堅毅。
明箏點點頭, 率先步出宮門。
夏陽眩目, 好在宮墻高聳, 隔墻那些花枝繁茂地延展開來, 在甬道上形成一片猶如傘蓋般的蔭翳。
明箏手捧經(jīng)書跟在宮人之后, 嘉遠侯陸筠著錦服佩刀,緩步跟隨在后。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一直耐心等待他開口, 數(shù)次相見, 宮里頭就有好幾回, 那日梁芷薇的猜測并非無端無由, 嘉遠侯掌管著宮城防衛(wèi), 他不會不知誰進了宮,誰在慈寧宮見駕。
他甘心情愿被太后驅(qū)使, 一次次與他們擦肩而過, 或偶遇, 或簡單的寒暄,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從他那張端嚴周正的臉上瞧不出端倪。
他善于隱匿心思,叫人琢磨不透。
若沒有十年前那場意外,甚至明箏也猜不透……
但她不敢深思,甚至只是想到那種蹊蹺的可能,都令她膽戰(zhàn)心驚。
陸筠沒注意到她的緊張,他眼望前頭那條搖曳的裙擺下,不斷交替邁出的繡鞋。金絲孔雀銜珠繡樣,明藍色錦地,挪騰轉(zhuǎn)擺,擾亂著心緒。
前頭傳來擊節(jié)聲,宦人舉起避牌,兩人忙轉(zhuǎn)身貼靠在墻下,同時低頭伏跪下去。
肩輿上的妃嬪認出了陸筠,急切揮了揮手里的團扇,“嘉遠侯,是您啊!”
陸筠垂低頭,抿抿唇,方道:“微臣見過麗嬪娘娘。”
麗嬪兩手撐在扶欄上,一面道“免禮”一面瞥向明箏,“這是誰?眼生得很,怎么跟侯爺一塊兒?莫不是虢國公府內(nèi)眷?”
陸筠蹙眉,尚未說話,旁有個年長宮人笑道:“娘娘,這位是承寧伯府的世子夫人,與太后投緣,常常入宮伴駕。”大抵,是偶然碰上了嘉遠侯的吧?
麗嬪的揚眉笑道:“哦,原來是梁夫人,好啦,本宮急著去御書房,便不耽擱侯爺跟梁夫人啦。”
宮人叫“起駕”,明箏陸筠行禮恭送,直到儀仗消失在視線當中。
陸筠轉(zhuǎn)過臉來,歉疚地說:“過意不去,麗嬪娘娘初入宮,對各家情形不大了解,您……”
明箏搖頭笑笑,“沒關(guān)系,侯爺不必致歉。”
她緩緩站起身,直起膝蓋時小腿不由打了個顫。眼見她身子輕晃,頭上的步搖跟著搖曳起來,他下意識地想要伸出手去攙扶,然后……
意識回籠,原來他沒有動作。她已穩(wěn)穩(wěn)被宮人接住。
在旁聽得她與宮人赧然地解釋,“這些日子盤膝久坐,引發(fā)了舊患,姑姑見笑了……”
他聽在耳中,一個字句一個字句記下來。她容易頭疼,要用一種氣味苦冽的香藥,早年也傷過膝骨,卻不知為何……
背墻另一頭花園里,肩輿上頭坐著的麗嬪輕哼,“就是她?三萬兩銀子買個投石問路的機會,替他們家姑子在太后跟前點了眼,還被召進宮好幾回?”
宮人低聲道:“正是,梁家這些年式微,在朝堂上日漸說不上話,不過跟各家的關(guān)系倒還維持著老樣子,這位少夫人可謂功不可沒。當年梁世子婚配,在人選上頭,梁家是花了大力氣的,明家雖身份不顯,可明思海在儒林的地位名望擺在這兒,往上頭再數(shù)一輩,明老太爺稱得上‘帝師’……梁家走了步好棋……”
麗嬪笑了笑,“帝師?那都多少年前的老黃歷了,人死如燈滅,活著時再多的恩榮死了也帶不去,留不下來。這明氏不識抬舉,明知我有意那嘉遠侯做我的妹婿,非要橫插一腳進來,壞我好事,不給她幾分顏色瞧瞧,人人當我梅菀月好欺。”
宮人陪笑道:“梅二小姐年紀輕,又才貌雙全,哪里會被梁家那四姑娘比下去?奴婢瞧太后未必有那個意思,抬舉明氏,大抵是為著顧念老臣……再說,那梁世子犯的事兒……”她踮腳湊近,與麗嬪耳語了幾句。
麗嬪眼睛一亮,笑道:“當真?”
“當真,軍營不準攜女眷同行,這是當年萬歲爺御駕親征時親自定下的規(guī)矩,萬歲爺尚修身養(yǎng)性,一心撲在軍務上,那梁霄是個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成?萬歲爺沒有立時發(fā)作,多半還有旁的考量,您只放心,這樣的人家想巴結(jié)上虢國公府,那必是不可能的事。”
麗嬪揮了揮扇子,不耐煩地道:“去打聽打聽,瞧這位進宮干什么來的,每回都說了什么,見了誰?嘉遠侯公事繁忙,本宮接了二妹進宮,多少回都偶遇不見,怎么到了她這兒就這么湊巧了?”
宮人面色為難,打聽太后宮里的事哪有那么容易,可還是不得不應下。
宮墻甬道處,陸筠停下了步子。
一路走完這段宮道,已是太奢侈的一線時光。
他捏了捏懷中久放的一方帕子,抿唇探手取了出來。
明箏回眸的一瞬,他攤開掌心將東西呈上。
“明夫人,娘娘托付與我,命我將此物奉還。”
夕陽灑滿菱花窗,昏黃的光色下太后含笑遞上一對通透的玉鐲子,“明兒她來,你替我還給她,上回忘在這兒了,我這兩日身上不好,別叫她進來磕頭了,經(jīng)書送到,你們一塊兒替我供奉到寺里去,心意盡到了,佛祖不會怪我……”
老邁的容顏,連笑容也存了幾線溝壑,他望著外祖母滿是慈愛寵溺的眼睛,口中哽咽難言。
他沒有說過自己愛慕的女子是誰。
只說今生無望,渴盼來世結(jié)緣。
外祖母是怎么猜出的呢?
大抵連他每個動作表情都細微地觀察思索了一遍。大抵也曾派人查探過事關(guān)那年夏天……
她沒有斥責他,沒有怪他固執(zhí)己見。
她甚至不顧倫常為他創(chuàng)造一切可能接近的機會。
他知道,她是如此的渴盼著他能快樂如愿。
可這終究是錯的。
他自己掩藏十年的感情,不該用明箏現(xiàn)有的幸福去換取。
他從沒奢望過擁有呵,便是不曾奢望,才能相安無事地,冷眼旁觀這十年……
這段同行的路上,短短一段路途,他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真正放過明箏,放過自己。
攤開的手掌寬大,手帕被風拂開折角,露出那對晶瑩圓潤的玉鐲。
“明夫人,這些日子對不住。”
他沒抬眼,目視掌心像在自言自語。
幾番邂逅,聰慧如她,總會明白過來……
“娘娘請本侯代為轉(zhuǎn)交此物,往后,夫人多加小心,莫再忘卻了。”
上山的路,他不能陪她一起走了。
她是有夫之婦,他不能為了自己的一廂情愿,讓她墮入泥潭。
注定要讓外祖母失望。
失望,也好過給個可以幻想的假象,他該醒了,外祖母亦然。
明箏沒料到他煞有介事地相送,只是為了說這個。
如此鄭重其事的叮囑,他的語氣音調(diào),每一個字都發(fā)緊發(fā)沉。
她愕然望向他。
高大的男人背光站立在紅墻一側(cè),樹影從頭上覆下,將他左側(cè)容顏隱匿在明暗之間。
她輕輕屈膝,伸出兩手同時說,“多謝侯爺。”
她聲音真好聽。
像夏天湃在琉璃盞里的碎冰,用銀匙攪動后,發(fā)出的清冷而令人通身舒泰的響動。
可惜,也許以后再也沒機會去聽。
他抬眼回望她,四目相對的一瞬,他還是不能自己地悸動著。
同時胸腔里泛起不能忽視的劇痛。
他讓自己看起來盡量正常無礙,微微蹙眉,抿著唇。
手掌平移停在她面前。
她接過鐲子,白嫩干凈的指甲輕輕擦過他寬大的掌心。
陸筠收回手,將猶留有那一瞬觸感的手掌緊緊攥住。
他垂頭道:“夫人慢走。”
明箏點點頭,斂裙再拜過,轉(zhuǎn)身而去的一瞬,墻頭那株明艷的海棠飄落了一片明紅的瓣葉。
陸筠立在原地目視她走遠,如目視自己十年酸楚的青春一去不返。
他握著拳走回慈寧宮去。
窗下那段咳嗽聲聽來令人揪心,立在廊下,敬嬤嬤換茶出來,望見他,驚訝地揚聲道:“侯爺怎么回來了?明夫人呢?”
陸筠沒有答話,他垂眸走入側(cè)間,太后頭上勒著碧璽抹額,察覺到有人靠近,虛弱地張開眼睛。
“娘娘。”他頓了頓,盡量用輕緩的聲音說,“往后,不要召人來了。”
他沒說是誰,但太后顯然聽得懂。
她有些焦急地想坐起身,陸筠抿唇單膝跪下去,“娘娘,修竹過得很好,什么都不缺,也不覺遺憾。往后修竹多進宮陪您,您不要擔心,好嗎?”
太后霎時淚眼模糊,起身揪著他的袖角落淚道:“你這個、你這個呆子!”
陸筠點頭,抿唇不發(fā)一言。
太后道:“若果,若果她愿意呢?”
怎可能?
他垂眼不語。
太后又道:“我便霸道一回,為你們賜婚,身份名字,換過就是,這世間,只要你想要的,外祖母什么都能給。”
“你娘沒有享過的福,外祖母要你加倍的享。你錯過的人,外祖母替你找回來!若連這個你都要拒絕,外祖母……外祖母茍延饞喘這些時日,又、又為了什么?”
敬嬤嬤瞧太后太過激動,眼看又要咳嗽,忙揮退宮人走進來,一面端著茶盞遞上去,一面勸道:“侯爺,您別再說了,太后唯一這點心愿,您就由著她去吧!太后她老人家有分寸,不會強來的,您再有什么不放心,慢慢地說,慢慢地勸啊……”
陸筠被從殿內(nèi)推出來,他立在廊下靜聽屋中的哭聲和咳嗽。
他心很亂,不但是亂,還有無力的挫敗感,兜頭朝他涌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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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箏從清元寺山上下來,已是酉時。
回到明家,立時得了兩個消息。
上院里頭,梁老太太跟閔氏及幾個族中的嬸娘來了。
而外院書房內(nèi),此時正跪著梁霄,座上兩個沉默的身影,一個是她父親明思海,一個是她久不在家的公爹梁若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