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晚庭春 !
第 33 章
“娘, 二哥糊涂,您也糊涂了嗎?”
壽寧堂內, 梁芷薇不覺拔高了聲音, 惹得掃灑庭院的粗使婢子停下手里的差事,翹首朝窗內瞧去。
南窗炕上,大著肚子的梁芷縈正在安撫梁老太太, 見妹妹口不擇言, 蹙眉責怪道:“芷薇,別忘了你閨閣姑娘的風儀!”
梁芷薇不吭聲了, 坐回椅中生悶氣。
梁老太太訴苦道:“明箏原來不是這個樣子, 我知道, 你二弟一走三四年, 她心里頭有怨, 因著安氏先懷了孩子, 她愈發(fā)不痛快,可為人婦為人媳,哪能吵個架拌個嘴就把娘家親娘搬出來, 在婆家耀武揚威?咱們是那老實人家, 從來也沒仗著身份挑剔人家, 明家有什么了不起的, 明思海稱病多年, 在朝中人脈早就斷了,兩個兒子都不爭氣, 一個在地方上當個芝麻綠豆的小官兒, 一個在戶部掛個職銜干點雜活, 哪一個比得上霄哥兒?霄哥兒那軍功可是實實在在戰(zhàn)場上拼殺來的,他們哪一個能跟他相提并論。明家沒點自知之明, 竟來咱們家耍威風,你沒看見你二弟的臉,被打成了什么樣,氣的我啊,現在心口還隱隱抽著疼。”
梁芷縈端茶遞給她飲,嘆道:“娘,不是我說您,您太寵著二弟了。二十三四的年歲,不是小孩子了,行事沒輕沒重,也不曉得想想后果。明箏再不濟,也是咱們家嫡媳婦兒,自家怎么爭論,關起門來都好說,捅到了外頭去,為了個姨娘給妻子難堪,給御史參上一本,說他色令智昏寵妾滅妻,壞了名聲,往后仕途都不必再想。”
梁老太太給她說得一哽,不服氣地道:“難道明箏全對?你二弟一時激憤,說要抄檢明凈堂,也是氣話罷了,明箏給他個臺階下,訓斥訓斥房里的下人,這事不就鬧不起來了?再說,怎么寵妾滅妻了?霄哥兒生氣,那是因為孩子,謀害子嗣,這是小事兒?宣揚到外頭去,也是明家臉上無光,跟咱們有啥關系?你就知道護著外人,腦子不清楚了是不是?”
梁芷縈見她動怒,只得軟下語氣哄兩句,“明箏有錯,確實有錯,當妻子的,怎么能跟丈夫擰著來,要不是她下令禁足,安氏的事兒也不至于牽連她,娘快別氣,喝口茶,是我錯了。”
梁老太太這才平復下來,掏出帕子抹了把眼睛,對面梁芷薇捏拳急道:“大姐,此時家里沒個能拿主意的人,您倒是想想法子,怎么快點把二嫂接回來。”
不由她不急,嘉遠侯被多少人惦記著,好不容易二嫂從太后娘娘那邊打開了局面,不加緊盯著趕著,她怎么能擠占鰲頭嫁去虢國公府?
“娘。”閔氏一頭汗,快步從外走進來,“芷縈也在啊?”
她抹了把汗,把厚厚的冊子呈給老太太瞧,“下個月佟大奶奶娘家表侄兒辦婚儀,這么遠又繞著彎的關系,儀程該怎么拿?是一律按通好之家的例,還是走平常下屬官員的例?”
老太太臉發(fā)黑,斥道:“這點子事都要來問我不成?從佟大奶奶那邊算,她表侄兒值當送份禮?派個管事包兩匹綢緞,隨便兒應付就了。可要是從官職上頭論,她表侄兒是嘉遠侯麾下得力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要和虢國公府親近起來,能不把這些人籠絡好?去開庫房,支一千兩票子,叫梁霽親自去,說些親熱話,敬個酒再回來。”
閔氏滿臉通紅,吶吶道:“媳婦兒不知詳情……”
“你當然不知,”梁老太太怒道,“平素有個什么事兒都往后躲,世家之間就得頻繁走動,多探探消息,你以為賞花會就只是賞花?以為人家請你吃酒就光是為了吃酒?榆木腦袋!”
閔氏被斥得抬不起頭,梁芷縈在旁也坐不住了,小聲勸道:“娘,您別急啊,大嫂要照顧子女,哪有那些功夫打聽這些關系。家里頭人多口雜,什么都要操心,大嫂臨危受命,也不容易。”
梁老太太怒氣稍緩,見閔氏還杵在跟前,“還有事兒?”
閔氏點頭,把冊子又翻出來,“安定門外頭二十里一片莊子,今年暴雨多,受了澇,佃農交不出歲貢,賣兒賣女尚還填不來缺,求到管事頭上,來問我的意見,是減免兩成租還是……”
砰地一聲,梁老太太狠狠捶了下炕桌,“是你理事還是我理事?什么都喊我拿主意,留著你們這些人吃白食?”
梁芷縈見幾句話又勾得老太太發(fā)作,忙站起身來扶著閔氏把她往外送,壓低聲音哄道:“大嫂別往心里去,娘在氣頭上,剛才把我跟芷薇也都斥了好幾回,您拿不準主意的,不若跟大哥或是三弟妹商量商量,過兩日等二弟把二弟妹接回來,您就能歇一歇了,我知道辛苦了您,娘她也知道您的不容易……”
送走了閔氏,梁芷縈回身問老太太,“娘,您這么劈頭蓋臉的叫大嫂難堪,下人們會怎么想?再經這么幾回,那起子捧高踩低的東西就敢不拿大嫂當回事兒了,您要人管家理事,就得幫著人樹立威信啊。”
梁芷薇冷笑道:“何止大嫂,二嫂在時,娘跟二哥也是想說就說,為了個賤婢,這個家早就沒了體面了。我真是看不下去。”
她氣呼呼地一甩袖子,跺跺腳走了。
梁老太太見兩個閨女都不體諒自己,忍不住悲從中來,點點濕意又從眼底漫上來。
明箏才走三天,梁老太太就病了一場。
安如雪吃了藥恢復了些,躺在床帳里頭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梨菽偷偷哭了幾回,知道勸她無用,孩子掉了,最傷心的就是姨娘,得等她自個兒想通了,接受現實,才好為將來籌謀,更好地利用這個機會抓住世子爺的心。
安如雪其實沒想到,孩子真的會掉。她試過幾回,每每只是稍稍傷動胎氣,見些紅,那藥最好之處就在于從脈象根本查不出,到時候推說只吃了半碗鱷梨粥,余下的當成罪證,明箏就只能吃不了兜著走,到時候她再借著病勢跟梁霄求一求,接了親娘兄弟進伯府,給她些自由體面,往后再誕下子女,最好是個哥兒,她就能謀來更多。
她當真沒想到,那個孩子就這樣沒了,得不償失,甚至沒能對明箏造成多大的影響。難道妾侍就不是人?命就那么不值錢嗎?
以前親娘告訴她,寧死也不要做妾,她不服氣,覺得是親娘沒出息,因為籠絡不了她爹的心,才會讓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過得那般凄慘。如今她卻是有些動搖了……
但無論她甘心不甘心,事已至此,只能硬著頭皮朝前走。
**
明箏回到娘家,住回了未婚時的那間小院,門前有塊花圃,搭起竹枝架子,每到夏日,紫藤花就如一片云霞,蜿蜒順著竹枝垂掛下來,天熱的時候,就坐在那花架下吃淬了冰塊的百合鴨梨,或是將荔枝肉用冰湃了,和曬干的葡萄一并投進烏梅汁。少時的日子總是過得歡快的,日出日落,沒心沒肺說說笑笑就是一天。
從什么時候起,坐下來歇息也變得十分奢侈。剛接手管家的時候,白天忙了一天,腰酸背疼,要是梁霄在家,晚上還要應付他,生怕冷落他……第二天晨起的時候,慌慌忙忙,生怕給來回事的婆子們堵在屋子里,給人笑話不知檢點。
她回想自己成婚后的這些年,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過日子,怕這個不高興,怕那個不滿意,唯獨忘了她自己。
乍然閑下來,身邊都是能說話的人,說起童年生活,說起快樂無邊的小時候,家里人怕她難過,絕口不提梁霄,她覺得輕松極了,但她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父親一向古板,一定不贊成她和母親所為,這些日子他被些事情絆住,還沒來得及過問。她忐忑的等待著,看這段婚姻最終走向何地。
今兒林氏約了她去瞧綢緞鋪子新到的一批布樣。
乘車來到長安門大街西邊的二層小樓,里頭早就打點好了,鋪子是家里的產業(yè),今兒上午只接待她們二人,掌柜的把布匹抱出來,一一仔細介紹。
正說著話,外頭小丫頭急忙走入,“大奶奶,三姑奶奶,掌柜的,外頭來了一隊官爺,說是辦差,叫樓里人等一律不準動,眼看就上來了……”
明箏尚未說話,就聽見一陣嘈雜的腳步聲。
趙嬤嬤攔在門前,解釋道:“里頭是女眷,還請官爺們擔待。”
領頭的一揮手,抽刀把趙嬤嬤逼到一邊兒,“走開!”
“張啟!”郭遜陪著陸筠慢一步走上來,聽見屬下斥那婆子,不免開口勸止。
門應聲而開,陸筠越眾走在廊道上,一眼望見里頭站著的人。
他呼吸慢了一拍,怎想到會在此時此地相見。
她輕紗遮面,穿一身杏粉色百蝶穿花緙絲夏裙,瞧來清爽又純凈,一如十年前,清元寺內,隔墻蕩著秋千,讓他一見難忘的那個少女……
往事兜頭涌來,像一幅幅畫卷。她笑著,聲音清脆干凈。她哭著,不講道理地把他推開……
昔年韶光,仿佛也如今日這般明媚。
她立在光下,身影烙印在他眼底,不時入夢,忘不掉,也控制不了自己不去想念。
思憶成狂。
他想,他這個病,大抵是永遠不會好了。
“侯爺。”明箏斂裙施禮,清朗的話音讓陸筠神色定了定,他闊步走來,在門前數尺處停下,打個手勢,郭遜帶著人含笑步入,將屋中來回探視一遍,“沒可疑,侯爺。”
陸筠點點頭,抬眼瞥向明箏,就在郭遜以為他會立時轉身離開之際,聽得他猶豫再三地開了口。
“近來不太平,明夫人保重。”
說完這句,他面無表情地轉身,一行人浩浩蕩蕩朝外去,片刻門外廊道空無一人。林氏拍了拍心口,長舒了一口氣,“嚇死我了,那是嘉遠侯?”
明箏說是,林氏驚魂未定地道:“瞧這架勢,我都懷疑是不是自己犯了國法,要被他捉了,不怪是西疆帶了十年兵的人,渾身煞氣,叫人膽寒。聽說宮里頭太后娘娘正張羅給他議親?那些小姑娘前仆后繼想當他媳婦兒呢?”
見明箏點頭,她扯唇苦笑,“到底是年紀輕,這些姑娘可真是不怕死。”
轉念想到聽來的一些傳聞,靠近明箏與她耳語,“我怎么聽說,這位爺不喜歡女人?打了十年仗,身邊都是些男的,他那副將我瞧眉清目秀,倆人走得近,會不會是……”
林氏兩手對了對大拇指,明箏一口茶沒咽下,險些噴出來,好在勉強忍住了,捂著帕子咳了好一會兒。
樓下,陸筠自是不知旁人如何議論他,郭遜跟一旁的張啟擠眼睛說閑話,“……梁家近來可不是很太平,如今吏部正在暗中搜查梁霄前幾年在西邊營里的事兒,媳婦兒又鬧得回了娘家,為了個美人兒,梁世子可真是損失不小……”
“這你就不懂了吧?牡丹花下死……那句怎么說來著?美人鄉(xiāng)是英雄冢啊,適才我瞧那梁少夫人,細皮嫩肉削肩細腰,大抵一只手就掐住了……嘖嘖,梁霄這廝瞧著不咋樣,這艷福可真不淺,還不知他私藏營里頭那個,得是個什么樣的神仙……”
走在前頭面無表情的陸筠捏了捏手里的刀鞘,“郭遜。”
他淺喚一聲,郭遜停了議論,上前來,恭敬聽令,“侯爺,您有吩咐?”
陸筠抿抿唇,半晌,終是沒說出來。
他有什么資格管她的事呢?
他連多瞧她一眼都配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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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箏和林氏乘車回來,才過大門前橫道,車就停下來,趙嬤嬤嘆了聲靠近,低道:“奶奶,是二爺,在角門處候著呢。”
林氏刷地一扯簾子,“他還有臉來?這都三四天了,先前干什么去了?車不許停,別理會他!”
明箏握了握林氏的手,沒有說話。
她是個有主見的人,決定鬧大這件事之前,她就想好了下一步要怎么走。
可中途明太太摻進來,擾亂了計劃,這樣也好,先與家里通了氣,也免得事出突然他們接受不了。
梁霄見車馬不停,連忙疾步跟上。
他攀著車窗,一聲一聲喊著“阿箏”。
“我錯了,我真知道錯了,你跟我回去,我再也不會教你難過,我發(fā)誓,你原諒我阿箏,你原諒我這回。”
“你不在這幾天,我有好好回想,是我脾氣急,總是說錯話,傷著你了。如雪她只是個妾,你才是我梁霄明媒正娶的媳婦兒,我愛重你放不下你,誰都不能跟你比,我心里一向是有你的。阿箏,你信我阿箏。”
他說得又快又急,為了哄明箏回頭,什么肉麻的話都敢講,林氏在車里聽得臉紅,扶額道:“梁世子,您冷靜冷靜,我還在呢,您可別不管不顧的什么都說。”
適才她還勸明箏別理會,哪想到梁霄厚顏無恥起來能做到這個地步。她不好意思地道:“阿箏,要不你聽他說兩句,等我下車先回院兒,你們自個兒慢慢聊著。”
馬車在側門停下,簾子撩開露出明箏的臉。梁霄爭搶著要去攙扶,她蹙蹙眉,扶著車轅自己步了下來。
林氏帶著人快步朝里走,外頭只余明箏和瑗華趙嬤嬤,梁霄見并無外人,狠一狠心咚地一聲跪下去,“阿箏,我知錯了。你回家吧,我再也不會惹你傷心。”
“你不喜歡如雪,我把她送去莊子上,送到家廟里頭。你不樂意我身邊有別人,我這一輩子就只陪著你一個人過,我說到做到,我發(fā)誓!”
他舉起三個指頭,作勢賭咒發(fā)誓。
明箏笑了笑,陽光下她笑靨嬌美如畫,一身淺淡夏裳襯得愈顯芳華。多日不見,她怎么比他記憶里的模樣還更好看幾分呢?分明是個木頭美人,冷得像塊冰,……與他記憶中那個令人厭煩的女人半點都不似。
梁霄一時癡住了,下意識想要伸手抱住她的腿。
“阿箏……”
明箏靠門瞥了眼頭頂晴好的日頭,悠悠道:“梁霄,我們走到今日,未必全是你錯,我定也有沒做好的地方。”
他搖頭,心里是甜也是苦,有后悔也有內疚,“是我不好,全是我不好,我怪錯你,明知你干干凈凈的跟的我,卻還一直質疑你名節(jié)。明知你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毒婦,卻還誤會是你害了如雪的肚子。我真的糊涂了,我想通了阿箏,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咱們可以好好過下去的,沒有如雪,沒有任何人,就只有你跟我。”
明箏搖了搖頭,抿唇笑道:“不,你沒懂,我介意的不是個妾,我也沒你想的那么沒氣度,我介意的是你這個人,是你的一言一行,是你待我的一點一滴。梁霄,承認吧,咱們的日子過不下去了。這條路早就行不通,再也不能并肩朝前走了。”她聲音溫柔,就像當年剛成婚的時候。
梁霄越發(fā)心酸,越是想到當年,越為如今的他們難過,他仰頭望著她,不解地道:“我們各自去改不就好了?相互道個歉,認個錯,往后別再提,好好的走完將來的路不就好了?阿箏,我并非是個十惡不赦的人吧?我罪不至死,不至于讓你一天都沒法跟我過下去吧?三年多分別,我們感情是淡了,可只要你愿意,我們還能把過去的溫情找回來,一定能的。”
她苦笑一聲,扶住瑗華的手搖了搖頭,“別傻了梁霄。咱們倆完了,早就完了。”
她提步跨過門檻,昂首朝里走去。
她一步沒停,也沒有試過回一回頭。
那一瞬,梁霄心底突然涌起一抹巨大的恐懼。
某個本注定一世都屬于他的東西,正以他追逐不上的速度,飛快在他生命中消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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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寧宮西暖閣中,惠文太后剛吃了藥,歪在炕邊聽敬嬤嬤絮叨外頭的事。
“剛聽說,也不知真假,叫人去打聽了知道……竟是真的……”
太后懶洋洋地復述道:“吵架了呀?見縫插針,可得早點兒告訴那呆子……”
敬嬤嬤無奈地笑,“太后又說玩笑話了,侯爺正人君子,哪能干那種缺德事兒?無非是人家小兩口拌句嘴,過日子嘛,哪有不磕不碰就到老的?”
太后望著被宮人拾下去的藥碗,嘆了一聲,“缺不缺德的,也得試試。本宮這一輩子未曾出過格,臨了,托大一回,萬歲爺想來也不會怪我吧……”
“璧君就這么個獨苗,從小沒了娘,他爹又是那個德行,清苦的長大了,扎頭進了軍營,這輩子都沒快活過……盼著他順心如意,盼著他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你說本宮自私也好,狠心也好,這件事便是錯,本宮也執(zhí)意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