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四章
臥室。
儲物間的門大敞著,雜物堆了一地。
葉辭蹲在行李箱前,將一雙包在塑料袋里的球鞋塞進緊巴巴的空間。
依照要求,葉辭應(yīng)在聯(lián)姻協(xié)議生效后一周內(nèi)配合霍聽瀾辦妥有關(guān)民政手續(xù)并搬到霍宅長期居住,以便隨時為霍聽瀾提供信息素。手續(xù)在簽協(xié)議當天就辦妥了,搬家的事葉辭拖了幾天,終于拖不下去了,楚文林今早用餐時直接吩咐司機,讓他下午一點返回楚宅將葉辭連人帶行李送到霍家。
葉辭自己的東西很少,占不到行李箱一半,但葉紅君的老房子變賣后清出的舊物不少,他一件也舍不得扔。
和媽媽共同生活了十七年的家已經(jīng)沒了,這些承載著回憶的雜物是他僅存的念想。
葉辭從出租屋搬到楚宅時,楚文林的正房太太阮嘉儀專程來瞧過他。那是一位保養(yǎng)得看不出年齡的美貌Omega,儀態(tài)溫婉,涉足泥潭般輕撩裙裾,踮腳蹚過行李間的空隙,避免腳踝沾到兩旁的東西。她沒說什么難聽話,只柔聲囑咐葉辭哪里住不習慣就和她說,語畢,眸光掠過儲物間里葉紅君的幾件舊衣服,意味不明地輕輕勾了勾唇。
真正的輕慢往往不像狗血劇中那般乖戾尖酸,那些人會維持著教養(yǎng)良好的假象,從容地,佯作無意地,將別人的尊嚴碾得殘薄如紙。
來時用過的無紡布行李袋早被傭人當垃圾扔了,葉辭搜羅了幾個結(jié)實的紙箱,他必須把東西都帶走,否則剩下的八成也會被傭人掃進垃圾站。
三個滿當當?shù)募埾浔蝗~辭打包好搬到門口,屋里卻還剩不少雜物沒裝。葉辭站在亂糟糟的臥室中央環(huán)視了一圈,一股深重的疲憊感自骨縫涌出,盈滿全身。
他扯過椅子坐下歇著,目光落到床沿。
那里攤放著幾件沒疊的衣服。
其中有一件漂亮的駝色大衣,是葉辭兩年前趕促銷活動買的,給葉紅君的生日禮物。
牌子不算一線,但打完折仍貴得令人咋舌,花光了葉辭打零工攢下的全部積蓄。衣服版型好,但也嬌貴,怕壓、怕折,葉紅君寶貝得不得了,每次上身都小心翼翼,上次將它從行李袋里取出后葉辭就后悔了,這是媽媽最喜歡的衣服,他卻沒有善待它。
想到媽媽,眼眶酸脹得生疼,葉辭克制地深吸一口氣,不敢放任自己軟弱。
這時臥室門口傳來腳步聲,但葉辭沒在意。他在楚家是透明人,這一上午幫傭們從門口路過多次,但沒有一個人進來幫把手或是問一句。楚文林不在家時,幫傭們?yōu)橛懞萌罴蝺x,連開飯時都默契地不叫他。
意料之外的,門板被人輕輕叩了兩下,葉辭飛快一歪頭,讓眼角擦過肩膀,隨即轉(zhuǎn)身看去。
立在門外的竟是霍聽瀾。
他上身只穿了一件石墨色襯衫,絲綢柔順,勾顯出胸肌的輪廓,袖口平貼地向上折了兩折,沒戴腕表,一副準備干活的架勢。
葉辭不肯叫旁人識破自己的脆弱,硬著頭皮對霍聽瀾對視,眼中蘊著一星水,雪光般涼。
“我來接你……你父親不在,我就自己上來了。”霍聽瀾的目光在葉辭微紅的眼尾稍作停駐,看穿了什么,卻不問,平直挪開掃向別處。
這是一間客房,面積不大,家具簡單,一張折疊學習桌支在采光較好的窗邊,仿竹木紋的漆面顯得老舊,墻角紙簍中塞著兩團包裝袋,印著“椰蓉面包”和“紅豆面包”幾個字,塑料紙閃著廉價的、缺乏營養(yǎng)的油光。
……怪不得會那么瘦。
霍聽瀾的喉結(jié)緩緩滾了滾。
這就是葉辭十八歲時的居住環(huán)境。
根據(jù)霍聽瀾上一世的調(diào)查,葉辭原本會在這里住很久,直到葉紅君醫(yī)治無效撒手人寰。
母親離世的噩耗會徹底將他壓垮,而已成功瓜分到遺產(chǎn)的楚文林會視他為累贅,將當時已精神崩潰的葉辭扭送入青少年行為矯正中心。ωωω.ΧしεωēN.CoM
葉辭會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忍受很長一段時間的折磨,他精神方面的許多問題就是在那個時期產(chǎn)生的。
再之后,他想方設(shè)法逃離了那個地方,與楚文林斷絕父子關(guān)系,在二流賽車場跑比賽維持生計。那時他居住在簡陋的出租房里,仍對讀書抱有執(zhí)念,他會堅持啃書本,嘗試成|人高考,直到某個知名車隊的經(jīng)理慧眼識珠把他簽走……
十八歲到二十二歲,霍聽瀾上一世缺席的四年,說長也不長。
可對葉辭而言,那是最孤獨痛苦的四年,來自至親的惡意與摧殘,足以釀就遮蔽一生的陰霾。
這時生活助理端著一摞空整理箱要進來,霍聽瀾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向側(cè)邁一步,擋住助理投向屋內(nèi)的視線,旋身接過空箱,示意助理搬走門口打包好的那幾個紙箱。
“有什么能幫忙的?”霍聽瀾問。
葉辭正全心全意扮冷臉,聞言微愣,條件反射地拒絕幫助:“沒有。”
霍聽瀾略一沉默,看向儲物間,確認道:“都帶走嗎?”
“……對。”他這樣,葉辭不好意思嗆他,艱難地捋順舌頭好好說話,“我自己,收拾。”
霍聽瀾端詳他片刻,不再言語,動手分開成摞的整理箱,蹲下|身一件一件裝東西,舉止妥帖自然,仿佛他本來就該為葉辭做這些事。
這些舊物中有許多是具有紀念意義的:母子二人的照片,葉辭小學初中的各種學習獎狀,葉紅君手寫的育兒日記……上一世成婚五年,霍聽瀾一件都沒見過,不知道都被丟到哪里去了。他從襯衫口袋中抽出一方絲帕,擦拭一枚木質(zhì)相框上輕薄的積塵,手勢中透著一種隱忍的珍惜與愛重。葉辭看他擦東西看得眼皮發(fā)燙,莫名羞赧,覺得不對勁又說不明白,這么靜了片刻,再想拒絕就失了時機。
他稍一踟躕,拖起一個空箱子溜到與霍聽瀾呈對角線的墻根,以此為據(jù)點加倍麻利地收拾,還沒收拾一會兒,頭頂便響起霍聽瀾低沉的嗓音:“這種大衣不能這么疊。”
兩截筆挺的褲管停在眼前,葉辭一怔,手中葉紅君最寶貝的那件大衣已被霍聽瀾攬了去。修長穩(wěn)健的手指抹過褶皺,理順系帶與搭扣,再用衣架撐好套入防塵袋。弄好了,霍聽瀾將防塵袋遞給助理,吩咐助理提下樓。
霍聽瀾細致地整理大衣時,葉辭站得遠遠的,邊收拾,邊小心翼翼地拿余光打量他。
太久沒被人溫柔對待過,便會對善意感到陌生,甚至奇怪。
何況……這善意本身就有點兒怪。
這期間,管家佟叔巴巴地派人來幫忙——再沒禮數(shù)的人家也沒有讓客人登門干活的,那是笑話。可霍聽瀾只是不涼不熱地拋了句“不勞煩幾位”,語畢,卻不打發(fā)他們走,繼續(xù)紆尊降貴地整理東西,表演似的。幾個傭人和佟叔不敢上手,更不好就那么走,杵在二樓走廊被霍聽瀾晾著,堪比罰站。晾了好一會兒,幾人實在承受不住A+級Alpha的低氣壓,腦門兒掛著細汗,訕訕地退了下去。
兩人和助理忙到十二點,東西全搬完了。
葉辭把書包往右肩上一甩,遠遠綴在霍聽瀾身后下樓,有一眼沒一眼地瞄著前方霍聽瀾挺拔高大的背影,臉上糾結(jié)之色越來越濃。
霍聽瀾專程來接他,還這么細致,這么忙前忙后的……
撇開別的不說,他總該道聲謝。
這是最基本的禮貌。
他出身貧苦,但家教不比出身上流的小姐少爺們差,葉紅君性子嫻靜,知書懂禮,若不是被楚文林坑了,也不至于淪落到與她整個人格格不入的貧民窟里去。
籠在校服袖子里的拳頭握了松,松了握。猶豫了幾回合后,葉辭硬起頭皮緊跑幾步追上霍聽瀾,一挨得近了,鼻端立刻捕捉到一抹灼人的龍舌蘭香,還沒開口,臉頰已被刺得滾燙。
“怎么?”霍聽瀾頓住步子,偏頭看他。
“今天……”葉辭舔了下嘴唇,不確定該如何調(diào)配表情,神色游移道:“謝、謝謝您。”
霍聽瀾氣勢太足,加上那絲絲縷縷外泄的Alpha信息素,看人時壓迫感很強,葉辭被他害得發(fā)揮失常,后半句只有三個字還結(jié)巴了一下。
丟人!
葉辭恨不得把舌頭抻出來熨一熨。
未來一年都不想在霍聽瀾面前張嘴了……
霍聽瀾垂眸看著葉辭拼命掩飾著懊惱的臉蛋,唇角輕輕勾起一個弧度,似乎有心逗逗他,靜了片刻后,卻中規(guī)中矩道:“不客氣。”
或許是考慮到狹窄空間中的共處可能會令葉辭精神緊張,霍聽瀾主動提出與葉辭分乘兩車,兩人先后抵達霍宅。
上車時葉辭還遲疑了一下,不愿與信息素侵蝕性強烈的A+級Alpha共乘,事實證明那擔憂毫無必要,霍聽瀾待人接物周到紳士,每個細節(jié)都讓人舒服,看起來確實無意倚仗法律層面的婚姻關(guān)系對葉辭做些什么。
是自己想太多……
霍先生沒那么壞。
葉辭抱著書包,垂下頭,微窘地絞著書包帶,將手指磋磨得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