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那是……琴聲?
    置身疏柳齋那棵親手栽下的丁香樹下,聽著那淙淙如泉的樂音,我腳步暫停。
    秋長風(fēng)端坐在花廳窗前,長發(fā)散肩,垂眉覆目,十指挑撥有致,捻得曲聲悠揚(yáng)。
    他居然會撫琴?
    靈泉山下隱居的三年,也不見他有此雅興,此時撫來誰聽?
    “小海,秋長風(fēng)很迷人罷?”身邊有人揶揄低語。
    我瞪了她一眼,切著齒根道:“你別忘了,你現(xiàn)在是誰。”
    “當(dāng)然。”那女人端袖冷眸,“大美人滄海,請指教。”
    ……這女人能不能有片刻的正常?
    按管艷的指點(diǎn),在我欲分身有術(shù)時,想到了冷蟬兒。但是,她聽完我的請托,直勾勾地盯我看了半天,又歪著那顆美麗的腦袋,蹙起秀黛的長眉,思吟了良久,而后重重點(diǎn)頭:“幫你,不是不可以,但我不做小海。”
    “不做小海?”
    “對啊。”她撫了撫自己臉頰,以夢幻般的嘆息口吻道,“我這么美,怎么能走下坡路?”
    “所以哩?”
    “當(dāng)然是滄海,人往高處走嘛。”
    “滄海是要‘死’的!”
    “死就死,人生自古誰無死?”
    “……”有求于人,我也只得滿足人需。怪女人向往“高處”,我以滄海形容和她一宿夜話供她揣摸特征以求惟妙惟肖,還要忍受她不時襲上臉頸的“怪手”,伴之怪言怪語。“嘖嘖,真是太美了,莫說男人,連我這個女人都忍不住骨頭酥了,你要那些男人怎么辦嘛。”
    被冷蟬兒騷擾一夜,翌晨,她便對著我的臉,花了一個時辰的工夫做出了一張巧奪天工的人皮面具,待她罩到臉上,卸冠散發(fā),拉我并肩立到了鏡前,我竟然也難分彼此。更讓人稱絕的是,她連我的語聲都仿得足以以假亂真,著實(shí)了得……
    “小海,走罷,去會會你的昔日主子。”她俯我耳邊道。
    我再瞪她,“你等一時說話,可要注意了。”
    “既然來了,怎還不進(jìn)來?”琴聲戛止,秋長風(fēng)語聲悠然揚(yáng)起,
    ————————————————
    “小海,滄海?”
    他目光在我和身邊人臉上移換。明知他看見的“滄海”方是我真正顏容,但在他在那張臉上停留過久時,仍難抑氣惱:臭狐貍,色狐貍!
    “你們當(dāng)真來了。”
    “當(dāng)然要來。”非但如此,現(xiàn)身前還將暗伏在這院子周圍的費(fèi)家兄妹動了一下手腳,管保不會有無關(guān)人等出來攪場。
    “你那日可受了傷?”他問得是“滄海”。
    冷蟬兒輕搖螓首,“不曾受傷,多謝。”
    秋長風(fēng)薄唇勾起壞笑,“我們之間還需一個‘謝’字么?若你當(dāng)真要謝,我寧愿是另一種方式。”
    這只發(fā)情的色狐貍!我垂下眸,不然,管不住眼睛里會射出冷箭去。
    “我們要說的話,恐怕不是三言兩語能作結(jié)的,坐下罷。”
    “多謝。”冷蟬兒搭著秋長風(fēng)的手,噙著兩分疏離笑意,坐在他最近處的那張椅上……這女人,演戲上癮是不是?
    我刻意旁顧的眼光落到了那把琴上,忍不住指觸琴弦,錚然有聲。
    “你喜歡這琴?”他到我身側(cè)。
    “不喜歡。”不能吃只能看,喜歡它做什么?
    “這琴是出自當(dāng)今天下三大琴師之首,雖不能說價(jià)值連城,但也相去不遠(yuǎn)。”
    我眼前一亮,“真的?”
    他說到“價(jià)值”,我忍不住想到了自己遺落在他寢殿隔間的錢篋,里面是小海幾年為奴生涯的所有積蓄呢,就那樣付諸東流了。說起來,都怪這只如一帖膏藥般緊貼在人家身后的……貼在身后?!“你做什么?”
    我推,推不動。而他,無辜反詰,“我做了什么?”
    “你抱著我什么?”
    “抱著你,當(dāng)然是抱著你,還能做什么?”他挑眉謔聲,貴族氣十足的臉上,居然透出痞氣。
    “你……”我瞥一眼冷蟬兒,后者正戲分十足地淡顏冷眸,端坐未動。
    “怕滄海不高興?敢情當(dāng)初你們不是爭風(fēng)吃醋,而是不想我厚此薄彼,才以巫術(shù)障我思緒把你們兩個都忘記的么?”
    “……是罷。”他怎么說都好。
    “這有何難?”他伸臂,將假滄海冷蟬兒攫來,收納進(jìn)懷,“我對你們一視同仁不就好了?”
    “你你……”臭狐貍!混賬臭狐貍!我氣結(jié)又氣痛,在心里山呼海嘯地默念一聲:蒼山,行動!
    就是蒼山。昨天將秋長風(fēng)送走,我即以早在巫界時即獲知的蒼氏聯(lián)絡(luò)法尋到了蒼山,自他那里得悉,秋長風(fēng)手中,不止有云忘川,還有一干巫族族人。但其間到底有誰,一時無法查知,因他與蒼氏失去了聯(lián)系。
    與蒼氏失去聯(lián)系……這個訊息,足以讓我們感覺到事態(tài)嚴(yán)重。秋長風(fēng)必定是做了連皇帝也未必曉得的事,那么,他想要什么?
    如果,他要的只是滄海,我就讓他眼看著滄海在他眼前死去。如果,他要的是剿滅巫界,滄海是逃是離是生是死也改不了他初衷。從開始到現(xiàn)在,他何嘗為任何事任何人改變過什么?我也只能盡我能盡的努力。
    “在想什么?害羞,還是,高興?”他箝在我身上的力道緊密又囂張,這使我想到他對冷蟬兒亦如是,更是氣不可抑:蒼山!
    來了!蒼山回應(yīng)。
    “云滄海,你這叛族妖女,納命來!”
    “大巫師?”這冷蟬兒,不愧是演戲的行家,這時的怔愕驚呼恰如其分。
    我伸手將她搡出,再閃身隱于秋長風(fēng)之后。
    事情發(fā)展,一如我與蒼山事前的部署:蒼山將即將執(zhí)行斬刑的大巫師私放出來,面授一番機(jī)宜,恢復(fù)其三成術(shù)力,帶來此處,以其滿腹的怨悔,必是迫不及待取走“滄海”性命。而小海,緊急關(guān)口盡顯歹毒本色,推“滄海”隱本身,可想而知,必招秋長風(fēng)厭惡,甚至“恨意”……
    有蒼山暗助的冷蟬兒與大巫師招架幾個來回,大巫師陰惡聲道:“云滄海,你忘了你那個下賤的母親么?她已被本座賜死了,你還不去與她團(tuán)聚?”
    “什么?”“滄海”愕在當(dāng)場,“你胡說!”
    冷蟬兒是做戲沒錯,而我,雖知那些話僅是蒼山授予的亂心之法,但聽大巫師以那樣的語氣說起娘,仍險(xiǎn)氣得出手將這只怪物捻死。
    “是否胡說,你去找她問過不就知了!”大巫師冷笑一聲,趁“滄海”失神之際,將袖內(nèi)一柄巫劍刺入其胸,血,乍如桃花崩濺四處。
    秋長風(fēng)脊背一栗。
    我的感覺也不會舒適。看著自己死,很是怪異。盡管“滄海”被戮一幕,是我捻指幻化而出。
    那些事起事落,前后不過瞬了兩回眸的工夫。就是為了快到讓秋長風(fēng)無從反應(yīng)。
    “哈哈哈……云滄海,本座終于將你殺死……你也有今日!”大巫師狂肆笑著,舉刀欲再補(bǔ)一斫。
    忽爾,秋長風(fēng)抱琴而起,挑起一根琴弦,斷射飛出,直喂進(jìn)了大巫師胸腹。后者身形晃了幾晃,隨即噴血如注,身形栽落地面。
    “滄海!”秋長風(fēng)疾掠出去。
    這……不在我們事先的部署中。大巫師本該由氣息未盡的“滄海”拼卻最后一口氣,與其同歸于盡……
    小海,快走,此地留我善后!隱形遁影的蒼山急聲催促。
    為什么?我還要等他和小海決裂……
    他那把琴里有古怪,快走!
    琴?我望向他抱在懷里的物件,驟起強(qiáng)烈懼意,速念口決——
    “小海。”仍垂首目注地上脈相全無的“滄海”的秋長風(fēng)道。
    我不由一震。
    “你當(dāng)真無所不用其極了,是不是?”
    “我……”事先想好的戲詞是什么,是什么來著?“我不是故意的,她……那人找得本來就是她……”
    “是她么?”秋長風(fēng)徐徐起身,徐徐轉(zhuǎn)身,徐徐向我望來,眸內(nèi)綠意蒸氳,令我……生懼。這樣的秋長風(fēng),令我恐懼。
    小海,快走,快啊!隱形的蒼山一邊以術(shù)力維持著“滄海”的死狀,一邊疾聲促我。
    我忘了念決,忘了巫術(shù),拔開雙足,要以平常人的方式逃開這樣的秋長風(fēng)。
    “小海,你好狠,你太狠!”
    “呃?”那聲音里摻雜的絕望意味,傳遞出的冷酷氣息,使我顧不得蒼山阻攔,忍不住回首。
    “如果傷我能讓你快樂,索性傷得更重一點(diǎn)如何?”他眸內(nèi)戾氣浮騰,唇邊笑意輕柔,長指捻起一根琴弦……
    小海,還不速逃!蒼山自冷蟬兒身邊奔來,攜我躍上房頂。
    錚!
    我腳步頓止。
    蒼山大駭:小海?他傷了你?傷了哪里?
    我對他搖頭,然后,緩緩回身——
    多少年后,我都慶幸此時,我回了頭,轉(zhuǎn)了身,不然,不然,不然……
    那根琴弦,喂進(jìn)了他自己胸里。有一端,僅有短短的一端,捏著他指尖內(nèi),血沿著它滴滴滑落,在他身前的地上漸成一汪血泉。
    “告訴我,你還想要它到哪里?”這個時候,他竟還是笑著的,“只要我拉著它向上再移兩寸,就能把我的心割成兩半,你希望它如此么?”
    原來,他語內(nèi)的冷酷,他眼中的狠戾,對得是……他自己。我寧愿,他對得是我,對得是我!“你……你這是在做什么?”
    “你知道的。”他的手,當(dāng)真拉著那根琴弦向上移動,一時,血流更遽。
    “不,不——”我掩著嘴,腿腳虛軟地頹下身去,“不要,求求你,不要!”
    “不要?不要什么?不要我死么?”他唇角上翹,那絲笑意,在慘白如紙的臉上,是如此突兀,如此絕望。“你最想做的,不就是殺死我么?”
    我搖頭,劇烈搖頭,“我沒有,我從來沒有想過!”
    “可是,你每回做的,都是殺死我,都為了殺死我……”
    “不,你手不要動,求求你,不要動它!”我掙扎著虛軟的腿腳前行,由房頂滾落下去,推開接著我的蒼天,一步一步挪到他面前,“你知道我和她……你知道我……”
    該說什么?該問什么?我只想他的手不要動,不要動而已。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對我用了什么手法。但我不能看見滄海和別的男人親近,不能容忍小海在我面前轉(zhuǎn)身……就是這樣,可是,她不是滄海,她不是!她身上,沒有令我瘋狂……哦……”
    他在痛。強(qiáng)悍如他,精銳如他,機(jī)詭如他,也只是血肉之軀。“你不要說了!讓我為你療傷……”
    “不!”他退開,因這動作使血躥得越發(fā)急動,也讓他的面色越發(fā)灰白沉暗,“你走就好……我會死會活,是我的命數(shù),你走!”
    我知道他想要什么,而此刻,我別無選擇。
    “我留下,我永遠(yuǎn)都不再離開!”
    </br><em><em>關(guān)注官方QQ公眾號“17K小說網(wǎng)” (ID:love17k),最新章節(jié)搶鮮閱讀,最新資訊隨時掌握</em></em></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