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94 兵不血刃
淮南軍兵入滎陽,過程極為順利,旬日之內便收復密縣、京縣、開封、中牟、官渡等數縣之地,大半個滎陽俱已收入囊中,只剩下滎陽治所所在的滎陽縣以及黃河南岸的汴口、扈亭、卷縣、陽武等寥寥幾地尚未收復。
進展之所以這么大,一者在于淮南軍今次勢大難當,郭誦、路永、毛寶等數部集合將近六萬人馬,號為十萬大軍,一路平推緩進。而在滎陽境內,本身便沒有太強勁的對手,陳光亂軍被壓迫在陳留殘余幾縣之內,根本就動彈不得。
整個滎陽境內,確鑿可知的成建制敵軍只有成皋虎牢城桃豹兩千駐軍,以及延津、扈亭幾千石堪軍隊。另有便是流竄于縣鄉(xiāng)之間的盜匪之流,這些匪眾雖然沒有什么強大勢力,但卻分股極多,仿佛流竄野地中的老鼠,間不時跳出來騷擾一番,非常難以追蹤。
另一方面便是郭誦其人舊聲在滎陽實在是廣為流傳,淮南軍北進之際,各方鄉(xiāng)人得悉郭誦率軍返回,俱都源源不斷的投靠而來。事實上如果不是這些鄉(xiāng)眾的牽絆,淮南軍主力前進速度還要更快得多。郭誦在滎陽境中如此受人敬重擁戴,甚至就連沈哲子自己都感覺到了被冷落。
“實在是難承鄉(xiāng)人厚愛,十幾年遠絕消息,不曾回應鄉(xiāng)人殷望……”
位于官渡的淮南軍主力大本營中,眼見到營外不乏鄉(xiāng)人隊伍拖家?guī)Э诎仙嬷链送犊浚b言中不乏感慨,眼角也隱隱閃爍著晶瑩淚花,早年奮戰(zhàn)于此境諸多畫面次第涌上心頭。
那時的他,雖然所率眾寡,但卻屢以奇謀奮戰(zhàn)、身先士卒,數次以少勝多,打退羯胡軍隊的進攻。如此再次回歸,雖然率眾數萬,但昔日少年已是灰發(fā)蒼老,舊年奮戰(zhàn)淮上穎口重傷被身,雖然性命無礙,但也已經氣力衰竭,不復當年之勇,很難再親自披甲上陣殺敵。
“若是當年不錯信奸邪,引賊入室,或能、或能……”
早年輕信郭默、致使滎陽局面崩潰至無以挽回,雖然郭誦已經親自手刃舊仇,但這始終是他心內放不下的一個心結。雖然他也明白,以當時之勢,即便沒有郭默之叛,滎陽的局面也很難維持長久。但問題是,郭默這個狗賊是他作主引入進來,不啻于自己親手毀掉了一眾袍澤們戮力以戰(zhàn)而守護的基業(yè),也將此境大量鄉(xiāng)眾再次拋棄為胡虜所虐。
聽到郭誦如此感慨,沈哲子上前一步安慰道:“大勢傾頹,不可獨罪二三,拯救華夏,英烈各行一程,郭侯你能銜起李使君未竟之志,率眾歸境再見故舊,實在不宜再久頹于舊事。”
“是啊,當此之時,天佑諸夏,生民氣盛,億兆之中,當勇出雄壯,驅逐胡虜,恢復中華!老卒自厭,讓都督見笑了。只可惜早年追隨李使君南下之眾,絕少能有機會再歸舊地。”
郭誦講到這里,又忍不住嘆息一聲。往年追隨李矩南下,尚有百人之眾,后來有一部分留在了襄陽為李矩守墓,而郭誦則帶領幾人過江入朝想為李矩求請哀榮,因此才投入沈哲子麾下。
這些舊人們,有的已經傷病老死,有的已經老邁不堪,有的則意趣不同而轉投他處。一直還追隨在郭誦身邊的已經寥寥無幾,此前雍丘一戰(zhàn)中戰(zhàn)死的老將季弘,便是其中一員。最終能跟隨郭誦再返回滎陽的,只剩下了參軍張景,將軍李瑰以及段秀的侄子段雄等寥寥幾人。
“誦今日請見都督,實有一事相求,乞請千數之眾,北復滎陽舊縣。誦但能茍存一息,絕不使賊眾進犯一步!”
郭誦又沉聲說道。
沈哲子聞言后便笑一聲說道:“淮南養(yǎng)軍數載,王師氣盛至極,今次北進乃是必勝之戰(zhàn),何須我部大將報以死戰(zhàn)之想!郭侯若是心不能定,我反不能將軍眾付你!”
語調雖然輕松,但意思卻頗存警示,郭誦聞言后神態(tài)已是大慚,彎腰拱手道:“舊情盈懷,心不能定,多謝都督警我。不過若是可行,誦仍想親率兵眾入滎陽,略補舊憾。”
淮南軍北進至今,戰(zhàn)略已經完全明朗,收復滎陽之后,便是火速占領黃河沿岸各處渡口,繼而與一河之隔的石堪謀求決戰(zhàn)。但這并不意味著稍后的戰(zhàn)術就明朗,自滎陽而起近千里黃河水道,處處都可能成為決戰(zhàn)所在,石堪也不可能就率領大軍一頭扎進淮南軍所防守的重點上來。
所以稍后軍眾集結調配投入作戰(zhàn),必須要求快速敏捷。否則一旦石堪大軍突破黃河防線一路向南殺去,屆時豫南空虛,那么此戰(zhàn)必將一敗涂地。
淮南軍此時兵進滎陽,其實是有一些勉強。由于陳光亂軍的存在,所有兵力并不能完全心無旁騖的投入此戰(zhàn),而且與徐州軍并不能取得暢通無阻的配合。所以很難做到將這一段黃河水路完全防守住,一旦石堪大軍撲入防守的漏洞中來,將會引發(fā)極為惡劣的變數。
所以這一戰(zhàn)沈哲子是打算完全采取主動,搶先渡河,以此來謀求與石堪軍隊決戰(zhàn)的時機和地點。他知郭誦對滎陽有執(zhí)念,但是今次的作戰(zhàn)重點并不是防守某一地,而是盡可能的殺滅敵人,如果郭誦因執(zhí)念作祟而出現調動不及,將會在整個作戰(zhàn)區(qū)域中出現一個莫測的隱患。
因此沈哲子本意是并不打算讓郭誦坐鎮(zhèn)滎陽,而是用路永坐鎮(zhèn)以防備西面桃豹軍隊自成皋而出干涉戰(zhàn)事。不過此時聽到郭誦力請,沈哲子便有幾分為難。
眼見沈哲子沉吟不語,郭誦單膝跪地,俯首顫聲道:“誦雖庸類,但也深知都督大事所圖,絕不敢因私情而毀大略,不敢因顧舊情而罔顧當下袍澤之安危……”
“郭侯你這又是何苦,罷了,我便予你三千人眾往復滎陽。”
沈哲子連忙彎腰將郭誦攙扶起來,終于還是決定給予郭誦更多信任。
此時淮南軍主力三萬人集結在中牟之北的官渡,因為行軍過快后補不及,兼之等候后路大軍集結,同時清剿鄉(xiāng)野流竄賊眾以保護糧道安穩(wěn),所以大軍并未繼續(xù)向前,只是分遣一部分軍眾占據各處要津。
很快三千兵眾便集結完成,其中相當一部分是豫州流民招募建成的新軍,自郭誦以降,另有淮南戰(zhàn)將五人隨行。次日,這三千人的軍隊便自官渡大營西出,向著滎陽縣所在方向迤邐而行。
淮南軍眾似極多,但若分散在廣大的戰(zhàn)場上,其實每一路分軍都不可能太多。所以這三千戰(zhàn)卒其中有一千多人乃是戰(zhàn)斗力不高的屯田輜重兵,真正作戰(zhàn)主力則只有不足兩千人,再加上兩百名騎兵斥候,便是郭誦今次收復滎陽的所有戰(zhàn)斗力。
這樣一份戰(zhàn)斗力,如果只是應對境中流竄的盜賊,那是綽綽有余,那些烏合之眾的盜賊在面對淮南軍如此軍威,只有抱頭鼠竄的份,跑得慢了便會被碾壓粉碎。
但是滎陽縣城距離汜水西側的虎牢城只有不足百里之遙,其東北面的汴口也有少量的石堪軍眾出沒,所以今次兵進滎陽,其實還是有一份風險在里面,極有可能遭到來自兩個方向的伏擊。
所以沈哲子在派出郭誦之后,又緊急抽調密縣、京縣范圍內的剿匪游騎六百人,由應誕統(tǒng)率于郭誦行軍側翼護行,一旦發(fā)現敵蹤即刻通知郭誦就地駐扎,等待位于新鄭的路永北進合擊,以求完全。
“郭侯似是有些急躁啊!”
被從密縣緊急抽調北進的兵尉毛穆之兩日之內狂奔數百里抵達位于京縣索水附近的陽陂,發(fā)現陽陂附近只殘留下大片的淮南軍營灶痕跡,而原本軍令中應該是他先進一步抵達陽陂巡弋周遭環(huán)境,以供郭誦軍眾駐扎,結果他反而落在了大軍之后,到達的時候郭誦已經率軍離開。
這倒不是由于毛穆之失期,他接到軍令后即刻便出發(fā)北上,同時還召來幾名鄉(xiāng)人向導隨軍而進,一刻都不敢耽誤,百數眾輕騎北上,而郭誦所部多為步卒,雖然路程有遠近,但若以正常行軍而言,不至于被甩開這么遠,以此可見郭誦必是晝夜兼程的疾行。
何山乃是淮南軍所征用的向導之一,聽到那個年輕兵尉眼中對郭誦似有埋怨,頓時便覺幾分不滿,只是不敢出聲反駁,與同行其他幾名鄉(xiāng)眾向導擠眉弄眼,都覺這個年輕兵長實在有些狂妄,居然對郭將軍之能有所懷疑!
毛穆之自然無暇關注這些鄉(xiāng)眾向導的眉眼交流,他的職責是輔佐郭誦,眼下卻被落在大軍身后,只能率眾繼續(xù)上馬急追。終于在第二天的午后抵達滎陽縣中,發(fā)現郊野中出現了大量的人眾踩踏痕跡,心內頓時一凜,直往滎陽縣城沖去,沿途中漸漸發(fā)現大量的鄉(xiāng)眾男女老幼相攜而進。
在距離滎陽縣城十幾里外,毛穆之終于發(fā)現了自己的上官、淮南軍幢主應誕。應誕所率兩百余騎正在郊野往來穿梭,約束維持四野八方正向滎陽縣城涌入的民眾。
“幢主,這、這到底發(fā)生何事?怎么集召這么多的鄉(xiāng)眾?滎陽……”
“已經收復了。”
應誕嘴角銜著一絲稍顯怪異的笑容。
“那伏兵有無……”
“已經被沖散打退。”
“郭、郭侯他……”
“已經率軍往成皋而去。別問了,滎陽鄉(xiāng)眾因知郭侯歸郡,群起響應,先下滎陽縣城恭候王師。桃豹所部千人伏軍近畔直接被鄉(xiāng)眾沖垮,郭侯率軍于成皋外扎營,已經聚結萬數之眾。若是還有馬力,速速歸報都督,西面已是無憂。”
眼見毛穆之一臉目瞪口呆狀,應誕嘆息道:“你也真是太年輕,郭侯兵不血刃收復滎陽縣城又是什么玄奇事跡。早年都督百騎勤王,大破建康數萬亂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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