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在連綿了幾日的雨后,鎖河山顛終是宣告放晴。雨后的清爽令整片空氣都抖擻著精神與活力,被機關秘術固定于半空之中的馭界樞,也仿佛充斥了草葉兒的氣息,怡人而又溫馨,掃清了馭界樞上下因天像原因而深埋內(nèi)心的一股濁氣。負責打掃的弟子開始面帶笑意,偶爾還能開兩個葷葷的笑話,練功的弟子變得更為勤快,拳腳武得虎虎生風,就連天天吵著要聽故事的馭界樞小統(tǒng)領綺里小媛,也比平日多吃了半碗白飯,乖乖地在葛清霏的哄勸聲中回屋睡覺。
然而嬴旭危卻沒能享受到蒼天的饋贈,或者說,在這靜謐美好的夜晚,他竟感覺整個人有些嘈雜。
當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吧。
當然,如此怡人的夜晚,嬴旭危的心情本還是可以的。所以掌燈時分,他從床頭柜處順了一壺酒,以巡視馭界樞為名,悠悠踱到城墻上,覓了塊景致不錯的位置席地而坐,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眺望那夜幕下的繁星爭明斗亮,盤算著當今形勢紛紛亂亂。
夜風拂過,卷起墻角的幾根草葉打了兩個轉兒,本是難得的忙中偷閑,嬴旭危竟感覺到了絲絲空虛,仿佛本應多些什么,而細細想之,卻又并無不妥,自嘲地拎起酒壇猛灌一口,約是最近霧魂之禍進入關鍵階段,自己太過緊繃,遂產(chǎn)生的錯覺。
前些日子利用霧魂助越今朝一行穿越時空,將越祈自馭界樞偷出置于三年之前,已是圓滿成功,馭界樞為了促成合作,甚至以空閑的三統(tǒng)領之位作為交換,好在諸事順利,如此也算全了天意。
闔目休息半晌,待再次睜開雙眼,竟發(fā)現(xiàn)閃爍的星斗被一顆毛絨絨的腦袋遮住,嬴旭危不禁微微一愣。
面前的青年約是二十上下,滿頭長發(fā)軟軟地披在身后,在臉頰旁留了一縷亮藍色的挑染。身上衣著雖有些離經(jīng)叛道不修邊幅,卻也可勉強分辨出,應是馭界樞的服飾所改。許是最近招收的弟子,大半夜走失摸上了城墻,然他于城墻上徘徊游蕩直至自己身邊,且令自己毫無察覺,便是有些不對勁了。念及此,嬴旭危略一皺眉,開口詢問:“你是何人?”
在悠悠轉醒,看見滿天星斗時,扁絡桓的腦子里還是一片空白的。隨后他眨了眨眼,轉頭端詳了半晌身下的城墻,想到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如此以天為蓋地為廬的豪放睡法,若是正趕上瓢潑大雨,不曉得會不會整個人被沖到下面,奔流到海不復回也。
所以扁絡桓趕忙半坐起身,撣了撣浮灰,他尚不知曉此為何地,卻莫名地感覺親切,仿佛自己就應該生活在這里一般。靜坐半晌,聽見遠處有人走來,腳步略輕,不緩不急,應是身懷武藝,扁絡桓盤算半晌,與其自己亂猜,不如詢問一二,便爬起身迎上前去。
離得近了,扁絡桓發(fā)現(xiàn),此人身著藍色勁裝,臉上帶著面具,看不真切,徒留出兩只眼睛的虛影,滴溜溜地轉著圈,卻完全不看自己。扁絡桓無奈地撓撓頭,橫跨兩步擋住對方,臉頰掛笑,伸手欲攔:“這位…”
下一刻,來人徑直從扁絡桓的身上穿了過去,撲向了他身后一只扇著膀子的飛蛾,雙臂揮舞口中高喊:“又是你這小東西,看老紙這次打得你親娘都不敢認你!”
扁絡桓的手臂僵在空中許久,終于緩緩收回,看看手臂上軟趴趴的一小坨雞皮疙瘩,喃喃低語:“莫非,我這是活見了鬼?”
然而很快,他便放棄了之前的這個想法。
扁絡桓在這座浮空之城內(nèi)穿行,卻無一人可看見他,心下盤算難道是誤入鬼城,如此新奇,莫不是此城居民偶遇天災人禍,怨念難平,自己既是出現(xiàn)在此也是機緣,能幫一點便幫一點罷,若是沿途之中順便見了些人界稀罕之物,還可以示到此一游。時間一長,扁絡桓發(fā)現(xiàn),此城路徑雖繞,自己卻走得駕輕就熟。直到在馭界樞中層的拐角處,一名路人不慎碰倒了一盞燈燭。
頓時,火光順著燈油燒成了一小攤,紅紅火火恍恍惚惚,扁絡桓就站在其中,一副烤螞蚱的架勢,可待他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除了活潑跳動著的火光,帶來了一股溫暖的感覺之外,他并沒有受到其他影響。
曾聞陰間之火亦可燒人,而陽間燭火卻已動不得魂魄分毫。
于是,扁絡桓懂了,此非周莊夢蝶,應是蝶夢周莊。
非此地為鬼域,許是自己方為魂魄罷了。
靜靜靠在墻邊畫了幾個圈圈,看著幾位身著藍色勁裝的路人甲乙丙丁跑來,撲滅了小小的火情,又恢復到之前井然有序的樣子,扁絡桓心中也有了計較。
除了名字,自己已不記得其他什么,許是孟婆湯喝了一半嗆到了,所以未盡全功?然而既已為鬼,不如在神州大地的大好河山間暢游一番,增長見聞,還不需準備物資,想必也是不錯的。
然而他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他無法離開這座浮空之城,或者說是路過藍裝路人時,他們口中提及的這處名為馭界樞的地方。
仿佛自己被縛于此。
這次,扁絡桓有些不開森了。
若是誤入鬼城,自有解決之法,若是己生為鬼,尚能游覽天地。
可離不開這一畝三分地,且沒有人能夠看到自己,莫非要這樣獨自渾渾噩噩地飄蕩在馭界樞內(nèi),直至百年千年,最后終于修為有成,做個馭界樞的地仙兒?
扁絡桓生生打了個哆嗦。
這馭界樞內(nèi)人丁不少,且均有武藝傍身,他便不信,連個能通靈的人都找不到,鬼生已經(jīng)如此艱難,至少也要抓個人來,每日陪自己聊聊天,給自己唱唱小曲吧。
于是,在漫長地嘗試與尋覓中,扁絡桓摸上了城墻,然后湊到了那個席地而坐獨自飲酒的白毛面前。
月黑風高,夜空中的繁星眨巴著眼睛,仿佛看著人界的熱鬧,在鎖河山顛,嬴旭危低沉的聲音正不急不緩地回蕩在馭界樞的城墻上,語調中未含半分起伏。
而扁絡桓的雙眼卻微微睜大,緩緩勾起的嘴角出賣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笑意,就連說話的語調中,都帶上了那么幾絲雀躍:“你看見我?”
嬴旭危的雙眼鎖上了面前的青年:“不錯。”然后他發(fā)現(xiàn),這兩個再平常不過的字,竟令對方整個人都鮮活了起來。依常理看,此人深夜至此,且反應異于常人,八成是有古怪,而看著面前的青年笑得誠摯,毫無防范之意,嬴旭危竟也跟著有些微放松,許是酒精的麻痹,看來曾有人時常在耳邊念叨少喝兩壇,亦是有幾分道理。
而得到了肯定回答,被歡欣沖昏了頭腦的扁絡桓,正愉快地繞著他的獵物轉著圈道:“那以后你就做我的跟班……哦不,以后我就做你的跟班吧!老大在上!受小的一拜!”
然后暗自抹了抹手心里的汗,剛剛那一瞬間,這白毛的氣場可真是強。
嬴旭危卻是保持著之前的姿勢未變,唯有眼神更加幽深,氣壓變得更加低沉,沉默半晌,他再次重復了一遍之前的問題。
“你是何人?”
“扁絡桓。”
嬴旭危仍是抬頭看著他,手指輕輕摩挲壇口,仿佛在等待后文。扁絡桓卻攤攤手,苦笑道:“可惜我只記得這么多了。”
嬴旭危一愕,正欲思索之時突然注意到,圓月懸空而掛,地面的影子卻只有一條,扁絡桓的腳下一片空蕩,原來此人竟是已經(jīng)故去。既是這樣,便不可能是禹族來人,于是他放下戒備,收回目光,轉投向遠處閃爍的星空:“歸于歸處,豈非更好?”
扁絡桓也學著對方的樣子,席地而坐,雙手撐地,仰頭眺望:“我也想,可我離不開這馭界樞啊。”轉過頭看向白毛,兩只眼亮晶晶的,“老大,不如就讓我跟著你啊,你看我這么能干,不會悶的。”
嬴旭危拎起酒壇子,喝掉了最后一口,:“何須如此?你若隱于一處,潛心修行,數(shù)百年后,亦可小成。”
扁絡桓搖了搖頭:“這,我也憋不住啊。老大,你看我既不廢糧,又不占房,還能解悶,居家必備啊老大。”
嬴旭危卻已徑自站起了身,順手拎起喝空了的酒壇。
扁絡桓笑著仰頭看他,半晌,終是慢慢低下了頭。
于是嬴旭危轉過身,抬腳離開,行至半路,微微側身,看向方才飲酒之處,一只藏藍色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原地。許是無聊,伸出一只手試圖摧殘巖石縫中茁壯成長的草葉,卻只得生生穿過,僵直了半晌,手臂緩緩收回,又重新搭于腿上,縮成更小的一團。
嬴旭危竟覺得有些刺眼。
細細推算,霧魂之禍已瀕臨瀕臨終局,自己尚不知壽數(shù)幾何,卻終是時日不多,而此鬼不過一抹縛于此地的魂靈,對世間之事已無記憶,對霧魂之禍亦不會產(chǎn)生影響。如此,全了此鬼心愿,也并無不可。
念及此,嬴旭危的嘴角竟是不著痕跡地勾了勾,依舊是那低沉平穩(wěn)的聲音,卻仿佛多了些說不出的東西:“扁絡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