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城，是繁盛的，是恢弘的，甚至可以說是人間福地！</br>　　只要有手有腳，在咸陽城總能過上豐衣足食的好日子。</br>　　哪怕是四肢不全，身有重度殘疾，也能在始皇帝名下，找個養(yǎng)活自己的飯轍，溫飽度日是絕對沒有問題的，有那勤勞肯干者，也不比手腳健全者，賺的少過的差！</br>　　當(dāng)然，以上之感觸，只是對秦人來說如此……</br>　　而對于非秦人來說，或者說對于胡人來說，咸陽城就是另外一種模樣了。</br>　　它充滿機遇，卻又是那么的冷酷壓抑，身在其中的興奮，會隨著永遠無法融入的落差，而慢慢消退。</br>　　最后，只剩離鄉(xiāng)游子的悵惘！</br>　　尤其是當(dāng)你落魄時，無盡的悵惘與悲哀，會如同洪水猛獸，吞噬你撕咬你。</br>　　秦人看牲口家畜一樣的眼神，更會讓你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仿佛世界都拋棄了你……</br>　　此時匍匐在路邊等著賣身為奴的阿塔，大抵便是此等感觸。</br>　　他祖上本是古波斯帝國的小貴族，因躲避亞歷山大三世東征的兵峰，舉家逃亡到大宛定居，繁衍到阿塔這一代，已經(jīng)退化成小富即安的商人。</br>　　后來秦人走通河西商路，秦人的寶貨在西方諸國大行其道，成為王公貴族競相攀比的新寵……</br>　　他抓住了河西商路走通的春風(fēng)，和幾個相熟的商賈，合伙組建了商隊，來往與河西商路，賺得盆滿缽滿，甚至得到大宛國王的賞識，成為服務(wù)于王族的官商。</br>　　但，他是來過大秦，吃過見過的人，對于成為大宛王族的官商，他其實并不如何感冒。</br>　　與之相較，他更希望成為秦人，融入到這座亙古未有的巨城中，成為其中的一份子！</br>　　不過現(xiàn)實是殘酷的，他想融入，也得看大秦要不要……</br>　　他無論如何努力，都只是徒勞無功，秦人官吏根本不給他上戶籍……</br>　　而今因為一場昏了頭的賭局，他的愿望反倒是快要成真了，他或許可以上大秦的戶籍了。</br>　　只是這戶籍，乃是閹割后的賤籍！</br>　　這不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秦人看牲口一樣的眼神，也讓他心灰意冷。</br>　　他終于明白，在秦人眼中，自己和無數(shù)胡人一樣，終究是異族異類。</br>　　秦人永遠不可能接納他們！</br>　　可事到如今，欠了一屁股債，通關(guān)文書還壓在錢莊，故國是回不去了。</br>　　而在大秦成為奴隸，也實非他所愿……</br>　　“像一位沒落貴族般，從容的死去吧！”</br>　　阿塔呢喃著站起身，臉上的表情很矛盾，堅毅而絕望。</br>　　嘭——</br>　　阿塔毅然決然，一頭撞向旁邊的馬廄槽子，霎時鮮血迸流。</br>　　嗯，他們此時是在牲口棚里，與牲畜一起等著被挑選購買。</br>　　“他死了嗎？”</br>　　“死了好啊……”</br>　　“死了一了百了！”</br>　　周圍的同伴們?yōu)橹等唬壑虚W過敬佩和惋惜，一通嘆息后，再次陷入麻木呆滯。</br>　　他們并沒有阿塔這等自我了斷的勇氣，好死不如賴活著！</br>　　而牲口棚的主人，自始至終都沒有多看阿塔一眼，仿佛他還不如一頭牲口值錢……</br>　　踏踏踏——</br>　　馬蹄鐵踏在石板路上的清脆聲音，突然由遠及近傳來，麻木呆滯的胡商們聽到后，頓時來了精神。</br>　　能騎馬者，必是富貴之家！</br>　　而能在富貴之家為奴，很多時候是比普通百姓，活得更滋瀾的！</br>　　再加上，他們這些出身商賈的家伙，多數(shù)都精通數(shù)算，也有些文化底蘊，進了富貴之家為奴，總是很得混的……</br>　　胡商們努力挺胸抬頭，展示精明能干的姿態(tài)。</br>　　不過，當(dāng)他們看清來人之后，卻是齊齊為之一愣！</br>　　縱馬而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看馬上騎士之體型，還都是女子。</br>　　眾女子皆騎白馬，皆穿素白絲綢長衫，帶著金燦燦的面具，亞麻色的長頭披散在肩頭，看起來很有前些日的閱兵那味兒，衣著整齊劃一給人以莫名震撼。</br>　　但此時，諸胡商卻是顧不得震撼，目光皆集中在女騎士們所戴的面具上。</br>　　那極具拜火教風(fēng)格的金燦燦面具，讓胡商們很有親切感！</br>　　踏踏踏——</br>　　而在這些金面女騎士之后，則是一頭體型龐大的白駱駝。</br>　　其身綴滿極具拜火教風(fēng)格的金飾，其背則有巨鞍，或者說平臺，臺上有金盆，金盆中有火苗燃燒，火后置有一面金燦燦的青銅鏡，晃動間將火光映射的極為柔和。</br>　　另外，平臺兩側(cè)有金藤編織的藤筐，這一左一右兩個藤筐內(nèi)，則站著兩個金發(fā)碧眼的希臘女子，一成熟一稚嫩。</br>　　怎么是希臘人？</br>　　胡商們心中的親切感，在看清帕莎黛女王和小閨女安妮薇的相貌后，不由為之大打折扣。</br>　　希臘人，在小亞細亞一帶的原住民眼中，乃是征服者與壓迫者，很難讓人有好感！</br>　　不過，等他們想明白其中關(guān)系后，卻又是表情古怪。</br>　　他們都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之輩，因而哪怕沒有進行過朝圣，沒有親眼見過帕莎黛女王，卻也都聽說過，自家教中的善女神使者，乃是一位希臘女王，還是亞歷山大三世的子孫。</br>　　人家自幼擔(dān)任善女神使者，照看教中圣火數(shù)十年，這希臘人的模樣，反倒是對上號了……</br>　　但，他們同樣也知道，帕莎黛女王被教中祭司們背刺，指責(zé)其霪亂，導(dǎo)致虔誠的信徒們，紛紛背棄帕莎黛女王，進而導(dǎo)致孤立無援的她被滅國……</br>　　所以，眼前的圣火和圣境，以及善女神使者，難道都是真的？</br>　　胡商們面面相覷，繼而重新匍匐在地上，開始默然的禱告。</br>　　眼前的一切，無論是真是假……至少看起來像真的……而且落難之際，向神明阿胡拉禱告，總歸是沒錯的……</br>　　吁——</br>　　阿胡拉似乎聽到了他們的禱告，金面女騎士們在他們身前勒住了馬韁。</br>　　稍傾，帕莎黛女王和小閨女安妮薇，也自象鞍里下來，面色無喜無悲，打量一眾狼狽胡商。</br>　　胡商們在被秦人打量時，并不覺如何羞愧，碰上富貴的秦人，還要爭相表現(xiàn)，以期能進入富貴之家為奴。</br>　　可此時，在帕莎黛女王和安妮薇的平靜注視下，胡商們卻是齊齊漲紅了面孔，恨不得把頭埋褲襠里。</br>　　他們在家鄉(xiāng)時，皆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但在大秦卻淪落到這般田地，屬實有些丟人了。</br>　　人在外打拼，不論吃多少苦，受多少罪，總是打碎了牙齒往肚子里咽，而展露在親友面前的，則總是光鮮亮麗的一面……</br>　　他們在此情此景之下，面對帕莎黛女王和安妮薇，大抵便有一種‘被親友發(fā)現(xiàn)，自己在外打拼，其實是跪著要飯’的尷尬，羞愧到無地自容。</br>　　“他……怎么了？”</br>　　帕莎黛女王無喜無悲的目光，在他們身上轉(zhuǎn)了一圈，最后落在頭破血流的阿塔身上，開口問道。</br>　　“他不想成為奴隸，所以尋死，一頭撞在石槽上。”有胡商低著頭悲聲回答。</br>　　帕莎黛女王恍然頷首，然后強忍著牲口棚里的沖鼻味道，邁步走到阿塔身旁，微合雙目虔誠的為他禱告。</br>　　另有兩位金面女騎士，隨之進入牲口棚，各自試探阿塔的鼻息和脈搏。</br>　　呲啦——</br>　　其中一位金面女騎士，在自己身上的素白袍子上，撕了一角下來，為阿塔包扎額頭的傷口。</br>　　另一位位金面女騎士，則是伸出指甲，在阿塔的鼻下人中位置，狠狠掐了一下。</br>　　“唔~！”</br>　　阿塔悶哼一聲，身軀顫抖著醒來。</br>　　他先是看了看兩位金面女騎士，而后又看向為自己禱告的帕莎黛女王，多少有些搞不清楚狀況。</br>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牲口棚外的白駱駝上，落在白駱駝背上的圣火和圣境。</br>　　繼而，他突然歡叫一聲，匍匐在帕莎黛女王腳下，如同吟唱般，用古波斯語說道：“圣潔的善女神使者啊，您是來指引我的靈魂進入天堂嗎？”</br>　　這顯然是猜出了帕莎黛女王的身份，并且認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br>　　帕莎黛女王搖頭，同樣以古波斯語吟唱回答道：“虔誠的阿胡拉信徒啊，你的肉身并未死亡，我如何能指引你的靈魂進入天堂呢？”</br>　　阿塔聞言，頓時愣了愣。</br>　　他終于發(fā)現(xiàn)，周圍胡商同伴們的目光，此時都在看著自己，而且腦門上和鼻下人中穴，還傳來一陣陣刺痛……</br>　　顯然自己并沒有死！</br>　　不過，他搞明白狀況后，卻并沒有就此起身，仍然匍匐在帕莎黛女王腳下，眼淚滾滾而落哭泣道：“這是光明神阿胡拉給我的考驗么……我到底要經(jīng)歷怎樣的苦難，才能獲得解脫啊……”</br>　　他這一哭，牲口棚里的其他胡商們也繃不住了，亦是紛紛淚崩。</br>　　一個個哭得活像月子里的娃，又像是死了老娘無法回去守孝。</br>　　牲口棚的主人，只覺聽著晦氣，便罵道：“都給額閉嘴，再敢哭，便割了爾等舌頭！“</br>　　胡商們霎時噤若寒蟬，嗝嘍一聲硬生生憋住哭泣。</br>　　那牲口棚主人滿意點頭，轉(zhuǎn)而又向帕莎黛女王罵道：“你這胡婦，若不做買賣，便給額滾遠，莫要在此攪擾……”</br>　　帕莎黛女王被罵的臉色一黑，但旋即又恢復(fù)不喜不悲的矜樣，向那兩位救醒阿塔的金面女騎士頷首示意。</br>　　這兩位金面女騎士，其實是虞姬和呂小妹假扮的，既是監(jiān)督帕莎黛母女，也是幫她們擺平事端。</br>　　兩女一左一右，將那暴躁的牲口棚主人，拉出牲口棚攀談。</br>　　稍傾，牲口棚主人悻悻回來，拿出鑰匙將阿塔和胡商們身上的鐐銬解開。</br>　　“隨我走吧~！”</br>　　帕莎黛女王向懵逼的阿塔和胡商們撂下一句話，轉(zhuǎn)身便出了牲口棚，與安妮薇再次登上白駱駝。</br>　　而后，金面女騎士們擁簇著母女倆，繼續(xù)向西市深處而去。</br>　　阿塔和胡商們面面相覷片刻，忙是快步跟上隊伍。</br>　　這位被西方信徒們背棄的善女神使者，如今儼然是他們的精神支柱了！</br>　　……</br>　　隊伍在西市里一路前行，遇見被發(fā)賣為奴的胡人，帕莎黛女王便會讓虞姬和呂小妹出面，將之解救贖回。</br>　　等在整個西市轉(zhuǎn)完一圈，帕莎黛女王身后跟隨的胡人隊伍，已經(jīng)有近千人之多。</br>　　其中有小半，并非是被解救的胡人奴隸。</br>　　畢竟，前些日參與賭局的胡商們，也不是全都輸?shù)男枰u身為奴。</br>　　仍有許多胡商，雖輸?shù)暮軕K，但還有些余財……</br>　　他們眼見家鄉(xiāng)教派的圣女，帶著圣火和圣境，在咸陽城里出現(xiàn)，并且不遺余力的解救倒霉教徒，自然是要懷著朝圣的心，跟著看一看熱鬧。</br>　　帕莎黛女王帶著隊伍徑直出城，來到一處明顯是剛蓋好的大宅院前。</br>　　宅院蓋的很有異域風(fēng)情，廊柱石刻盡顯匠心。</br>　　跟在后面的千余胡人，看到這宅院后，頓時便激動的齊刷刷匍匐在地。</br>　　這分明就是一座拜火教神廟啊！</br>　　“前些日這地方還以布幔遮著，原來竟是在建神廟……”</br>　　“這位被教中驅(qū)逐的圣女，能量還真大，居然能在大秦買到宅地……”</br>　　“閱兵那天你們沒看到么？她們可是與大秦公主同出同入，當(dāng)時我還奇怪她們是誰呢……”</br>　　跟著看熱鬧的胡商們，從地上爬起來后，無不嘖嘖稱奇。</br>　　帕莎黛女王和小閨女安妮薇，一起下了白駱駝，各自捧著圣火和圣境，進入占地頗廣的神廟之中。</br>　　那些被解救的胡商們，則跟在后面亦步亦趨。</br>　　看熱鬧的胡商們，也隨之進入。</br>　　稍后，圣火和圣境被安置在神廟大殿中，由金面女騎士們在旁守護。</br>　　帕莎黛女王向跟進大殿的胡商們朗聲道：“我希望這座神廟，能成為所有拜火教徒，在大秦的家！”</br>　　“你們饑餓時，可以來神廟吃飽肚子。”</br>　　“你們寒冷時，可以來神廟借用衣物。”</br>　　“你們迷茫時，可以來神廟請求阿胡拉的指引……”</br>　　胡商們盡皆聽得慨然，再次匍匐在帕莎黛女王腳下，以示虔誠與尊敬。</br>　　但有道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有感佩帕莎黛女王者，便也有不鳥她這一套的，當(dāng)即冷冷道：“你不過是個霪亂的希臘女人，你也早已不是我們的圣女，你更沒資格代表阿胡拉掌管神廟！”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