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第 81 章
月徊的見識相較于深閨里的姑娘,也算廣的,她以前帶著小四走街串巷,去的最多的就是教坊煙館。那地方的紅男綠女,污濁得不像陽間人,也有狎妓的內(nèi)侍大太監(jiān),先是聽歌賞舞,后來就摟著女人進房。不知道他們有什么手段,弄得那些女人連哭帶喊,那種調(diào)門兒,像五更時候的雞啼,又尖又利,直捅到天上去。
見識雖足,可她沒親身體會過情滋味兒,也不知道他這樣半吞半吐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兩情相悅了,就得睡在一張床上,她暗暗也掂量過,要讓男人得趣,是不是就得女人受罪……其實原不該想那些的,哥哥這么干凈人兒,往那上頭想是玷污了他。可這事兒又是必須,既然不做兄妹,就得有另一種身份來拴住彼此。他說她長大了,開始琢磨羞人的事兒了,這話讓她汗顏,但經(jīng)過登州府衙留宿的那半夜,怎么能不想!
也許想才是對的,不想反倒壞事。其實和他在一起,就跟神仙不食人間煙火似的,也挺好,可他的想法顯然不僅于此。月徊有時候覺得哥哥心里藏著一頭吃人的獸,言笑晏晏背后是血盆大口。他的性情好時雖好,但每常也陰晴不定,說到根兒上,還是因為他自卑,怕她現(xiàn)在青澀不懂事兒,以后老練了,想頭兒多了,漸漸會嫌棄他。
“您別怕對不起我,”她不假思索地說,“陪您一輩子是我自愿的。您看您,人又怪,名聲又壞,我要是不接著,您就得打光棍。”
梁遇聽著她那些直眉瞪眼的話,不知道拐彎兒,很有梁月徊的特色。原倒也沒什么,只是一口一個“您”,他心里知道,那些故作輕松都是表面文章。她心底里當(dāng)真認(rèn)同他們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嗎?恐怕未必。
可他不忍戳破,就這么含糊著,能騙自己一日是一日。他笑了笑,“這話很是,我也知道自己的毛病,瞧著花團錦簇,其實愿意和我搭伙的人不多。”
他垂手,撿起一旁的通條,松了松盆底的炭火。綠色的火焰照亮他的眉眼,他眼睫深濃,看不見眸底的郁色。
月徊說怎么了,“才剛不還好好的嗎,我怎么瞧您不高興呢?”說著醒過味兒來,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我又給忘了!這些年在京畿地界兒上,每個打交道的都是爺,都得這么尊稱人家。”邊說邊挨過來,輕輕勾住了他的胳膊,“你可別惱,我說著說著就忘了,你要是聽見了,就訓(xùn)我兩句,我下回一定不犯了。”
他倒顯得很寬容,“不著急,慢慢來,這稱呼本來沒錯,不過是我太講究,太性急了。”
月徊這才放心,她就怕自己有時候口沒遮攔,傷了哥哥也不自知。
仰脖兒看看天,今晚夜色真好,一條天河在頭頂橫貫,不知怎么,那些星星也慢慢挪動起來……她揉了揉眼皮,“我有點兒暈了。”
她喝酒沒什么章法,直龍通地往下灌,喝得太急了,容易上頭。嘴里說著暈,人便崴下來,賴皮地枕著他的大腿,端端正正躺著,兩手?jǐn)R在肚子上,滿足地一長嘆:“就這樣,容我躺會子。”
他起先有些不自在,但同她親近了兩回,那種防備的心思也漸次淡了。月下看她,玲瓏美好,因人躺著,曲線畢現(xiàn)。
原不該看的,也不該時時有那種旖旎的心思,她還是妹妹的時候,他連想都不敢想。如今邁出了那步,很多感情洶涌如浪,就不由他控制了。
他的指尖微涼,落下來,輕輕撫觸她的唇瓣。月徊蒙蒙睜開眼,笑著說:“哥哥怎么了?別不是還沒吃飽吧?”
這話聽起來一語雙關(guān),也許她并沒有別的意思,不過是他自己想得過于復(fù)雜了。他赧然一笑,“人心哪有足意兒的時候……我喜歡你的嘴唇,生得極好看。”
月徊最愛聽人夸她,寥寥兩句,也讓她打了雞血似的。
“真的?”她勾起頭,一雙眼睛晶亮,“你再說說,我還有哪里長得好看。”
真是不經(jīng)夸,他笑得愈發(fā)深了,曼聲道:“我瞧著,哪兒哪兒都好看,哪一樣都不能換。就要這樣的鼻子,這樣的眼睛,這樣的脾氣。換了一樣就不是你了,我都不喜歡。”
月徊扭捏起來,嘀咕著:“沒看出來,你這么能夸人吶。我以前瞧你老是板著臉,那些少監(jiān)見了你連大氣兒都不敢喘。”
他哼笑了一聲,“這世上,不是憑誰都能受用好臉子的。太監(jiān)是賤骨頭,你不發(fā)威,他們當(dāng)你軟柿子拿捏。別瞧他們現(xiàn)在個個俯首帖耳,早年間可不是這樣。就得把他們踩在腳下,叫他們怕你,這么著他們才知道忠心,才知道反了你沒有好果子吃。”
月徊聽他放狠話,臉上還是笑吟吟的,“可我知道你也恩威并施呀。像上回遇著風(fēng)暴,死了那么些人,我以為那些落水的尸首你不會再管了,沒想到費了那么大的周章把人撈上來,還專程打發(fā)鷹船送他們回家。”
說起那場風(fēng)暴,他便沉默下來,那樣昏天黑地絕處逢生,對活著確實有了更深的感悟。不過月徊瞧事兒,還是只瞧表面了,他慢慢說:“讓他們魂歸故里,一則是安撫其他人的心,二則是給朝廷看,給皇上看。”
月徊嗯了聲,腦瓜子繼續(xù)迷糊著,沒鬧明白。
梁遇望向遠(yuǎn)處渺茫的天際,喃喃說:“讓朝中知道此行不易,九死一生,才好堵住他們的嘴,讓他們不敢輕視司禮監(jiān),不敢輕視我。至于皇上,這些年成功唾手可得,忘了自己的斤兩。我這趟兩廣之行越艱難,他理政上頭摔了跟斗,才越得低聲下氣兒來求我。”說罷美目一轉(zhuǎn),笑道,“你這程子看見的勾心斗角只是皮毛,更深的告訴你,怕嚇著你。人活著,不到那份交情,不能真心對人,有時候面上為著你,其實是沖著更大的利益。”
月徊怔忡著,想了想還是固執(zhí)地認(rèn)準(zhǔn)了,“反正這回辦的是好事。你也別老把自己說得那么壞,誰還沒點兒私心呢。”
她裝模作樣翻個身,這一翻身可正對著他的肚子了,她在暗處兩眼睜得溜兒圓,就盯著他臍下三寸,越隱秘的地方,她越有興趣。
罪過啊,其實她先前真沒那份好奇心,也是到了這個裉節(jié)兒上才突發(fā)奇想。梁遇顯然不適,下意識往后讓了讓,可惜腿被壓住了,他不能動彈。
這丫頭有時候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回不知道又在打什么算盤。他只好盡量引開她的注意力,“我接了京里奏報,各路藩王送選的姑娘都進了宮,只差南苑王府了。”
月徊隨口唔了聲,再一想又覺得不對,“咱們出了大沽口就遇上他們,這都過去多長時候了,論理說早該到了。”
梁遇說是啊,“除非那位郡主有意拖延,不肯進宮。”
月徊瞠大了眼睛扭頭看他,“你的意思是,她和小四真有事兒?”
梁遇嘆了口氣,“朝夕相處兩三個月,什么事兒不能發(fā)生?”
月徊訝然,“這小子長行市了啊,那回見了我還假模假式說掙夠了錢要養(yǎng)活我,不讓我在宮里伺候人呢,原來早和人家姑娘勾搭上了。只是天下好姑娘那么多,干嘛給自己挑了一條那么難走的道兒啊!”
這條路走不下去,人人都知道,可走與不走,哪能由自己做主。
梁遇替她抿了抿頭,漠然道:“宮外小來小往還猶可,要是進了宮再粘纏,可沒人救得了他們。”
月徊心里亂起來,“小四是個糊涂小子,我怕他一條道兒走到黑。他這是瘋魔了嗎,才吃上飯就想那出,自己腰還沒人家汗毛粗呢……哥哥,你給曾少監(jiān)傳個口信兒,讓他去找小四,和他說明白,成不成?”
梁遇說不成,“要是事情不到那個地步,這么一來反倒給他們提了醒兒。況且多個人知情,不是什么好事。”
月徊說:“我那天瞧著郡主叫小四那份溫情,就知道里頭不簡單。你就別琢磨了,想轍讓郡主進宮吧,只要把他們分開,這事兒就過去了。”
梁遇原本不大愿意過問別人的事,可又經(jīng)不得她催促,只得一徑道好,嘆著氣道:“這也是為著你,就破一回例。否則宮闈里頭越亂,對司禮監(jiān)越是有益。”
于是一封飛鴿傳書到了曾鯨手里,曾鯨接了令兒,立時出宮去了東廠胡同。東緝事廠雖說人手抽調(diào)了不少,但京里所剩人員也有七八千,進了衙門照舊是一派森然氣象,和梁遇在時沒什么兩樣。
眼下是三檔頭主事,曾鯨讓他把人傳來,等了會子才見小四急急趕到,見了他便揖手:“少監(jiān)找我,有什么示下?”
曾鯨因他和月徊的關(guān)系,自然拿出好臉色來,和聲道:“西洲啊,各藩來的人都進宮了,如今只差南苑。皇上今兒問起,皇后娘娘那頭也預(yù)備見過了人,好一一擬定位分。你得了空上南苑王行轅問問郡主,什么時候能移駕。只要人進了宮,你的差事就算交了,督主有話留下,說即刻升小旗,底下那些番子也不好眼紅。”
小四聽了,猶豫著說:“這趟差事不是我一個人經(jīng)辦,就我升了司小旗……”
曾鯨嘖了一聲,“所以才讓你勸郡主進宮,說動了也是大功一樁。”言罷端著茶盞笑了笑,“你們一路上總有些交情,你去勸說,比司禮監(jiān)出馬強。南苑打發(fā)人進宮,也是盼著郡主得寵,皇上跟前能掙個臉,如今這么拖著……不是方兒。到底將來要在宮里頭,在皇后娘娘手底下過日子的,驕矜得過了,大家看著不好看相,對郡主將來晉位也沒個益處。”
梁遇教導(dǎo)出來的人,說話自留著三分余地,點到即止就夠了,不會直剌剌地戳到人面兒上去。小四心里明白,垂手應(yīng)了個是,送走曾鯨后在衙門徘徊了好一陣兒,將到入夜時分才打定主意往廊坊胡同去。
南苑王因是藩王,遷都之后進京朝貢不便,憲宗皇帝就在廊坊胡同指了一處宅邸,作為宇文氏的行轅。珍熹格格進京后一直住在行轅里頭,住了有六七日了,決口不提要進宮的事兒。大概因為她的艷名已經(jīng)結(jié)結(jié)實實傳進了皇帝耳朵里,皇帝為顯大度,并不急于催促,但萬事都有度,到底司禮監(jiān)的人出面了,那宅邸也不能再住下去了。
南苑的規(guī)矩很嚴(yán),頭道門房傳二門,垂花門再傳里頭院門,等了會子才見人出來回話,說:“四爺,格格有請。”
小四隨婆子進去,院兒里空空的,也不見珍熹的身影。他茫然四下尋找,身后一道云般輕柔的分量依偎上來,抱著他的腰說:“你老躲著我,我以為你再也不見我了呢。”
小四紅了臉,慌忙解開她的手連退好幾步,垂眼道:“請格格自重。我今兒來,是替司禮監(jiān)堂官傳一句話,格格要是準(zhǔn)備周全了,宮里這就打發(fā)人來接您進去……”
“我不想進去,我就想和你在一起。”她的聲線溫柔,讓他想起春天時候,農(nóng)戶人家孵化出來的小雞子兒,鵝黃色的,又漂亮又柔軟。
“趁著我還沒進宮,還有機會,你帶上我,咱們逃吧!”她往前一步,繁復(fù)的點翠頭飾下,那明眸皓齒美得如同一幅濃麗的畫。
從相識那天開始,就是她步步緊逼,他避讓不及。祁人本是馬背上的民族,不論男女都弓馬嫻熟,因此相較一般的姑娘,她火熱大膽,也讓人招架不住。
從金陵城到臨江碼頭,車馬要走上兩天,晚間在半道上扎營,那時候天兒還冷,生了篝火,她在篝火邊上給他跳了一支舞,跳完就對他說:“我沒看見皇帝是什么模樣,我先看見了你,將來我喜不喜歡皇帝不好說,但我現(xiàn)在喜歡你。”嚇得他手里的饅頭落地,那晚挨了一夜的餓。
一個百里挑一的姑娘,不可能沒有城府,小四知道她有目的,但卻不明白,她這么做究竟是為什么。她是蜜糖捏的人兒,對于沒有見過大世面的窮孩子來說,年紀(jì)相仿,美貌奪目,已經(jīng)足夠讓人找不著北了。從南苑到北京這一路,她的美麗和果敢像太陽一樣照耀著他,這種金玉里長出來的嬌花兒,怎么不讓人心生向往!
可是不能夠,他又往后退了一步,“我是個沒家沒業(yè)的人,連個司房都沒混上,我能帶您去哪兒。”
“隨便去哪兒……”她哀聲說,“我害怕進宮,怕在宮里站不住腳,怕皇帝不喜歡我。”
“不會的。”小四說,“皇上一定會喜歡您的……”
可她像個妖精一樣纏上來,那無處不在的玉臂緊緊摟住他,“我怕宮里寂寞,怕生不出皇子,被打入冷宮……西洲,你忍心見我過這樣的日子嗎?”
小四心慌意亂,“格格,我不過是個庸人,您到底想讓我為你做什么?”
然而珍熹卻不說話了,連空氣都靜止下來,那雙深邃的眼睛望著他,眸中金環(huán)緊緊圈住了他,隔了很久方啟唇,“如果你也讓我進宮,我可以聽你的,但是你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在我需要的時候,進宮來瞧我。”樂文小說網(wǎng)
小四愈發(fā)糊涂了,“宮里不是尋常廠衛(wèi)能進去的……”
珍熹說:“只要你想,沒有什么干不成的。梁遇是你干姐姐的哥哥,宮里那些太監(jiān)自然讓你三分面子。你是知道的,皇帝體弱,登基兩年就生了好幾場大病,將來怎么樣,誰也說不準(zhǔn)。我孤身一人來到京城,總得有個依靠……”說著將唇探過去,在他耳邊吹了口氣,“我不愿意找別人,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個個叫我惡心。我知道你也喜歡我,那幫我這個忙,應(yīng)當(dāng)不為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