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第 75 章
月徊目瞪口呆,掌印不是一個萬事從長計議的人嗎,怎么現(xiàn)在變得這么性急?這就去睡,帶著任務(wù)去睡,睡醒了就得答復(fù)他,這是什么好主意!
“可我這會兒睡不著,您得容我再琢磨琢磨。”她說著,手上沒有停頓,替他上了藥,重又覆上干凈的棉布,然后盡量伸長臂展環(huán)過他肩背包扎,黃銅鏡里照出的倒影,像在擁抱。
梁遇沉默了許久,半晌才道:“果真是我太沉不住氣了……好,我不逼你,我給你時間慢慢琢磨,在抵達廣州之前,你給我個準(zhǔn)信兒。”
簡直像在談生意,月徊無措地掖著手道:“那我沒琢磨明白之前,您還認(rèn)我這個妹妹嗎?”
梁遇說認(rèn),“就算你不答應(yīng),你也是我妹妹。”
只是這份親情終究是打了折扣,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樣親密無間了。
換完藥,包扎完了傷口,他揚聲叫來人,一向貼身伺候他的內(nèi)侍進來,一重中衣一重曳撒替他穿好。最后束上鸞帶,戴上了網(wǎng)巾烏紗,他又變成那個不可攀摘的掌印,也不多說一句,舉步朝外面甲板上去了。
昨夜一場風(fēng)暴死了那么多人,都是從十二團營里選□□的精銳,不曾想沒死在戰(zhàn)場上,竟在一場風(fēng)暴中送了命。他一向惜才,損兵折將自然痛心,所以顧不得自己的傷,就算拖著病體也要出去親眼看一看。
秦九安見了忙上來接應(yīng),切切道:“老祖宗還沒好利索呢,怎么出來了?”
梁遇沒有應(yīng),瞇眼看著下方海面上飄浮的鷹船,艙面上并排放著八具尸首,那些溺死的人生前掙扎求生過,時候一長肢體僵硬了,最后那一瞬的動作被保存下來,不易矯正。
他不落忍,蹙眉調(diào)開了視線,“給他們搭個棚子,別讓日頭曬著他們。派幾個人送他們回去,由團營每戶發(fā)放二百兩葬銀,再從司禮監(jiān)各調(diào)撥二百兩恤銀,以慰其家小。”
秦九安道是,“還有四個沒找著,今兒再找一天,實在不成,也只有建衣冠冢了。昨兒海上風(fēng)浪大,興許卷到幾里外去了,找到的幾個也經(jīng)不起耽擱,天兒熱起來了,回去還得走上好幾天呢。”
梁遇頷首,“這幾個先送回大沽口,再留一艘哨船接著找。那些受損船只,修復(fù)得怎樣了?”
秦九安道:“除了拍碎的兩艘哨船,就數(shù)福船受損最嚴(yán)重。剩下的船都是小傷,略收拾一下,不費什么工夫。”
“加緊修復(fù)。”他抬手撫了撫肩,畢竟傷勢不輕,站久了人有些支撐不住。小太監(jiān)上來攙扶,他又吩咐了句,“咱們的行程不能貽誤,都整頓停當(dāng)了,就揚帆上路吧。”說完方轉(zhuǎn)身返回船樓。
他一聲令下,所有人都有了主心骨。裝載遇難者的鷹船上扯起了油布,搭出一個大棚子,調(diào)轉(zhuǎn)船頭返航了。一艘沙船順著水勢一直往東追尋,如今找人是大海撈針,唯有盡人事知天命。至于鷹嘴灣的船隊,福船能航行,不過船樓受損,戰(zhàn)船的下層常年有儲備的木板,可以邊航行邊令船工修繕。
月徊看著眾人有條不紊,心里對哥哥的統(tǒng)領(lǐng)能力還是相當(dāng)服氣的,只是別談起情,談情就讓她七葷八素。她覺得四肢乏力,渾身沒勁兒,說不定要生病了。正拖著步子,打算找人問問自己的屋子是哪間,迎面正碰上梁遇回來。他那雙眼睛瞧人,能一眼洞穿靈魂,月徊有點慌,沒頭蒼蠅似的團團轉(zhuǎn),他就那么冷眼瞧著她,啟了啟唇道:“怎么還在轉(zhuǎn)悠?”
月徊磕磕巴巴說:“我的艙房……不知道給……安排在哪兒了?”
梁遇聽了,朝隨侍的小太監(jiān)瞥了一眼。那小太監(jiān)忙上前來,捏著柔柔的嗓子,撫膝道:“請姑娘跟奴婢來,奴婢送姑娘過去。”
月徊忙跟著走,好在這回不住他隔壁,她到了艙房里,隨便擦洗擦洗就睡下了。從昨晚到現(xiàn)在,她受到的驚嚇接連不斷,非倒頭大睡不能撫慰她的心。平常她是那種一沾枕頭就睡得著的人,可今天卻不大一樣,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半個時辰,才漸漸墜進夢里。
多情的人多夢,月徊雖然大大咧咧,但大多時候還是細(xì)膩的。她做了一回白日夢,夢里遇見了亡故的父母,那兩張臉陌生又熟悉,爹說:“月兒啊,至親手足不能亂來,他雖不是梁家親生的,可我和你娘對他視如己出,他不該恩將仇報。”
娘說:“一派胡言,他哪里恩將仇報了?好好的一個人,把自己弄得六根不全,就是為了找仇家給咱們償命。如今仇也報了,人也殘了,梁家撫養(yǎng)過他一場,就能還人家的情了?月兒,你得報恩。”
爹說:“兄妹作配壞了倫常!”
娘說:“又不是親生的,壞了什么倫常?”
夢里的月徊依然很彷徨,爹說的對,娘說的也有道理,最讓她觸動的,就是那句“仇也報了,人也殘了”。如果他不是梁家親生骨血,賠上一輩子報仇雪恨,究竟值不值得?
隱約還是虧欠了他,要是他全須全尾,她不答應(yīng)至多一場遺憾。可他眼下殘缺了,這輩子能找誰作伴?早前她說過要陪哥哥一輩子的,沒想到成了讖語。原來冥冥中自有定數(shù),沒準(zhǔn)兒她娘三十多歲生下她,就是為了給哥哥生個媳婦兒。
其實要想通,對于月徊來說不算太難,畢竟市井里頭什么歪門邪道她都聽說過,這點子小事兒,糾結(jié)上一會兒半會兒的,也就過去了。不過這一覺睡得有點長,等她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黃昏時分,船隊早離開鷹嘴灣,繼續(xù)南行了。
她晃晃悠悠從艙房里出來,上伙房找點吃的,順便提了壺酒。有些話得借酒壯膽兒才敢說出來,走到半懸的縱帆后鼓了好半天的勁兒,最后一咬牙一跺腳,“我還治不了你了……”
忽然帆后傳出了動靜,她愕然垂眼看,原來這地方早就有人了,月白的襞積上密密織著海水疆崖,方口官靴上繡有金銀絲行云流水紋……她的舌根兒頓時就麻了,一縮脖子正打算潛走,卻見帆后的人轉(zhuǎn)過身,朝另一邊去了。
她要治他,即便這話聽上去很放肆,卻也讓梁遇心頭滿懷期待。果然睡了一覺想通了,看樣子答應(yīng)的幾率更大些。他坐立不安了一整天,原以為她這一睡,為了拖延,少說也得“睡”上兩三日,沒想到比他預(yù)期的還快。橫豎事到臨頭不過如此,他回到艙房等著,心驚膽戰(zhàn)地,等她最后給他個痛快。
月徊果然來了,像個莽漢,提著酒壺大搖大擺走進來,開口第一句話就是:“爹不答應(yīng)。”
梁遇心頭一沉,“什么?”
月徊說:“我做了個夢,夢見爹不答應(yīng),他說這是亂了倫常,會被天下人恥笑。”
真是個不錯的推諉辦法,他嘆了口氣,灰心至極。
月徊見他失望,又有些心疼,頓了頓道:“娘也有話說。”
梁遇重新抬起了眼,“娘說什么?”
月徊道等等,“我先喝口酒。”
梁遇便看著她仰脖兒灌下去半壺,喝完了卻也沒說話。他狐疑地等著,不知她在打什么主意,正想開口問她,她伸出一只手,大張著五指又說等等,“別著急,等這酒上頭。”
看來要說句心里話很難,兩個人各懷心事,沉默在燈下對坐著。大約等了有兩盞茶時候,月徊站起來,搖搖晃晃過去關(guān)上了門,回身道:“哥哥,您這么賞我臉,我也不能不給您面子。雖說咱們一塊兒長大,后來走散又相認(rèn),折騰了十幾年,但我心里還是念著您的好兒。您說喜歡我,成啊,我也喜歡您……其實到現(xiàn)在我還拿您當(dāng)我親哥哥,要說立時和您撇清兄妹這層關(guān)系,我有點兒舍不得……要不咱們先就這樣,我答應(yīng)讓您繼續(xù)喜歡我,倘或?qū)砟闹饕饬耍乙膊粸殡y。要是主意不變,我就陪您一輩子,我說話算話。”xしēωēй.coΜ
這算什么模棱兩可的回答?梁遇冷著臉的時候,眉眼間有股陰寒入骨的味道,他看著她,哂笑道:“月徊,你敷衍得我好啊。”
月徊紅了臉,“這哪是敷衍,我是實心實意這么想。”這時候酒是真的上頭了,她坐在桌前,撐著腦門喋喋不休,“梁家虧欠著您呢,我知道。要不是為了報仇,您也不會把自己糟踐成這樣。夢里頭娘也是這個意思,囑咐我不能不管您……您放心,往后您有我了,別愁沒著沒落。”
是么……她義薄云天,可他卻不覺得高興。也許是奢望,他希望自己的感情能得她同等的回報,然而現(xiàn)在看來,她對他還是道義和同情居多。
他為梁家拼盡了全力,他為梁家毀了身子,所以她覺得肩上擔(dān)負(fù)了責(zé)任,應(yīng)當(dāng)還他這份情?沒想到最后竟是演變成了這樣,他本以為讓她彷徨的只是兄妹關(guān)系,誰知她睡了一覺,竟然又另辟蹊徑。夢能做成這樣,實在叫人不得不佩服她的腦子。
他笑了笑,終究還是一場空。他孤身一人走到今日,有人欺壓他,有人不屑他,有人覬覦他,卻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可憐他。何以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是他的愛太廉價了?既然她不稀罕,那一切就到此為止吧!
他站起身,打開了門,“今日起,入夜之后不許你再進我的屋子。既然拿我當(dāng)哥哥,就謹(jǐn)守男女大防,如果不愿意跟著上兩廣,我還可以派船送你回天津碼頭。”
月徊有點傻眼,“我說錯什么了嗎?您怎么攆我了?”
可惜等不來他的回答,他朝門外示意,“出去。”
月徊說別啊,“可能是我一覺沒睡明白,我可以再睡一覺。”
梁遇說不必了,“就你這腦子,睡一輩子也明白不了。”
月徊茫然一片,奇怪自己明明想好了和他懇談一番的,怎么到最后談成了這樣?
他艙門大開,表示請她滾蛋,連買賣不成仁義在都不講了,可見這人有多小肚雞腸。月徊還想掙扎一下,她是真的想慢慢從這段兄妹關(guān)系里跳出來,把他當(dāng)成一個可托付終身的人看待,結(jié)果這人的驕傲和自尊心發(fā)作,一律把她后面的話當(dāng)成補丁,再也不愿意聽她多說半句了。
月徊被請了出去,覺得很冤枉。海上習(xí)習(xí)涼風(fēng)吹來,她的腦子終于清明了些,低頭瞅瞅手里的酒壺,看來喝多了確實誤事,有些話在他聽來,怕是很不舒坦吧!
她想了想,造成誤會不太好,于是折回去,趴在他的艙門上咚咚地敲,“您別惱啊,我愿意和您好。”可他不開門,她的酒氣愈發(fā)蓬勃了,嗓門也大了些,大吵大嚷著,“掌印……梁掌印,我愿意和您好。”
結(jié)果這一叫喚,叫來了滿船圍觀的人。所有人都是端著飯碗一臉鄙夷的模樣,心說姑娘這是喝醉了,跑到督主跟前撒癔癥,嚇得督主把門都關(guān)上了。唉,姑娘大了果然是個難題,雖說主動些是好事,但督主這么精致人兒,哪里受得了她這么鎮(zhèn)唬。
月徊喊了半天,門內(nèi)毫無反應(yīng),不由氣餒長嘆。正打算離開,回身猛見背后站了幾十號人,一時愣住了,“你們干什么?”
大家笑笑,不說話。
月徊見他們都端著碗,打著酒嗝嘀咕:“吃飯也不叫我一聲,看熱鬧倒在行。散了……都散了!”然后自己回了屋子,在床上打滾撒潑發(fā)泄一通,一口氣睡到了日上三竿。
風(fēng)前一潮魚,風(fēng)后一潮蝦,這是漁民口口相傳的俗語。次日在船工的吆喝聲中睜開眼,窗口的陽光直照在她眉心,她拿手擋了擋,聽見那些船工笑鬧著:“又是一大網(wǎng)!”
航海無聊,最有趣的莫過于途中放網(wǎng)捕魚,哪怕船上食物再豐裕,有新鮮的活物吃,大家都很歡喜。
月徊揉著眼睛出門,正是大網(wǎng)吊上來的時候,轟然一放,魚蝦滿倉。她走過去,馮坦瞧見了她,嘿然怪笑著:“大姑娘,今兒可有下酒菜了。空腹喝酒易醉,蒸上兩只蟹,再燙上一盤蝦,一壺酒算什么呀,三壺都不在話下。”
月徊眨了眨眼,經(jīng)他這么一提,昨晚上出洋相的事兒忽然就想起來了。正羞得掩面不及,見梁遇拿著千里鏡過來,視線甚至沒在她身上停留,對秦九安道:“前頭就是登州府,在海上漂了半個月,大伙兒的腳底也該沾沾泥星兒了。打發(fā)一艘哨船先行安排,咱們歇歇腳,再補充些所需,今兒岸上住一夜,明兒再趕路。”
秦九安應(yīng)個是,笑道:“小的親自去吧,早早兒安排妥當(dāng),老祖宗好住得舒坦些。登州府素有小蓬萊之稱,那地界兒是高麗和日本往來要道……”邊說邊一笑,“花樣多著呢!”
梁遇倒也沒說什么,只是微點了點頭。
月徊見后大為不齒,心道都凈了茬了,還賊心不死呢。原來男人不管齊不齊全,都是這狗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