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第 54 章
“月徊……”他沉浸在夢里無法自拔,見她出現(xiàn)在面前,微微怔愣了下。
每次都是這樣,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總害怕她會忽然不見。他明明做什么都有把握,卻總在她身上患得患失,難道是過去了十一年,那種親人走失的恐懼還沒有散么?在他內(nèi)心深處,依舊擔(dān)心最后會孤身一人,攬住了大權(quán)卻無人與他分享。
他說:“對不住,哥哥……”嘴里囁嚅著,伸出手緊緊把她抱在懷里。
月徊的身子柔軟,披散的頭發(fā)貼在他臉頰上,刺痛且癢。他顧不得那許多,情愿一頭扎進(jìn)那片黑色的海里。可是他行為實在不端,必須找?guī)拙湓拋碜⒔猓爿p喘了口氣道“對不住,哥哥夢見又把你弄丟了。”
月徊很覺得安慰,先前光是自己夢見他,他卻從來沒有夢見自己,這妹妹當(dāng)?shù)糜悬c失敗。現(xiàn)在好了,他會擔(dān)心自己弄丟了她,說明她在哥哥心里也很重要。她咧嘴笑著,現(xiàn)在的梁遇不像只手遮天的掌印督主,脆弱的樣子那么可人疼的。她抬手捋捋他的頭發(fā),又撫撫他的脊背,好言安撫著:“別怕,我在這兒吶。”樂文小說網(wǎng)
其實他的恍惚只在一霎,后來便有些隨波逐流了,畢竟這么深的夜,神智不清醒也是可以被諒解的。倘或放在大白天,這么做是失態(tài)失德,他找不到理由和她親近。只有在這四下無人,心也柔軟的時候,才不必顧忌那些世俗的框架。
為什么要這樣,他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太監(jiān)做得太久,昧著良心的事辦得太多,已經(jīng)不像個正常人了。要說女人,他跟前并不缺,只要一個眼神,這紫禁城里多少人會對他投懷送抱,他何至于這樣!可就是沒有一個能走進(jìn)他心里,他顧忌太多,猶豫太多,他信不過任何人,除了月徊。
然而不是一個爹娘生的,就能放任自己胡來嗎?他對她一向只有手足之情,甚至她從產(chǎn)房里抱出來,頭一個接手的也是他。爹說“這是你妹妹,你要一輩子疼她,看顧她”,可是事到如今,他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他有什么面目面對九泉下的父母!
他的身世,還有他心里的沖動,月徊一概不知道。她以為他是嫡親的哥哥,所以對他不設(shè)防,他卻利用身份之便生了逾越之心,該下十八層地獄。
她的手在他脊背上輕撫,帶著一種慈悲救贖的味道。他貪戀,但不敢再沉溺下去了,掙扎再三定住了心神才推開她,垂首道:“對不住,那時候把你弄丟了,我到今兒也不能原諒自己,害你在外頭受了那么多苦。”
月徊并不知道他的百轉(zhuǎn)千回,她只覺得哥哥有血有肉,有他的愧疚,也有他的擔(dān)當(dāng)。
她安慰起人來很有一套,極其擅長大事化小,“走丟了也是機(jī)緣,沒有我拖累您,您才有今兒。如今我回來,擎等著享福,吃了十一年苦,往后受用四五十年,我可賺大啦。”一面說一面摸摸他的手,“哥哥您別難過,沒想到您夢里都怕我走丟了,可見我對您實在太重要了。”
她愛往自己臉上貼金,梁遇憂愁過后又失笑。她的手指在他掌心,他虛虛攏著,卻不能握緊。
屋里昏沉沉,腦子便不清明,他終于還是起身點燃了所有的燈。光線亮起來,照進(jìn)人心里,那些不該出現(xiàn)的污垢便被逼退到陰暗的角落,再也不敢露面了。他還是那個威嚴(yán)的哥哥,或許有大算計,但不動小心思,不會在妹妹面前亂了人倫,失了體面。
“我瞧瞧皇上去。”他戴上帽子,整了整儀容道,“外頭太冷,你就別出門了,接著睡吧。”
月徊站在地心,看上去孤零零的模樣,“您看完了趕緊回來,我一個人在這屋子里有點怕。”
梁遇納罕,“怕什么?宮里到處都是人。”
月徊說:“就剛才,您喊我喊得怪瘆人的,現(xiàn)在想起來后脊梁還發(fā)寒呢。”
梁遇難堪地看了她一眼,她抓住機(jī)會就調(diào)侃他,愈發(fā)證明不該讓她留在值房里。
反正無話可說,他轉(zhuǎn)身走出了內(nèi)奏事處。一路向北,半夜的寒風(fēng)從帽沿鉆進(jìn)去,灌進(jìn)交領(lǐng)里,到這會兒腦子才如淬了火,逐漸冷靜下來。皂靴在青磚上踩踏出清越的聲響,小太監(jiān)弓著身子挑燈在前面引路,走了很長一段,他忽然停下步子回望。內(nèi)奏事處的值房深寂一如往常,他輕嘆了口氣,不再逗留,匆匆向北走去。
進(jìn)得東暖閣,屋子里燃著安息香,這種恬淡的香氣被薰灼后,有種略微甜膩的味道。皇帝并不如他想象的安穩(wěn),才吃了一輪藥,半靠在隱囊上,面色有些發(fā)黃,不住地咳嗽、喘息。見他進(jìn)來也是一副懨懨的樣子,勻勻氣息才叫了聲“大伴”。
梁遇登上腳踏看,“主子覺得怎么樣?”
皇帝慢慢搖頭,“明日的朝會……”
“五更臣上朝房里知會眾臣一聲,令他們各回衙門辦差就是了。題本陳條照例收上來批紅,主子只管養(yǎng)病,剩下的臣來料理。”
皇帝微微偏過頭,閉上了眼睛,“朕這身子……真叫人討厭。”
一個人屢病,難免自暴自棄,梁遇溫言道:“主子別這么說,世上哪有人不生病的,您這是小癥候,不過修養(yǎng)兩日就大安了。主子勤政臣知道,政務(wù)每日間像山一樣堆著,耽擱一兩日,壞不了事的。內(nèi)閣如今曉事兒,磨平了反骨都是可堪一用的人才,他們能替主子分擔(dān)的,就放心交予他們,主子也能安心靜養(yǎng)。”
可是放心……哪里能放心。皇帝道:“朕才親政,開不得好頭,愧對列祖列宗。內(nèi)閣那些人……朕信不過,必要大伴替朕多操些心。”
梁遇說是,“主子不交代,臣也會盡力為主子分憂的。”
皇帝松了口氣,又朝外間看看,“今兒累壞月徊了。”
梁遇道:“她皮實得很,主子跟前伺候是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的。先前人還在外頭候著,臣怕她犯困,打發(fā)她去值房歇著了,明兒好再進(jìn)來侍奉主子。”
皇帝頷首,吭哧帶喘地說:“朕福厚,有大伴兄妹隨侍左右。”
梁遇有些惆悵模樣,“月徊這丫頭,瞧著沒心沒肺的,先前還和臣鬧,怪臣不給主子找好大夫。她嫌宮里太醫(yī)個個明哲保身,不敢用藥,白看著主子的病根兒不能消除,臣和她是有理也說不清。不過她對主子倒是實心實意的,雖嘴上不肯承認(rèn),臣卻瞧得出來。”
皇帝聽了他的話,微微露出一點赧然的笑,“月徊的心思,朕總也摸不準(zhǔn)。今兒聽大伴說了,才覺得她心里是有朕的。”
梁遇頷首,“她流落在外這些年,旁的沒學(xué)成,學(xué)了一身江湖義氣。要論正直,這宮里怕是沒有一個人的心肝及她剔透干凈。”
哥哥說起妹妹的好來,用不著長篇大論,短短幾句便直中靶心。那個直腸子的好處確實就在于此,對誰都是丹心一片,當(dāng)然要找人耍性子,哥哥首當(dāng)其沖。
皇帝愈發(fā)顯得遺憾,“可惜朕要迎娶皇后了。”
“徐家姑娘是最合適的皇后人選,先帝爺曾說過,冊立皇后不是為滿足皇帝的私情,是為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他溫聲道,“子時了,主子不宜勞累,有什么話明兒再說吧,臣伺候主子安置。”
皇帝順從地躺下了,后來入睡,梁遇便一直看顧著,直到五更時分出來,直去了西朝房。
朝房里文武百官都等著上朝的響鞭,結(jié)果等了半晌,等來梁遇的傳話。既然皇帝違和,那也沒有辦法,不論大家心里怎么想,嘴上都順勢問圣躬康健,說了許多臣子溫存的話。
梁遇忙于支應(yīng),同眾人把臂周旋,這時候戶部尚書從人堆兒里走了出來,操著慢騰騰的聲口說:“梁大人,內(nèi)子托我問太后娘娘安康。再過半個月是娘娘千秋,往年都把親近的女眷召進(jìn)宮來的,今年一直不得娘娘信兒,不知怎么安排的?”
梁遇轉(zhuǎn)回身,一雙驕矜的眼睛,傲慢地掃過了孫知同的臉,“咱家也記著太后的千秋呢,前兩日特特兒去慈寧宮請示下,太后的意思是上年年景不好,要用錢的地方多了,今年還是節(jié)儉些為宜。加之這程子娘娘鳳體欠安,如今禮佛的時候愈發(fā)長,說皇上既已親政,她就不問外頭事兒了,一心做功德要緊。不過離正日子還有幾天,屆時改不改主意,得聽娘娘的意思,倘或有了什么新的說頭兒,咱家自然打發(fā)人往貴府上傳話。”
孫知同悻悻笑了,“既這么就勞煩梁大人了。不過娘娘違和,內(nèi)子可是該當(dāng)進(jìn)宮請安問吉祥呢?”
梁遇說不必,一字一句都咬得極重,涼聲道:“娘娘如今大有修身養(yǎng)性,不見外人的意思。上回兩位王爺磕頭請安的奏請也叫免了,尊夫人若是要面見,那等咱家上慈寧宮回明了,再親自答復(fù)孫大人。”
這話已然很明白了,連王爺都不見,他孫知同算個什么東西,能越過王爺們的次序去?
梁遇臉上掛著那種不冷不熱的笑,這笑棉里藏刀,稍有不慎就會血濺當(dāng)場,孫知同就算有再大的膽兒也不敢造次,忙道:“不敢勞動梁大人,太后既然不豫,還是叫她老人家安心頤養(yǎng),人來人往的,反倒鬧得慈寧宮不太平。”
梁遇說是啊,“正是這個理兒,皇上好幾回請安也被跟前嬤嬤勸退了,如今不得娘娘示下,照樣不敢隨意出入慈寧宮。”說罷眼波一轉(zhuǎn),含笑對朝房里眾臣道,“今兒朝會叫免了,諸位且回職上承辦公務(wù)吧,咱家話已傳到,這就回去給主子復(fù)命了。”
于是熱絡(luò)地一通恭送,他前腳出門,后腳人陸陸續(xù)續(xù)都散了。
回去的路上楊愚魯?shù)溃骸疤罂偛宦睹妫瑫r候一長怕惹滿朝文武起疑。才剛孫尚書話里很有刺探的意味,想來他們背后未必不議論。”
“刺探?就憑他?”梁遇冷笑道,“早前太后一心要立他的女兒為后,咱家這陣子事忙,沒騰出手來料理他,看來他心里不服,真是個不識時務(wù)的玩意兒!不過他今天唱這一出,倒提醒了咱家,眼看后宮要擴(kuò)充,用不了多久東西六宮會填滿人,屆時后妃晨昏定省是定例,太后再避而不見,說不過去。”
楊愚魯說是,“太后今年不過四十三,把那些七老八十的病癥套在她身上不合適,如今活死人模樣,難免有人走漏風(fēng)聲。”
梁遇負(fù)著手緩步走在夾道里,抬頭望望天,太陽透過一層薄霧掛在天上,再沒了不可逼視之感。他長出一口氣,“四月初八皇上大婚,倘或太后這會兒升遐,難免耽誤皇上的好日子,那就得不償失了,所以還得拖延一陣子,捱過了四月初八再說。太醫(yī)院那頭,吩咐他們建太醫(yī)檔,萬一將來有人拿這件事說嘴,也好有據(jù)可查。”
楊愚魯蝦腰道:“那小的這就傳令去,另吩咐珍嬤嬤好生留意慈寧宮內(nèi)外。”
梁遇嗯了聲,“告訴她,凡與太后有關(guān)一應(yīng)事物都擋了,倘或走漏了半點風(fēng)聲,死的不光是她,還有她兒子和孫子。”
楊愚魯?shù)朗牵邦^已到月華門上,待把梁遇送進(jìn)值房便退出乾清宮,忙于承辦差事去了。
梁遇進(jìn)門看,果不其然,值房里沒有人,月徊起身后應(yīng)當(dāng)直去御前了。他略站了站,便也踅身往北去,先前朝房里頭有人口頭上呈稟了京畿駐防事宜,他得面見皇帝,聽他的示下。
走到正殿廊廡前,正遇上畢云從里頭出來,見了他忙肅容作了一揖,“給老祖宗請安。”
他頓下步子問:“萬歲爺這會兒怎么樣?”
畢云道:“喘得沒有半夜里急了,就是咳嗽不見好,吸口冷風(fēng)得咳上好一陣兒。”
咳嗽纏綿,這也是沒法子的,總要養(yǎng)上幾日才會慢慢見好。他關(guān)心的還有另一樁,“月徊在里頭么?”
畢云說在,臉上帶著點心照不宣的笑,細(xì)聲說:“萬歲爺有心里話要和月徊姑娘交代,這不,把小的給打發(fā)出來了。”
梁遇面無表情地聽著,心道連近身伺候的人都趕出來了,可見這心里話真是要緊得很呢。自己貿(mào)然進(jìn)去,當(dāng)然不合適,只得暫且止步,朝暖閣方向望了眼,輕輕蹙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