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一更
北配樓里, 幾個傭人噤若寒蟬地站在婉清房門外,膽小的丫頭則是已經(jīng)嚇得在低聲啜泣。
陳管家見謝珺和采薇上樓,趕緊從出來,重重嘆了口氣, 抹著眼睛唉聲道:“二爺三少奶奶,大少奶奶已經(jīng)去了。”
“眉眉呢?”謝珺問。
“昨晚眉眉跟奶媽一塊睡的,早上傭人發(fā)現(xiàn)大少奶奶出事, 就讓帶去四小姐那那邊去了。”
謝珺點點頭, 閉眼深呼一口氣, 攙扶著采薇走進起居室。內(nèi)間臥房的門敞開著,佩兒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聲,而婉清則安靜地躺在床上。
她梳著旗頭,穿著旗裝, 腳下是一雙花盆底繡花鞋, 耳朵上戴著三枚長長的耳墜, 這是滿清格格曾經(jīng)的盛裝打扮。她躺得筆直,除了臉色是妝容也掩蓋不住的不正常青色, 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一般。
她最終還是用格格的身份告別了這個世界, 就像是已經(jīng)不復存在的滿清王朝。
這么長時間以來,她總是睡不好覺, 現(xiàn)下終于可以長眠了。
采薇怔忡地看著床上的女人半晌, 終于稍稍回過神。她松開抓著謝珺手臂的手,一步一步走過去。
自從來到這個時代,她見過不少死亡, 丹桂臺那個被謝煊一槍打死的戲子,去安徽見過的戰(zhàn)死士兵。她以為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世界,自己早已經(jīng)能平靜地面對這件事。
但是看到閉著眼睛的婉清,還是無法接受這種突如其來的死亡。
她還是不明白,為什么婉清忽然就自殺了呢?是因為母親和弟弟的死,成為她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嗎?當然,這不是稻草,這是命運給這個可憐女人的最后一擊。
可分明前天她還說自己沒事,說要自食其力成為新時代女性,無論是滿清格格還是謝家大少奶奶這些身份,都不再重要,她要做傅婉清。她的店鋪已經(jīng)快裝潢完畢,不出意外,月底就能開業(yè),哪怕是這幾天因為母親和弟弟的事而情緒低落,她也仍舊對這件事期待著。
所以采薇真的不能接受這場沒有任何預(yù)兆的自殺。
佩兒看到兩人進來,哭著道:“昨晚大少奶奶把眉眉送去了奶媽房里,回來換了旗裝,讓我給她梳了旗頭,就讓我去休息了。今早我起床,來房里看了眼,見她躺在床上,衣裳沒換,也沒蓋被子,怕她著涼,走上前正要給她蓋上被子,發(fā)覺她渾身冰涼,已經(jīng)沒氣了,嘴里有沒吞咽完的大煙,床頭柜上還剩半包煙膏……”
說到這里,小丫頭又是泣不成聲,一來是傷心,二來大概是被嚇壞了。
采薇走上前,半跪在床邊,看向床上那閉著眼睛的女人。婉清生得極美,哪怕是這幾月狀態(tài)不那么好,也仍舊掩蓋不了她的天生麗質(zhì)。她出身富貴,曾經(jīng)是天之驕女,當年嫁進謝家,其實算得上下嫁,只是命運弄人,娘家隨著滿清沒落而衰敗,謝家雖是如日中天,然而丈夫卻英年早逝。
她的悲劇是這個大時代必然加偶然所造成。采薇一直在努力幫她擺脫這種悲劇,希望她能找到新的人生。
然而還是失敗了。
她握住婉清僵硬冰涼的手,怔怔然道:“大嫂,你告訴我這為什么?不是答應(yīng)過我會振作起來的嗎?你怎么能連眉眉都不要了?”
然而床上的人永遠不會給她答案。
如今謝司令不在,這闔府上下,就是謝珺當家做主。他上前拍拍采薇的肩膀,溫聲道:“人死不能復生,弟妹節(jié)哀。”說著又轉(zhuǎn)頭朝門口的陳管家吩咐,“陳叔,設(shè)靈堂準備后事。讓人把三弟叫回來,然后發(fā)電報給北京那邊。”
陳管家應(yīng)道:“誒,我這就去。”
謝煊是中午回來的。
婉清的遺體已經(jīng)擺放在靈堂,采薇和謝瑩玉嫣,以及婉清身邊的幾個傭人跪在一旁,低低的慟哭聲,讓整個公館陷入了一種悲傷的壓抑。
眉眉還只得五歲,對于死亡一知半解。她剛剛看到靈堂里蒙著白布的婉清時,還天真地問謝瑩:“為什么媽媽要躺在那里?”
只是不等姑姑回答,她那雙天真又茫然的眼睛里,已經(jīng)不自覺地流出了眼淚。母子連心,即使小孩子還來不及理解死亡,但潛意識已經(jīng)明白這意味著為什么。
這個可憐的孩子,生在高門,本該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千金小姐,如今卻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女。
采薇甚至不敢看她,如果……如果自己再對婉清上心點,這個孩子也許就不會失去母親。
這樣一想,一股夾雜著悲痛的自責,不由得涌上來。
她其實一直沒哭,好像有什么東西堵在胸口,連哭都哭不出來。
謝煊走得很急,但是在靈堂外幾米處,卻驀地停下了腳步。
他身上還穿著鐵灰色軍裝,腰間的槍套里別著槍,冷峻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目光遙遙落在靈堂里那具被白布蒙著的遺體上,怔忡了半晌,沉痛地閉了閉眼睛,又才一步一步走進去。
他走到婉清身旁,重重跪下,啞聲喚了句“大嫂”,之后的話卻被堵在酸澀的喉間,一句都說不出來。
陳管家走過來:“三少,后事都按二少的吩咐安排好了,棺木很快會送來。做法事的道士也要上門了,您看這法事做幾天?”
謝煊深呼吸一口氣,抬頭淡淡道:“早點入土為安,一切從簡吧。”
陳管家:“好的。”
謝煊起身走到靈堂入口,看了眼跪在地上怔怔然的采薇,又來到旁邊靠在謝瑩身旁無聲哭泣的眉眉跟前,蹲下身替她擦了擦眼淚,柔聲安撫道:“眉眉,不要怕,媽媽只是睡著了。”
眉眉茫然地看了看他,輕輕點頭,然后趴在他懷中,緊緊將他抱住。小姑娘沒有大哭大鬧,但身體一直在抖。
謝煊一時心如刀絞,開口道:“瑩瑩,你帶眉眉回房。”
謝瑩擦擦眼睛:“好。”起身將安安靜靜的小丫頭抱在懷中,回了房。
之后的一切,謝煊親力親為,整個謝公館陷入一片悲痛的繁忙中。采薇和幾個丫鬟一直跪著,后來丫鬟們陸陸續(xù)續(xù)吃飯休息,她始終一動不動,四喜給她送來吃的,她也一口未沾。
一直到了夜幕降臨,靈堂里點上了燭火,道士開始做法事,她仍舊跪著沒動。
謝煊站在她身后兩米處,看著那道嬌小的背影,眼眶終于忍不住開始泛紅。
知道她心里難受,嫁進謝家之后,她和婉清的關(guān)系最好,從安徽回來,妯娌倆更是同進同出,為了幫婉清,她花了很多心思和精力。
她比謝家任何人都更接受不了這個結(jié)果。
他閉上眼睛嘆了口氣,走上前,手放在她的肩膀輕輕拍了拍,低聲道:“采薇,咱們先回房休息。”
采薇卻像是沒聽到一般,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他沒再問她,沉默了片刻,直接打橫將她抱起來。采薇倒也沒掙扎,怔怔地任由他抱著自己。
抱著人回到房內(nèi),謝煊將她放在沙發(fā),又撩起她的褲腿看了眼。雖然是跪在墊子上,但膝蓋還是紅腫了一片。他皺了皺眉頭,起身從柜子里拿了藥酒,蹲在她跟前,替她輕輕揉著。
腿上傳來的疼痛,終于將采薇拉回了神,她低頭去看他。
謝煊抬頭對上她的眼睛,見她那雙黑沉沉的眸子,恢復了神采,低聲開口道:“誰也想不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你別太難過了。”
采薇閉了閉眼睛,再睜眼時,目光不經(jīng)意間落在茶幾上那份報紙上。一整天堵在心頭無處發(fā)泄的情緒,忽然因為這報紙而被點燃。
她一把將謝煊推開,伸手拿起報紙用力摔在他臉上,歇斯底里沖他大吼道:“都是你都是你!大嫂發(fā)生這么大的事,你為什么不在家跟我一起多陪陪她,那個小月仙就這么重要嗎?你幾天不見就受不了?比你大嫂的命還重要?”
她的拳頭用力砸在他身上,發(fā)出砰砰的聲音。
她眼尾泛紅,本來蒼白的臉,也因為這躥上的怒火而變得通紅。她的表情不僅僅是痛苦,還有憤怒和怨憎。痛苦是因為婉清的死,而怨憎則是對面前的這個男人。
她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但蝴蝶揮揮翅膀就能引起龍卷風,若是他這兩天在家多待,也許婉清就不會選擇自殺。她不能接受這場始料未及的自殺,只能全部怪在他頭上。
謝煊將報紙攥在手中,悲愴地閉上眼睛,一言不發(fā)一動不動任由她發(fā)泄。他身上的傷其實還未痊愈,女孩兒用盡全力的拳頭落在上面,不是不疼的。
但他卻恍若不覺,或者說這疼痛是他該得的。
采薇也不知道打了多久,直到?jīng)]了力氣,才氣喘吁吁重重跌坐在沙發(fā)上,抬頭看著他的目光,仍舊像是浮了一層碎冰一樣寒冷。
謝煊自上而下與她對視著,他從來沒見過她這種眼神,以至于心中一痛,不由自主避開,然后慢慢在她面前蹲下,喉嚨像是被人掐住一般,半晌才開口:“是我的錯,你怪我是應(yīng)該的。”
采薇冷冷地看了他片刻,一字一句道:“等大嫂的后事辦完,我就離開謝家。”
謝煊抬頭,一臉震驚地看向她。
剛剛歇斯底里一通發(fā)泄后,采薇已經(jīng)完全恢復冷靜,不僅是冷靜,語氣幾乎可以說是冷漠,她繼續(xù)道:“我爸爸那邊怎么跟你們謝家合作的還是照舊,但我不會再跟你一起生活。至于怎么跟謝司令交代,你自己看著辦,若是辦不好,非要為難我的話,那我就登報離婚。”她不等謝煊開口,又說,“這回謝司令回北京,是參加袁世凱天壇祀天禮,這意味什么我想你不會不清楚。你們謝謝家接下來肯定分/身乏術(shù),我想絕對不會昏聵到在這種時候為難江家。”
謝煊默默看著她不說話。
采薇冷淡地避開眼神,站起身:“我去給大嫂守靈。”
謝煊將她的手拉住:“你跪了一天好好休息,我去守著就好。”頓了下,又補充一句,“他是我的大嫂,我大哥的妻子,這事本來就該我做。”</br>作者有話要說: 太姥爺是該虐虐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