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一更
兩日后就是初十, 謝家派了媒人正式登門下庚帖求親。媒人是上海灘鼎鼎有名的金牌媒人,專門為達(dá)官貴人拉紅線。除了這位紅袖善舞,八面玲瓏的媒婆。謝家還特意派了家里的管家同行。
這管家姓陳,四十來歲, 看起來溫和又不失精干,操一口京城官話,想必是隨謝家從北京城過來的。
這樣的大日子, 江家自然是齊聚一堂, 鄭重以待。坐在客廳太師椅上的江鶴年, 穿了身簇新的長袍馬褂,頭發(fā)抹了頭油,梳得光亮可鑒。他旁邊的江太太也穿了新衣裳,戴著一整套名貴的翡翠首飾。兩房姨太太和幾個兒女, 往下依次排開而坐, 也都打扮得體體面面, 是大富之家富麗錦繡的氣派。
洵美今日打扮得最為用心,因?yàn)槭窍赂N這樣的傳統(tǒng)習(xí)俗, 她沒有穿洋裝, 而是特意穿了一身新做的水粉色鑲金邊的褂子,梳兩條辮子, 臉上擦著亮麗的胭脂口紅, 戴著環(huán)佩叮當(dāng)?shù)慕鹩袷罪棧静凰沩斆赖呐樱@樣一精心打扮, 也著實(shí)讓人眼前一亮,而一旁穿著素色衫子的采薇,不仔細(xì)去比較臉蛋的話,便顯得有些普通了。
媒人進(jìn)門,江鶴年和太太起身親自相迎,等入座后,傭人按著習(xí)俗上茶,這才開始進(jìn)入正題。
那舌燦蓮花的媒婆,先是大肆恭維一番謝江兩家聯(lián)姻,天造地設(shè)佳偶天成之類的漂亮話,不要錢地往外倒,聽得江鶴年一張臉樂開了花。
說完之后,陳管家恭恭敬敬上前,雙手奉上謝家三公子的庚帖。
江鶴年笑著接過來,拿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帖子,交給陳管家:“這是我家三小姐洵美的八字,這一交換,咱們兩家兒女的婚事就算定下來了。”
然而陳管家卻沒有伸手去接,而是笑盈盈道:“江先生恐怕是弄錯了,我家司令替三公子求得是江先生的掌上明珠——江五小姐。”
他語氣不緊不慢,可是卻像是在江家這坐滿人的大廳里,投下了一枚炸彈,頓時讓所有人大驚失色,尤其是洵美,那張擦著胭脂的紅臉頰,瞬間煞白。
江鶴年驚愕不已,站起身道:“陳管家,你是不是搞錯了?”
陳管家笑著不緊不慢道:“司令特意交代過小的,是替三公子求貴府的五小姐。”
江鶴年震驚地盯著他,道:“怎么會?我們一直說得是三小姐……”他說完這句,忽然睜大眼睛,想起了一些事。
沒錯,謝家之前再次拋出聯(lián)姻的橄欖枝,只說是想求娶江家小姐,卻從來沒指明是哪位小姐。是他自己一直想當(dāng)然認(rèn)為,既然文茵離開,按著長幼有序,接下來必定就是洵美,而且洵美自己也說在謝家晚宴見過謝三公子,還跳過一支舞。
可既然要跳過長幼有序,謝家先前為什么不說清楚?明擺著是要讓人誤會。
江鶴年看了眼面前面上猶帶著笑意的陳管家,顯然這人對自己的誤會并不覺得意外。又聯(lián)想到剛剛他口中的“掌上明珠”四個字,心中恍然大悟。
這些謝家分明就是故意的,難怪文茵走后,謝家不在乎江家只剩兩個庶女,仍然愿意讓其嫡出的三公子與江家女兒聯(lián)姻,原來是看中了他江鶴年的掌上明珠。之所以先前不說清楚,就是為了讓他誤會。
等他答應(yīng)了這門婚事后,再告訴他其實(shí)是采薇,他答應(yīng)當(dāng)然是好事,可若是拒絕,不僅印證了采薇確實(shí)是自己最看重的女兒,同時也得背上一個耍弄謝家的罪名。
謝家地位煊赫,愿意和江家結(jié)親也不在乎庶女身份,已經(jīng)是莫大的恩賜。可江家竟然還只愿意嫁一個不受寵的庶女。
這一好手段,真是把江家架在了火架子上,讓人騎虎難下。
江鶴年一口銀牙差點(diǎn)咬碎,看著面前笑容可掬的陳管家,暗忖這拿槍的人家,竟是這么陰險狡詐!
這種被人玩弄鼓掌之中的羞辱,讓他一時怒從中來,又轉(zhuǎn)頭看了眼坐在旁邊的采薇。此時的采薇也正看著他,面色還算平靜,只是秀麗眉頭蹙成一團(tuán),眸中的震驚錯愕憤怒呼之欲出。
看著女兒那張昳麗的臉,江鶴年忽然就想起她的母親。他這若是連她的女兒都護(hù)不住,以后下去了怎么去見她。
他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口氣,就算是豁出去這條老命,他也要護(hù)著小女兒的周全。
江鶴年回過頭,壓下憤怒,笑著道:“自古長幼有序,既然謝家求得是江家女,于情于理應(yīng)該是三小姐,不知謝司令是不是哪里弄錯了。”
陳管家笑回:“我家三公子也非長子,求五小姐不也在情理之中么?”
江鶴年一時噎住,明白多說無益,便道:“看來是我們兩家鬧了點(diǎn)誤會,這庚帖今日肯定是不能交換了。”他將謝煊的八字帖交還給對面的人,“麻煩陳管家回去轉(zhuǎn)告謝司令,就說江家五小姐年紀(jì)尚小,老夫打算讓她在家多留兩年,是我們沒有福氣。”
陳管家接過庚帖,面色未變,仍舊是笑盈盈道:“那真是有些遺憾了。”
那媒婆本是興致勃勃而來,此刻一頭霧水,見陳管家告辭,恍恍惚惚地跟著走了。
采薇蹙眉目送一行人走出大廳,想起那日在西餐廳,謝煊對洵美說的話,他說是洵美和江家人誤會了一些事,原來就是這個。
她當(dāng)然不會以為謝家求江家五小姐,是因?yàn)橹x煊相中她。實(shí)際上謝家玩這一套,分明就是試探她這個江家五小姐對于江鶴年的分量。
她之前一直覺得這事有些古怪,現(xiàn)在算是恍然大悟,弄了個明白。她就說,就算江家對謝家來說,是最合適的聯(lián)姻對象,但讓江家這種門閥的嫡子娶一個商賈家的普通庶女,怎么都不太說得過去,原來是知道了江五小姐在江鶴年心中的地位。
這故意制造的一手誤會,可真是讓江家陷入了進(jìn)退兩難的旋渦。
等人離開后,江鶴年重重坐回太師椅上,臉色一片鐵青。
屋子里一眾太太和兒女,誰也不敢出聲,只有洵美捂著臉嚶嚶哭起來,一開始只是小聲啜泣,但很快忍不住,越哭越大聲。
江鶴年有些腦仁發(fā)疼,輕喝了一聲:“別哭了!”
然而他這一句徹底點(diǎn)燃了洵美心里的怨氣,她蹭得起身,用闊袖擦了把眼睛,邊哭邊朝父親嚷道:“都怪你偏心,要是我也是你的掌上明珠,謝家怎么會越過我求五妹妹?”
吼完,悲痛欲絕般捂著臉跑了。
大姨太在后面去追:“洵美!洵美!”
江鶴年被謝家擺了這一道,本來就又怒又氣,洵美的反應(yīng),更讓他火冒三丈,正要罵人,忽然又意識到,三女兒也是可憐的受害者,而且謝家這故意的誤導(dǎo),讓洵美以后的顏面該往哪里擱。
雖然十個指頭有長短,但洵美到底也是自己親生的女兒,本來想撒的氣,一股腦就全轉(zhuǎn)到了謝家。
這些拿槍的混賬東西!他江鶴年統(tǒng)共就三個女兒,這家丘八是打算全部禍害一遍才甘心么?
江鶴年越想越氣,連呼吸都急促起來,江太太見狀,柔聲安撫道:“老爺!”
江鶴年卻是抄起旁邊的茶杯,狠狠摜在地上,瓷器碰撞地板的碎裂聲,讓廳里的眾人,都嚇得抖了一抖,玉哥兒更是將臉埋進(jìn)了大少奶奶的懷中。
采薇想了想,走上前,扶住父親的手臂道:“爸爸,您先別生氣,反正庚帖還沒交換,咱家也不是悔婚,這事兒咱們從長計議。”
江鶴年抬頭看向女兒,拍拍她的手,鄭重其事道:“你放心,只要你不想嫁,爸爸就一定不讓你嫁。”
采薇輕笑了笑:“我知道。”又說,“我這里不打緊,您還是先去安撫三姐,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她比誰都難受。”
江鶴年嘆了口氣:“這謝家真是造孽哦!”
謝家書房,靠在大班椅的謝司令,聽完陳管家的報告,笑著朝對面的謝珺道:“江鶴年為了找靠山,之前對聯(lián)姻一事樂見其成,可以毫不猶豫讓兩個女兒嫁進(jìn)謝家,偏偏到了這個五小姐,就一口回絕。看來傳言不假,江家最寶貴的女兒,正是這位五小姐,甚至遠(yuǎn)遠(yuǎn)超過先前那位私自去留洋的嫡長女。”
謝珺笑說:“咱們這樣一試探,這五小姐風(fēng)分量到底如何,一目了然。”
謝司令若有所思敲敲桌面,問陳管家:“江家那位五小姐才貌如何?”
陳管家道:“才情如何尚不可知,但是容貌遠(yuǎn)遠(yuǎn)在江家三小姐之上,僅就相貌這一樣,依小的看,在這上海灘絕對是萬里挑一的。”
謝司令朗聲大笑:“好好好,這樣老三也不會委屈。”又對謝珺道,“既然江鶴年不愿讓他的掌上明珠嫁進(jìn)謝家,我就非得要讓季明娶了那位江家五小姐,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謝珺點(diǎn)頭:“父親放心,我一定盡快辦好。”
謝司令想了想,又說:“你辦事我放心,你三弟那邊暫時別告訴,等事情塵埃落定,讓他等著抱得美人歸就好,他那個人太耿直,免得橫生枝節(jié)。”
謝珺笑:“明白。”</br>作者有話要說: 被爹和二哥坑出一臉血的太姥爺:????
二更在九點(diǎn)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