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更新
黑沉沉的夜空之下, 只有醫(yī)院還燈火通明,因為謝司令遭遇襲擊入院,這家醫(yī)院里里外外都是巡捕和使署的衛(wèi)兵。
謝煊和謝珺趕到時,謝司令的手術已經做完, 被推到了病房。病床上的人早已經面目全非,全身上下都被紗布包裹著。
“二少三少……”醫(yī)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同謝家兩位公子打招呼。
謝煊沉聲問:“我父親怎么樣了?”
醫(yī)生低聲道:“謝司令傷得太嚴重,我們已經盡力了。”
“盡力了是什么意思?”謝珺皺眉看向這醫(yī)生。
傳聞中的鎮(zhèn)守使生著一副斯文儒雅的面容, 但此時這樣淡淡問話時, 醫(yī)生還是感覺到了可怕的壓力, 他結結巴巴回道:“就是……司令如今只吊著一口氣,你們來送他最后一程吧。”
謝煊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看向病床上被紗布包扎地嚴嚴實實的父親, 一步一步走上前, 站在床邊, 啞聲道:“爹……”
然而床上的人沒有任何反應。
謝珺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三弟,我已經通知人去把全上海最好的大夫都找來, 只要父親還沒咽氣, 咱們就不能放棄。”
謝煊看著謝司令被包裹得只剩下一雙眼睛的臉,在病床旁頹然坐下:“二哥, 我這里這里守著父親, 你身上傷沒好,先休息去吧。”
謝珺道:“這種時候我怎么可能還睡得著?咱們兄弟兩人一塊兒守著。”
墻上的時鐘,一分一秒地走著, 醫(yī)生被帶來了幾波,結論都是一樣,這樣的傷就是華佗在世,也無力回天。
謝煊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
窗外的天空漸漸露出了一點魚肚白,謝煊正有些恍惚著,目光忽然瞥到床上人的手指微微動了下,本來淺淡的呼吸,忽然變得重了幾分,他眸光一動,湊上前,趴在他臉側,問道:“爹,你怎么樣?”
“快……快去南京……找霍督軍。”低得幾乎不可聞的聲音傳進謝煊的耳朵里,他心頭一震,正要再問,謝司令卻只剩低低的喘息,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來。
一旁已經闔眼打盹的謝珺聽到動靜,驀地清醒過來,問:“怎么了?父親醒了?”
謝煊搖搖頭,看向曾經風光半生,如今躺在病床,經受著巨大痛苦,卻只能等待死亡的男人,一顆心沉入谷底。
他猶豫片刻,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道:“二哥,我去找醫(yī)生,讓他來給父親打最后一針。”
他的父親出身行伍世家,打過許多仗,殺過許多人,也許算不上什么好人,甚至也不是什么英雄,但絕對稱得上是不怕死的漢子,他不能讓他這么沒尊嚴地等死。
謝珺沉默了片刻,幽幽嘆了口氣,點點頭道:“父親風光一輩子,他自己肯定不愿意這副模樣等死,心里肯定也是這個選擇,你去叫醫(yī)生吧,讓他少受點痛,咱們兄弟倆送他最后一程。”
謝煊面無表情看他一眼,走出了病房。
謝珺看了眼闔上的房門,走上前在剛剛謝煊的位子坐下,湊近床上的人,低聲道:“爹,我和老三親自送你上路,您老也沒什么遺憾的是不是?”
“既然您要上路了,我就讓您去得明明白白,把您老人家不知道的事都告訴您。”
“您知道嗎?您最看重的大兒子是我殺的,您最疼愛的玉蕓還有大兒媳也是我殺的。當年您的小兒子闖禍是我安排的,去年在安徽,我本來也打算殺了他,但他命大,竟然逃過了一劫。不過也不重要了,這些事情他遲早都會知道,我自然也會送他跟你們去團聚。”
他嘴唇湊在謝司令耳邊,聲音低得只有兩人聽得到。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氣的人,大概是聽到了這番話,被氣得忽然劇烈顫抖起來。
謝煊見狀,嘴角勾起一絲輕蔑的笑意,繼續(xù)道:“您是不是覺得我是個沒人性的惡魔?我承認。但您知道我為什么會變成惡魔嗎?都是因為您這個好父親。”
“小時候您看不上我娘和我,因為我娘是個洗腳婢,而我是洗腳婢的兒子,所以把我們放在田莊十幾年。“我們本來在田莊過得挺好的,村塾的先生都夸我聰明,說我以后是考狀元的料,可是您偏偏又把我們接回去。”
“我那時候多天真,以為是您心里有我這個兒子,可是到了北京城,我才知道是我多想了。無論我功課多優(yōu)秀,您看都不看我一眼。你親自教授大哥和三弟,出門只帶他們兩個,我明明哪方面不比老大和老三差,可您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因為您,連謝家的傭人都看不上我,背后叫我洗腳婢的兒子。”
“不過沒關系,那些說這些話的下人,我都送他們去見了閻王,咱們北京宅子后院那口枯井里,還被我推進過兩個下人呢,這會兒應該早變成兩堆白骨了。”
“最后您終于注意我,竟然是因為看到玉蕓愛纏著我,所以讓我好好照顧她,每每我讓玉蕓高興了,您就會夸我一頓。我一個堂堂謝家二公子,您的親生兒子,要讓您多看一眼,竟然得通過討好一個寄人籬下的表小姐。您說這可笑不可笑?”
“后來我進了講武堂,是我們那一屆最優(yōu)秀的學員,但是進了軍營之后,無論我表現得多好,您都不放在眼里,一心培養(yǎng)大哥和老三。我為什么要殺大哥,那都是您逼我的啊,如果大哥不死,我就永遠沒有出頭之地。本來大哥那次,我就打算連老三一塊殺了,但沒想到大哥拼死把他救出來,好在那時你不再器重他,我也就讓他安安穩(wěn)穩(wěn)活了這幾年,還讓他娶了我看中的女人。哪曉得他犯了那么多錯誤,我也靠自己努力坐到這個位置,您心里還是只向著他,一心想把他提拔起來接您的位置。放心吧,斬草要除根,等送你上路,我很快會讓老三來陪你們這一大家子。以后的謝家,就是我這個洗腳婢兒子的謝家,我會遠遠超過你的成就,謝家跟你們再無關系。”
謝司令的身體抖得更厲害。謝珺直起身,嘴角噙著冷笑,漠然地看著床上試圖掙扎說話的人,但他已經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片刻后,床上的人終于還是漸漸平靜下來,病房的門咯吱一聲,從外面推開,謝煊帶來了醫(yī)生。
“三少二少,你們真的要這么做嗎?”醫(yī)生只救人不殺人,但是現在這兩位惹不起的謝家公子,卻讓他了解謝司令的生命。
雖然謝司令已經無力回天,但等著他慢慢斷氣,和由醫(yī)生親手打針結束他的生命,還是有本質的不同。
謝煊看向謝珺:“二哥,就這樣吧。”
謝珺點頭,起身看了眼床上的父親:“就這樣吧,讓父親少點痛苦,這是我們做兒子最后能為他做的了。”
謝煊走上前,握住謝司令被紗布裹著的手,想努力克制,但顫抖的肩膀,還是出賣了他的痛苦。
“爹,對不起,對不起……”他啞聲道,“如果……如果我及時阻止你坐火車回來,就不會出這樣的事。”
醫(yī)生看他這模樣,有些于心不忍道:“二少三少,你們出去吧。”
謝珺拍拍弟弟的肩膀:“三弟,咱們去外面等著。”
謝煊紅著眼睛起身,又看了眼床上的父親,這才腳步沉重地出門。
“謝煊!”一道聲音傳來。
謝煊抬頭,看到走廊上小跑過來的采薇。這些日子以來,隨著真相一點點浮出水面,他幾乎一直靠意志力強撐著,凌晨得知父親出事,他心中繃著的那根弦,瞬間岌岌可危。此刻看到她朝自己跑過來,那根弦終于斷了,整個人像是卸力一般垮了下來。
“父親怎么樣了?”采薇一早醒來便聽到謝司令火車被炸的消息,打聽了醫(yī)院后,趕緊跑了過來。
謝煊一雙眼睛通紅,看著她不說話。
“已經不行了。”謝珺道。
采薇呼吸一滯,看向謝煊那灰敗的臉色,試探開口:“謝煊……”
謝煊靠在墻壁,一點一點滑下去,將頭埋在膝蓋,身體微微顫抖起來。那么高大挺拔的男人,此刻痛苦得像是一個孱弱的孩子。采薇知道他最近承受的是什么樣的壓力,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本來還打算讓謝司令處置罪魁禍首,可是沒想到這唯一的靠山和希望,也失去了。
她不動聲色地看了眼一旁的謝珺,他面色蒼白,看起來也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只是那雙漆黑的眼睛里,卻是依稀可見的平靜。
采薇彎身將謝煊攬進懷中,卻也不知道說什么安慰的話,只能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脊背。
過了片刻,醫(yī)生開門走出來:“二少三少,司令已經去了,請節(jié)哀!”
謝煊豁然起身,沖到病房內,跪在那蒙著白布的父親跟前,哽咽著一字一句道:“父親,您安心上路,不用擔心我,這個仇,我一定會報。”</br>